好了,再说小玉吧。
讲我的高中时代而不提小玉,那就不是画龙缺少点睛,而是连龙都没有了。
风我和小玉交往了快一年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他:“你和小玉平常一起都干吗呀?”
我和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待在自家狭小的房间里时只有痛苦,因此我们大多选择外出。反正也没什么事,就顺着宽阔而笔直的大路漫无目的地行走。
“优我,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处男了。”风我面带笑意道。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不过仍强装平静地应道:“总不能整天只做那事儿吧?”
“至少不会在生日那天做。”
“那确实,你得给我注意点。”
那个发生的时候,传送完后发现面前是躺在床上的小玉?饶了我吧。
“你烦恼什么呢?”我问完,风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知道他在烦恼。那种感觉我太懂了,我们有默契。
“咳,是小玉的事。”
“该不是在想她的裸体吧?”
“她总不告诉我。”
“告诉你?”
“我觉得她在家时可能受了很大的苦。”
“你说她叔叔家?”
之前也说过,小玉小学时双亲因事故身亡,之后她就一直寄宿在叔叔家。叔叔有一个年轻的妻子和已成年的儿子。
“我倒是见过一次。”风我说。小玉对自家的事情总说得含含糊糊的。一开始避而不谈,后来才肯直说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可确实是对方越隐藏就越想去打探,所以风我就偷偷跟踪她了。“非常大,说像城堡可能有些夸张,但也有三层的样子。”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家世显赫的大小姐呀。”
“我从没见过小玉手头宽裕过。”
“也就是说,叔叔很有钱,但小玉并没有。唉,不过叔叔只因为是亲戚就养育了她,这其实也值得感激,他也没有义务把财产分给小玉。”
“如果只是不分财产倒还好。”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肯定有事。
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虐待。谈起发生在家里的事儿,首先就是它。我们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
我这样说时,风我点头说他一开始也那样想。“只是她身上并没有被施暴的伤痕。哦,准确地说是有一点的,小腿、大腿上有些瘀青,但小玉并不承认。不过,单纯地被父母揍也可能会留下那种程度的伤,并没有那么不正常。”
“不正常。伤痕就不应该是因为挨了家里人的打而留下的,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苦笑道,同时也理解风我的感觉。他难以理解还有人没挨过父母的打骂,竟然还有人没有畏惧地活着。以前听同学说自己在家“没被父母打过,连轻轻拍打都没有”的时候,风我差点去责问人家为什么要撒这种无聊的谎。
脚下的路开始缓缓地向右画出弧线。路灯以同等的间距分隔而立,伸长脖子,稍有些弯腰,监视着我们。我们的影子斜长斜长的,仍是双胞胎的模样。
“所以呢?小玉身上的瘀青究竟是……”
“瘀青并不是问题。”
“那就是有其他问题。”
“前不久,我跟大婶干活儿时去了趟泉区里的一处住宅区。”
“前不久?”
“一周前。”
风我黑着脸,从未有过的阴沉,我有些紧张。
接下来说的是一周前风我的经历,我听了他的描述,然后来说一说我主观想象出的场面。
当时还是白天,但天气阴沉而暗淡,这我也记得。天空满是饱含雨水的云朵,仿佛拿什么尖东西一捅就会漏下水来。
风我坐在小货车的副驾上,眺望着窗外的乌云。“今天去哪儿?”
岩洞大婶紧握方向盘,眼睛望向前挡风玻璃,回答:“矢仓町的一栋小楼。”
“高级住宅区呀。”
“有钱人不要的东西有时候根本就不是废品,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确实。”
到达目的地后,面前出现一栋气派的白色小楼。“那楼跟蛋糕似的。”风我当时的形容词连小孩都不会用,“还有一个砖砌的烟囱。如果说房子是蛋糕的话,那烟囱就是草莓啦。”
那栋蛋糕小楼——可能风我也懒得继续描述了吧,就这样称呼了——里面的蛋糕夫人上网搜索,找到了岩洞大婶的回收店。
蛋糕夫人打玄关出来,看见一辆破烂的小货车和一个略显怪异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胡乱留着长发、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少年,她就像眼里进了脏东西似的避开了这些人的视线。
“请问,让我们来收什么?”岩洞大婶面目严肃地打算开始做事。
蛋糕夫人话也没说,就开始走动。风我和大婶跟在后面,看她打开了车库的卷帘门。
里面停着一辆曲线流畅的进口车,按风我的猜测,应该是保时捷卡曼,另外还有一辆罗孚迷你。车后面堆了大屏电视、电视柜和空调等。
“那就搬吧。”
岩洞大婶示意开始,风我就开始搬了。东西被一件接一件地用小推车运到了货车上。工作本身没花多长时间,倒是最后结算时花的时间很长。
“你们等等。”很明显,蛋糕夫人的态度有些强硬。
她肯定对岩洞大婶报出的金额不满意吧。
“为什么我还得给你钱?”
“这是废品回收的手续费。”
“这些东西你拿去不也是转手卖掉了吗?”
“如果有人愿意买的话。”
“那你们不是应该给我钱才对吗?你这是在进货。”
这是常有的纠纷之一。
岩洞大婶吆喝回收废品,是没有明确的价格表的。如果有人来问,就回答说:“东西好的话就高价回收,但要实际看过后才能报价。”
对方自然期待自己的东西会被花钱收走,实际上等来的是一句:“这个东西不好卖,需要您支付我们回收费用。”
事情和想象中不一样,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很意外。这种时候,如果大件物品早已捆好装上车了,说出“条件不合适,东西给我放回去”的人不多。大部分人虽然心里不愿意,但嘴上也不会多说,就忍了。不过,当然也有发脾气的。
蛋糕夫人就是后者。
她原本做好了东西贱卖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反过来被要求付钱。这是意料之外又之外的,绝对不能接受。
她开始语气尖锐地喋喋不休。
风我没想到,住在这种豪宅里的人,居然会在乎那一点点钱。不管多么富有,精打细算的人永远会精打细算。他干废品回收后渐渐明白,有一种人不管多有钱,也不会白白放弃分毫。
蛋糕夫人似乎对自己被别人算计一事耿耿于怀。可能她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个回收垃圾的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不良少年小看了这件事。
她盯着岩洞大婶和风我,像看着什么脏东西似的,话语里满是嘲讽和鄙视。
“穿着确实也不大干净。”这是风我原话。
最后谁让步了呢?
是岩洞大婶。她退一步说:“明白了。这次就破例,回收费用就免了。”就这样蛋糕夫人好像还不满意,不过风我和大婶打了个招呼,就若无其事地撤了。
“嗨,电视和电视柜看起来倒是能卖个好价,我们还是赚了。”
岩洞大婶在开车回去的路上说道。这并非她自我安慰,而是真实感想,但有些事让风我难以释怀。
我方要求支付回收费用当然不地道,但对方那算什么态度?
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
他无法抑制心中翻滚的思绪,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摆弄着从蛋糕夫人那里回收来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拿去处理之前,一定要彻底销毁数据,否则可能会被还原。”风我说。
“你是说有人专门去还原电脑里的数据?”我初中在岩洞大婶那里帮工时还没听说过这些,可能最近他们开始注意了吧。
“只是有可能会,基本上很少有。我们出于好心,为了安全起见,都会先替别人销毁数据后再拿去卖掉,所以有些专门干这行的熟人。”
“好心?”
“对,我们是好心。”风我摇头晃脑地说着,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不过那也仅限于对方是好人的时候。如果不是的话—”他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们也会使坏。”
“我想也是。”
我们的本质就是如此。我们在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家庭中长大,对于令人厌恶和痛苦的事情可谓再熟悉不过。我们明白为了和他人安稳相处应当表现得亲切些,至少应该端正礼仪,所以平时都尽可能如此表现。我们的内在阴冷晦暗,所以才让外在尽量温和。反正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内在的部分。
风我将笔记本彻底查了一遍。也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笔记本仍处于可恢复状态,仅用专门人士提供的软件就可以让硬盘里的内容重现了。
“有什么发现吗?”
“我估计那家的主人……‘主人’这种称呼合适吗?”风我对自己说出的这个词表示疑问。主人和他的家庭,这种划分方式让人联想到无可置疑的上下级关系。“总之,那电脑应该是她丈夫的,里面还有一些色情视频。”
不稀奇。
风我此刻神情阴暗,一定还另有原因。“你发现了什么?”
“照片。”
“旅游景点的?”当你想不到什么合适的打趣话时,就不应该发言,因为只会导致冷场。我沉痛地认识到自己真是神经大条。
“是小玉。”
“他们认识?”
我尽量筛选出平和的言语,脑子里想象出了若干种可能性。从风我的神态来看,这显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它一定是令人反感的,照片也是。我最先想到的是小玉的不雅照,或者是小玉发生性行为时——被迫做出这种举动时的照片。提起年轻女性所遭受的侵害,首先可能就会想到这些吧,也就是色情视频里常出现的那些画面。
应该是这样。我暗自在心中做出判断,很快就愤怒起来,感觉头脑发热。
风我做出的解释跟我想象的还有一些差别,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怎么超出了?因为它令人恶心。
“是溺水的女孩。”风我说。
“一开始我都没看懂那是什么照片。感觉像泳池,但泳池可拍不出横截面来。是一个水箱,水箱里有一个女孩,整个淹在了水里。就是那样一张照片。”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照片?溺水的女孩?”
我能猜到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小玉。
“然后我稍微进行了一些调查,这才明白。”
“明白什么?”
“有些男人就喜欢看女人痛苦,他们才兴奋。那种濒临死亡的痛苦。”
“可能还有些人看见红绿灯闪烁就能兴奋吧。”
“每个人嗜好不同。”风我面无表情,“小玉被用来满足一些人的嗜好。”
“被用来?话说回来,那个水箱放在哪里?怎么能拍到照片呢?”
“这是我的猜测,是主观妄想的结论。不过我觉得也不会相差太远。”
“嗯。”
“应该是她叔叔干的。”
对了,这个话题原本就是从谈论她叔叔开始的。“他干了什么?”
“估计是真人秀之类的东西。”
“秀?”
“观赏女孩痛苦的‘秀’。”
“为了什么呢?”
“你说平时那些秀是为了什么呀?”
“商业目的?”
“那这个不也一样吗?”风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样的秀能办得出来?”
“只需要在自家摆一个大水箱,放满水,再把小玉扔进去就可以了,可能连电费都花不了多少。不像马戏团,这连演员训练都省了。”
“她叔叔不是有老婆吗?”
“早跑了。我在他家附近打听过,据说他家暴很严重,老婆跑了。儿子也自立了,几乎不回家。”
“那么,你之前提过的豪宅里,只有家暴的叔叔和小玉?”
“还有时不时举办的秀。”
“会有人去看那种东西吗?”我还是无法接受。看着快要溺死的人有什么可开心的?“万一真死了怎么办?”
“找到那个不至于弄出人命的极限时间,可能就是主办者最拿手的吧。”风我拼命压抑着厌恶和愤怒,仿佛正将一床被褥塞进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不管怎么塞都塞不完,“后来我查过,结果发现,让女孩溺水的视频是有市场的。你见过装羽绒被的压缩袋吧?还有把女孩放在那里头的。”
“该不会真要压缩吧?”
“为什么不可以?想做就可以。也有些视频就专门拍这个。”
“小玉也被……”
“估计也强迫她干过吧,这是我的猜测。那台电脑里的照片还不止一张。”
“水箱里的?”
“还有浑身湿淋淋的小玉和其他男人的纪念照。”
“真的假的?”我实在难以理解拍摄纪念照是出于什么心态。
“应该算是某种保险吧。”
“有那样上保险的吗?”
“小玉被迫摆出了笑脸。也就是说,那是一个证据,证明那些行为不是强制性的,而是经过本人同意后做的,只是一场秀而已。”
“怎么可能?”通过那种玩意儿怎么能证明一个人的意图?
“这也是我的臆想,我觉得那些有钱人背后可能有律师支持。一个能让他们在法律上胜利的律师,所以他们根据律师的意见留下了照片。”
“居然……”
“另外就是互相牵制。如果有人对外泄露了秀的消息,所有人都将是共犯,所以必须一个不漏,全都拍照,每人一张。”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很难说夜色美丽,云层在扩散,像黑色,又像灰色。似乎为了映衬我们沉重的心情,夜空中看不见星星。
“小玉在苦苦挣扎。”风我说。
我想起前不久碰到小玉时她说过一句话:“我听风我说过,你们从小就挺苦的。”
她在说什么我也能猜到,就是受到来自亲人的暴力和摆布呗。她还说:“你们两个人一起挺过来了,真好。”
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很遥远的事,我也简单地以为她那句话是出于同情和感慨,所以简单应道:“嗯,算是吧。”
我根本没有想到,小玉的情况要糟糕得多。我们有两个人,她却是一个人,只能无止境地忍受着。
不夸张地说,我无法停止内心的感叹。
很多人认为自身所处的环境比其他人的都苦,却很少反过来想。她就是后者,极其自然地肯定了我们。我觉得她真的了不起。
“其实小玉才更了不起。”风我嘀咕了一句。
路灯照亮了脚下的路,两个人前行时,我渐渐感到内心正滋生出一种欲望。那并非性欲,而是更负面的东西,说白了就是怒火、愤恨,我的体内充满了这些令人坐立难安的情绪。
“所以呢?”我连提问的语气中都带着刺,“所以呢?风我,你想怎么样?”或许我在等他告诉我,现在就去小玉家。去敲门,如果不开门,就算砸烂窗户、撞破了门也要冲进去,这样就能见到小玉的叔叔。可见到又能怎么样?想怎么样都行。
我坐立难安,头脑发热。
“得冷静地想想才行。”风我说。
“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我最开始知道真相时也是那种心情。我想马上冲过去,但那行不通。人家一报警我就完了,是不是?除非暴露他们的恶行,否则的话,只能在他们无法报警的情况下动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们要去参加狂欢晚会,去看那场秀。”
风我说得斩钉截铁。他要前往的,是恋人的尊严遭受蹂躏的现场。他应该已有心理准备。
“也不知还能搞到票不?”我的情绪稍稍平复了,多少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估计都卖光啦。”
“或许得先加入粉丝俱乐部。”我没过脑子说出口的这句话,可能无意间戳中了重点。
“没错。那优我,你知道怎么样才能加入粉丝俱乐部吗?最快的方法就是找现任会员做介绍人。”
“确实。”一个人选立马浮现在我脑海里。既然虐待小玉的照片是从蛋糕夫人家的电脑里找出来的,那它的主人一定是会员。
这一想法我还没说出口,风我就开口了:“唉,可惜没成功,那人已经死了。蛋糕夫人的老公,是突然死亡。哼,可能是因为他的坏嗜好而受到了惩罚吧。”
“这个罪与罚的平衡性不是很好。”
“也是。总之,那台电脑的主人已经死了,所以电脑我也就处理掉了。那条路也走不通。”
“那……怎么办呢?”
“刚才不是说过还有纪念照吗?”
“为了保险起见的那个?”
“对。看了照片后,我发现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熟。我记得不是很清晰,但那个人,我感觉我是见过的。”
“是回收废品时见过吗?”
“不是。感觉好像在照片上见过。”
“照片?”听他说话的口气,应该是已经找到答案了。
“优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时候吗?”
“第一次?”
他说的是在仙台车站内小玉偷人家钱包的时候。后来她把钱包给了风我,赶上我和风我的那个开始了,再后来就有了些麻烦。
“那又怎么了?”
“你知道钱包后来怎么样了?”
“对了,怎么样了?你不是又见了小玉,然后还给她了吗?”
“是。不过我把驾照抽出来了。”
“为什么要那样做?”
“个人信息可以卖钱,驾照有时还能派上用场。我觉得以后可能有用。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我还问过大婶,别人的驾照能不能换钱。”
“她怎么说?”
“她说,要说能也能,只是麻烦,赚得还不多,需要的话可以给我介绍干那一行的人。后来我就把驾照塞到桌子里不管了。”
我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了。“你是说驾照的主人—”
“也出现在了纪念照上。”风我接着道。
“这是巧合?”
“应该不是吧。小玉在车站碰上他时,肯定也认出来了,这勾起了她不愉快的回忆。”
“她想起了那人正是粉丝俱乐部的一员。”
“她一下子不知所措,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急了,最终就动手抢了人家钱包。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吧。”
“那你继续说你之前没说完的。”
“我手上,有一个粉丝俱乐部会员的驾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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