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们不吃饭,”儿子说,“临走前我们大吃了一顿,吃了多少东西呀!”
他的坚持没有逃过老板的眼睛。老板陪母亲来到一张桌子旁边,果然是一个角落。
“这样,夫人,您可以欣赏表演,又不会受到烦扰。”
“总可以来一份餐后点心吧,行吗?跟香槟酒一道上?”母亲问道。
“你想要就要,”儿子说,带着尽量显得自然的庄重和自豪,这样的庄重和自豪是他在那样的生存状态下很少有机会显露的。
“来些梅尔巴,相信我,你会赞不绝口的。”
老板在笑。雅克和玛塞尔告诉她说,他们得去穿衣服。母亲很吃惊,但没有说什么。
“他们必须穿晚礼服。”老板解释说。
“我知道。”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眼睛老老实实说明了这点。在老板的眼里闪过几分尴尬,他宁愿回到吧台去捣碎冰块,以便做冰镇酩悦香槟。他冲吧台后的门大声点了香槟,还有梅尔巴。两个顾客坐在凳子上边喝马提尼边玩骰子,他也去招呼他们。母亲孤零零坐在那里,仔细观察着,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惊异和恐惧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老板想:我的上帝,她多么老迈,雅哥的妈妈。他也有过一个母亲,一个西班牙女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一生中的那段经历,他觉得两个母亲很相似。他端着香槟朝她走去。
“我会很安静的,”她对他说,“什么也别担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上帝,她多么老迈,雅哥的妈妈!老板还在想。母亲脱掉她短小的黑色上衣,然后转身将上衣放在椅子的后背上,动作显出她又细心又节约。在她活动时,她手臂上戴的金首饰光芒四射,还有她手指上的钻石。老板忘记了自己的母亲。
“我有五年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了,我必须看到他。假如有人奇怪我来到这里,您可以把这情况告诉他,也就一次……”
“可是,夫人,您光临夜总会应该说使我备感荣耀……我一定要说实情,您是我们的伙伴雅克的母亲。”
“是这样,”她在犹豫,“是这么回事……人到我这样的年纪,您知道,对事物的理解只能半通不通,甚至可以说只能看见事物的一半……您可以对他们说,比如,您不知道是谁,我就这样进来了……您不能对您的所有顾客负责……不过,归根结底,如果您认为说实情更好,您就说实情。在这儿坐一会吧,坐在我身边,先生。”
老板坐下,又害怕又腻烦,眼睛盯住手镯和戒指看,也有些许惊奇。
“我不会老留住您,先生。只待一会儿。我本来就想问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的儿子了,我并不确切知道……他究竟能在您这里干什么。近几年我非常担心,想知道我是否有权利管我孩子们的事情,因为有那么多孩子,他们都到了摆脱监管的年龄。所以,如果不想回答,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
老板斟了两杯香槟酒,自己喝起来,母亲也喝,而且点燃一根香烟。
“他在我这里才工作了半个月。”他说道。
他眼睛里流露出有罪的神色。母亲却没有看见。
“母子之间能谈的事情不是很多,请原谅我。我这方面只出于好奇,没有别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她已停止了微笑。她的眼睛也几乎变得黯淡了。一股怜悯之情掠过老板那颗业已变得乖戾的心。
“您知道,关于我儿子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听。”
老板将手镯抛在了脑后。
“我明白,”他说道,“雅克人很好,但是……他不太严肃。”
母亲抬起手臂,仿佛在保卫什么。
“我想问您的不是这个。”她叹着气说。
他伸出手,放在母亲的金镯子上。
“雅哥干的事叫不出名字。”
她把他的手拿开,喝一口香槟酒,垂下眼睛。
“我谢谢您对我说了些话,先生。”
“说了一切,同时什么也没说……”
母亲听他讲话时留着神而又假装懒得留神,但她却并不愿意看着说话的人。
“他迎接顾客,他跳舞,总之,活儿不重。”
他思维枯竭,便道歉说他不能谈得更多。
“但干吗道歉呢,”母亲说,“我已经知道了我原想知道的事。”
她笑了笑,显得很高傲,又问:
“像我儿子这样的人,在所有这类地方都有吗?”
“都有。”
“这是一个职业,跟别的职业一样,怎么搞的,这职业竟没有名称,真奇怪。”
“名称并不能说明什么。”
“只不过有名称更方便些,我只就这个意义说,只就这个意义。”
老板好像为了安慰她,改变了话题。
“您的首饰很漂亮。”
母亲抬起胳膊,想起来了,她看看自己的首饰。
“唉,太重了,”她叹口气说道,“我很富有,没错,我把所有的首饰都戴上了。我有一家工厂。八十个工人。我真不知道我不在他们究竟会干什么。我真不愿再想这事儿了。请给我一点香槟酒。”
“噢!那是主子的眼睛,尖着呢,我也这样,这也是我的原则,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主子的眼睛。”他给她斟上酒,相当吃惊。
母亲喝香槟酒,把酒杯放到桌上,用筋疲力尽的声音说道:
“都这么说,但归根结底还得信任。”
他们两人都在想同样的事。老板窘住了,他再也不说话,思想又回到他快节奏的生活里。再说,顾客在这时已开始进入大厅,他表示抱歉之后转身回到他的吧台里。母亲独自待在那里,直到儿子和玛塞尔出现的时刻,他们分别穿上了无尾常礼服和晚礼服。儿子第一眼是看他的母亲。她正戴上眼镜看他们。老板总算抽时间观察了他们片刻,随即把他们抛在了脑后,只顾摇他的调酒器。儿子和玛塞尔默默地坐到母亲的桌子旁边。母亲感到她儿子仍然挺漂亮,但他们一来到,并坐到她身边,她就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到包里。因为她看见儿子显得很羞愧,便不再看他。正是他显得羞愧这一点让她感到痛苦。她感到痛苦,同时也惊叹不已,因为在他当着母亲的面感到的羞愧中呈现出一种无限美妙的青春活力,因为在他那一身跟过去一样透明的晚礼服中,她终于完全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她从遥远的过去,从越来越不清醒的头脑里追问自己,是什么东西为她如此这般保护了儿子,在这样一批人当中保护了他,她发现自己很幸运。
“你穿这身礼服挺合适。”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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