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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矢诩在多年以后又见到了他,那是一天下午,大约快四点的时候。

        商店的自动门打开,绵矢诩本以为来客人了,却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赶忙在记忆中搜寻。

        是在哪个网络安全学习班见过,还是以前给他开过锁?要不就是前几天在那个网络安全专家的访日演讲会上碰见的同行?绵矢诩在近期的记忆里翻找着,对方突然来了一句:“好久不见呀。”

        其实这时候绵矢诩大概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但还是决定等对方开口。

        “我碰巧路过。”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对这样的偶然感慨颇深,很显然他没有撒谎。绵矢诩的店开在四十八号国道边上,从地铁北四番丁站下车还要步行一段距离,离市区比较远。他这是要去哪里呢?“这个店名居然叫舒马赫,我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就进来看看。”

        “并不是跟舒马赫一字不差,原样照搬的话还是会惹麻烦的。”

        “什么麻烦?”

        “各种麻烦。”

        绵矢诩在东京一家网络安全公司工作了三年后,没费什么事就自己独立出来单干了。他回到了仙台,不过他对仙台的感情也没有到非回不可的程度。准备开店并思考店名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舒马赫”这三个字。当初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来着?他花了好久才想起来,原来初中时和自己同校的一对双胞胎说过这个词。双胞胎中的一人曾经讲过:“你将来如果开商店卖赫兹,店名就可以叫舒马赫呀。”具体是哪一个,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对双胞胎总是怪怪的。开店的时候绵矢诩还挺怀念那对双胞胎的。十几岁时,尤其是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太好的回忆。他不喜欢玩闹,又嫌跟同学交流麻烦,永远只是在读书,居然有人骂他“脏”“穷”,这让他无法理解。

        “又脏又穷,这惹到谁了吗?”

        他这样问过。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对方回答说:“你臭,所以惹到我了。”然后把口水吐到了他身上。

        “臭,我道歉,可吐口水就不对。这不是恶意伤人吗?”他追问,对方更生气了。那时候,他身上永远只有这些事。

        回到家,没有工作的父亲永远懒洋洋地在睡觉。又旧又冷又小的租住房他可以忍,可是他受不了这个没有工作还占地方,甚至背上“臭流氓”骂名的父亲。

        因为这事,他还在班上被人瞧不起。不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除了硬着头皮去上学,别无选择。

        “是常盘呀。”绵矢诩招呼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里的老友,绞尽脑汁地回想当时自己是怎么称呼他们的。其实他们不过是同班同学而已,并没有太多交集,但总有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你这是丢钥匙了?”对方既然来自己店里,也许是有这样的需求,“房子、车,还是电脑?是哪个?只要是跟安全防盗相关的……”

        “嗨,我不是来照顾你生意的。不好意思。哎,对了,你现在不再苦恼我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了吗?”

        “风我?”

        “错,是优我。今天居然这么巧来到你开的店里,我想这也是缘分吧。”

        “先别提什么缘分,你该不是来搞什么不正经的传教的吧?”

        “是唐突了点,脏棉球你……”

        “你叫我什么?”

        “不好意思。不过我只知道这个呀。”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记得那事儿吗,以前上初中的时候?”

        “我们一个班。”

        “不是那个。那天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是不是碰到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生?”

        绵矢诩突然大声“哦”了一下。

        “看来你记得呀。”

        “那当然了。”绵矢诩点头道。他不可能忘记。常盘风我塞过去的脏兮兮的北极熊玩偶,还有抱着它的小女孩的那张脸,都第一时间浮现在他眼前。小女孩被车撞死了,他应该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了那条新闻。一条长长的绳索连接起了自己和她的死亡,即便凶手落网后,他仍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脏棉球,果然你也还……”对方隔着柜台凑上前来,让绵矢诩猝不及防。

        “什么叫果然我也还?”

        “你也没忘记吧,那次的事。”

        眼前的老朋友——先不管称呼其为老朋友合不合适——还是像以前那样,没什么变化,有点娃娃脸。对方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像是充血了,可能是因为浑身散发着那种阴森魄力的关系,显得很沧桑,看上去像是疲惫不堪。

        “你接下来有时间吗?你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弥补的机会。就在今天,我们可以弥补。”

        “弥补?”绵矢诩不知对方话中的意思。

        上初中时,绵矢诩对其他同学没有一点好印象,唯独对常盘兄弟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虽只是一点点,但确实是有。或许是因为绵矢诩知道,他们的家也像自己的家,是一个跟宁静和安稳无缘的场所,又或许因为那次谜一样的事件。

        那一次,绵矢诩和往常一样被同学欺辱,先是被别人拿石头砸,后来又被锁进校内的仓库里。仓库里面比想象中还要黑,门被拉上的瞬间,他感觉事情变麻烦了。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开门,或许还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如果那样就无法准备功课,连课都上不了了。不光麻烦,被反锁的恐惧也超乎他的想象,他惊慌失措,大叫着让外面的人开门。结果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让他少有地发出了惨叫声。

        那是常盘风我。后来的事绵矢诩也记不太清了,一瞬间过后,画面已经切换成了外面的光景。记忆的胶卷仿佛被剪掉了一些,是跳跃的。

        等绵矢诩回过神时,已经身处室外,一个稍微远离仓库的场所。他手上还攥着一个开晚会时用的拉炮,常盘风我怂恿他将其拉响。

        绵矢诩听信教唆,在欺负自己的那些学生耳边拉响了拉炮,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看着那些人吓得直抖,绵矢诩感到大仇得报般舒畅。

        那真是一次痛快的体验。之后绵矢诩虽然又被同学们狠揍了一顿,依然感觉欢欣雀跃。

        “我没提前打招呼,不好意思。你现在能跟我走吗?”

        “现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绵矢理美从里屋出来招呼道:“欢迎光临。”这里是商店,也是他们的家,理美是从起居的房间走出来的。她一头短发,模样活泼,打小就是田径队的骨干,读女子高中时还当过杂志模特。相反,绵矢诩的人生根本和活泼、运动、华美这些无缘。二人从相识、相知到结婚,也是颇具戏剧性的,很可惜在这里无法赘述。

        “其实这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绵矢诩向妻子解释,然后又向常盘优我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哦,你好。”

        “真稀奇呀。你还有朋友呢?”绵矢理美笑道。不愧是夫妇,她熟知丈夫的人际关系断然称不上复杂。

        “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他怎么可能有朋友呢?”

        听到这句话,绵矢理美又咯咯地笑了。

        “我只是碰巧从门口路过,就进来叙叙旧。”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接下来什么?”

        “没事,你都忘了吧。”

        “忘了?又怎么了,这么突然?”

        “有事你就去吧,难得有朋友来找你。”绵矢理美说道。

        “就当我没说过。”对方再次强调,似乎要收回刚才的话。

        对方走出店门,绵矢诩赶忙追了上去。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你要去干什么?”

        “没什么。”

        “你是要去干什么不好的事情吧?”绵矢诩之所以这样讲,一方面不希望事情真是如此,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这句玩笑话激对方道出真相。

        “你可不许报警。”

        绵矢诩也想将这句话当作笑话来听,可对方的表情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沉,又丝毫不露破绽,让他无法对此一笑了之。

        “刚才那个人是住在仙台的吗?”

        绵矢诩回到店内,被妻子这样询问,却答不上来。他还没问对方的近况呢。补救,究竟指的是什么?在初中时发生的那起肇事逃逸案中被害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又被提起?

        对方前一秒还很积极,略显兴奋地凑上前来劝说自己,下一秒突然改变了态度,逃也似的离开了。至于理由则很明显。

        因为绵矢理美忽然出现,而且她现在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怀有身孕。

        不可以连累无辜。

        绵矢诩看得出来,这就是对方当时的决定。也就是说,对方具备做出这种判断的常识。绵矢诩还记得,他们虽然是一对大大咧咧、举止怪异的双胞胎,可他们和其他同学不同,愿意和自己交往。

        这让绵矢诩对那句“补救”更难释怀。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他觉得,他将要做的事,不能牵连自己这样妻子有孕在身的人。

        “唉……”绵矢诩转身看着妻子,正犹豫着应该如何说明,妻子突然说:“你有事不放心?行啦行啦,你快去吧。”没想到妻子早已看穿,这让绵矢诩很意外,“过去的朋友来找你,这可是头一次,这种事也不是天天都有的。”

        “倒算不上朋友。”

        “行啦行啦,你去吧。对了,刚才那人,叫什么来着?”

        “常盘。”绵矢诩说完又开始想,初中时自己又是怎么称呼他们的呢?优我和风我?常盘?

        “那位常盘先生,感觉他表情挺凝重的,我都不大放心。店我看着就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出去上门服务的活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绵矢诩其实不大愿意离开商店,把事情交给行动不便的妻子,不过他还是选择走出柜台。“那我去去就回。”

        走出商店,站在四十八号国道的人行道上,绵矢诩左右观望。他寻思着如果瞧不见人就立马回去,眼下也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漫无目的地瞎找也没意义。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绵矢诩看见了那位老同学,就在右手边往前大约五十米处,此时正在斑马线前等着准备过马路。

        绵矢诩本想着现在跑过去还可以喊住他,不巧,偏偏绿灯亮了,他已经开始往马路对面走去了。

        这下真追不上了。

        不去追的理由有了,绵矢诩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商店,却看见老同学往前走了几米之后,进了一家餐厅。

        现在如果想追的话还是能追上,可情况又发生了改变。

        不一会儿,斑马线的灯又变成了绿色。在餐厅里或许还可以再聊两句,绵矢诩边想边过了马路。

        绵矢诩走进餐厅,上楼,进去。服务员招呼他自己找空位坐下,于是他迅速环视店内,恰巧看见常盘优我从厕所出来,他连忙背过脸去。

        对方似乎并未察觉,而是在靠窗的一个有四人座位的桌前坐下,对面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性。

        绵矢诩选择了一个能够瞧见常盘优我后背的桌子,他坐下时不禁苦笑,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坐在常盘优我对面的男性,相貌端正,头发柔顺,表情平静,再准确些形容的话,应该说不露感情。

        那人拿出笔记本电脑,两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一开始绵矢诩以为他们在谈工作,不一会儿,常盘优我就开始说起话来。

        常盘优我对面的人一直听他讲着,不时插上一两句,问一些问题。

        他们说了很久。

        刚才常盘所说的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指这个吗?在这儿聊聊天,能补救什么?

        绵矢诩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这样一直盯着人家自己也感觉怪别扭的。他喝完一杯咖啡,向收银台走去。

        付完账,走到外面,绵矢诩尽量注意动作不要太大,不要暴露自己,再次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发现常盘优我去接了一杯喝的正往回走。对方并没注意到绵矢诩,显露出紧张和严肃的表情。

        在餐厅外面看到的那个表情,让绵矢诩回到商店后仍对常盘优我的事情放心不下。

        直到几十分钟过去,妻子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绵矢诩还是心烦意乱的模样。

        “我还得再出去一趟……行吗?”绵矢诩欲言又止,妻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但这也很难跟她解释,“我有点放心不下常盘。”

        “他还在那个餐厅里?”

        “如果已经不在了,我就马上回来。”

        “不会是碰着骗婚的了吧?”

        妻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久前她看了一个电视节目,一个女的以结婚为由进行诈骗,从一个男人手里榨取了大量钱财。

        “跟常盘优我见面的是个男人。”这句话绵矢诩也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就又朝那家餐厅去了。

        他在国道边顺着人行道前行,就快走到餐厅门口时,见到两个人正在下楼。

        绵矢诩赶忙闪开,躲到了他们视野的死角里。

        常盘优我和那个男人朝着停车场走去,他们似乎正打算离开。

        绵矢诩左右挪移,偷偷跟在后面,就像一个随风翻滚的脏棉球。停车场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大,二人径直走到了最里面。

        这时如果被发现就不好收场了,绵矢诩就装出打算开车的模样转来转去,同时眼睛盯着那两个人。

        他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

        他还听见一个沉闷的声响,那时他正从两辆车中间穿过,无法观望。

        绵矢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转身,可因为角度不好,看不见最里头。他尽量自然地往回走以改变方位,至于他是否真的表现出了那份自然就先不管了。

        他看见有人瘫倒在车里,但那也仅是一瞬间,因为男人拉上了车门。

        常盘优我不见了。

        车子缓慢前行。

        刚才那是……绵矢诩茫然地站在原地。

        常盘优我去哪儿了?按理说应该是坐在车里,那刚才瘫在车里好像木偶一样的人是谁?不是常盘优我吗?

        绵矢诩望着车子越开越远,愣在原地。该不该追呢?车开出了停车场,也不可能追得上,他打算放弃了。

        绵矢诩决定先去那辆普瑞维亚刚才停着的地方看看。他看见脚边有黑色好像水滴般的污渍,于是用鞋底来回擦了擦,液体比想象中更黏稠。绵矢诩的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可能是血迹。

        绵矢诩更急了。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让他无法冷静。他刚才没有意识到,不应该就那么看着车开走,如今悔意包围了他。

        就在这时,他发现普瑞维亚出现在了一辆停着的车的对面,它还在停车场里。绵矢诩伸头看了看情况,发现前面有别的车子挡路,暂时无法通行。

        绵矢诩在停车场内奔跑,最后跑到外面,稍稍靠着马路边站好,伸手去拦出租车。眼下来不及再回店里取车了。

        远处一辆出租车像发现了猎物的鸟儿一般,变了两条车道穿梭而来。

        绵矢诩钻进车里,驾驶员转过头问他去哪里。

        “可以先等一下吗?”

        “等?”

        后视镜里驾驶员的眼神有些不悦。他满头白发,而且发量很多,就像一个棉花糖。绵矢诩心想。

        “马上那里会出来一辆车,我想让你跟着那辆车。”

        “嗯?跟车?”棉花糖驾驶员发出惊讶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商务车出现在停车场出口,应该是刚转出来。

        “就是那辆车。”绵矢诩在后座伸手指道。他伸出食指使劲往前一指,结果指尖撞上了驾驶座旁边的透明防护板,他发出了一声怪叫。

        “你没事吧?”驾驶员忍着笑,发动了车子,“是偷偷跟着吗?”

        “啊?”

        “我是偷偷跟在那辆普瑞维亚后面,别被发现呢,还是只要简单跟着车就行?”

        “别被发现。”

        绵矢诩回答完后,想起上初中时,常盘两兄弟中也不知是谁曾经问他:“如果将来打车时驾驶员问你话,该怎么办?”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活着不用跟任何人交流,并且坚信这样可以生存下去。当然那句话可能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如今他每天都要跟妻子讲话,跟客人闲聊,甚至跟出租车驾驶员交流也毫无障碍。绵矢诩觉得,自己真是走上了跟当初设想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跟踪普瑞维亚的事情交给驾驶员,绵矢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该不该报警呢?他掏出手机犯起愁来,一直犹豫不定。

        他看见了有人倒在普瑞维亚车内,但那只是瞬间的事情,他又没有自信判断所见是否属实。那些血迹!他想着,赶紧斜斜地跷起脚来检查鞋底。可由于已经沾上了土,所以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血了。

        没有更明确的证据,警方也不会出动。

        “到住区里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棉花糖驾驶员小声嘟哝道。

        “这是哪里呀?”

        驾驶员说了一个住宅区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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