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兵卫躺在这间“茶室”,眺望拉门外的风景,只见葱郁绿色的对面,探出了一枝南天竹,零星点缀着些果实,已开始染上红色。
(这院子可真奇怪。)
勘兵卫一边翻身,一边心想。庭院里和石堆间杂草丛生,俱都枯败,简直就是一副荒废庭院的光景。
(大野修理这个男人,仔细想想或许是个奇怪的男人吧。)
勘兵卫暗暗思忖。
这大野修理的城内宅邸,直到庆长五年的那场关原变革战之前,都是石田三成登城时用来换装的宅院。秀吉在世时,三成的地位相当于秀吉的秘书,因此虽说食禄只有十九万石,却也是手握重权之人。
(石田三成就是狐假虎威吧。)
勘兵卫看着天花板,一面恍惚地思考着。这个男人日后开创了日本的“军学”,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怪异学问,是以他对关原之战前后的政情、合战情况等都了如指掌。勘兵卫毫无由来地喜欢石田三成,一个像吠声尖锐的小型犬的男人。他竟敢以区区十九万石的身家,挑战关东二百五十石的德川家康,在“争夺天下霸权”的战斗中,与家康一决雌雄。勘兵卫对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羡慕之情。
(大野修理能否顶上三成的位置?)
怎么看双方的立场都很相似。
在这座东洋最雄伟的巨大城郭中,眼下的最高实权不是太阁秀吉,而是仅因诞下子嗣便获得巨大权威(幻想的成分居多)的淀殿。修理在秀吉时代,不过是三千石的旗本而已。可现在,他仅仅因为是淀殿乳母之子,便成为这城内淀殿最信任的男人。无论所遇何事,淀殿总会说“去跟修理商量吧”、“此事,修理如何看待”云云。
(然而……)
勘兵卫心说,这座城的有趣之处,在于丰臣家的家老并非修理,而是摄津茨木城城主片桐且元。
(那个家老也是个老狐狸老油条,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顶着一张丰臣家家老的脸在城内外乱窜。)
实在太奇怪了。小幡勘兵卫来到这座城里,了解了很多事情,慢慢地他开始对这个叫片桐且元的男人的地位产生了怀疑。
——已故太阁殿下在临终之时,曾命我担任秀赖殿下的傅人。
虽然且元如此宣称,但从未有一人在场见证过此事。
已故太阁指定的傅人是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才对。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诸侯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利家年老体衰,其衰老程度不亚于卧病在床的秀吉。秀吉见状,担心利家会体衰早逝,还特意做了嘱咐。
——假如利家有个三长两短,则由其子利长继承傅人之职。
然而,那利长却为关东马首是瞻,对大坂丰臣家不闻不顾,所以傅人一职理应空缺了才对。
——我便是傅人。
可且元却如此声称,并以此奠定了自己的权威。
也许确实如此吧。关原之战后,大获全胜的家康上京接受公卿们的祝贺,而后又去大坂,进入城内的西之丸,使其丰臣家监护人的地位得到了公认。当时,家康在席上招呼且元,并下达命令。
“市正殿下是经验丰富之人,就由市政殿下来担任秀赖殿下的傅人吧。”
换而言之,且元从少年时代起,一直侍奉秀吉到老,可秀吉死后,他却因家康的任命,成为了丰臣家家老。
(真是神奇啊。)
勘兵卫早就觉得这城内的权威本身就是虚幻之物。秀吉的小妾淀殿掌握着最高指挥权,此事本身就怪异非常。不仅如此,其家老——也就是以丰臣家第一忠臣自居、代管丰臣家家政的片桐且元,究竟有没有被太阁临终托孤,这点也非常蹊跷。
(这座城堡同样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既然如此,干脆让大野修理升任总大将,跟关东决一死战岂不更好?)
勘兵卫心里忽然闪过这种想法,不过很快他便端正态度,哎呀哎呀,我可是关东的间谍才对呀。不过再仔细想想,发现其实也不尽然。既然自己是关东的间谍,那就更应该挑起这座城池的战火,应该排挤片桐且元,让大野修理取而代之才是。勘兵卫思考着,却很快发现这大坂城还有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是应该排挤片桐且元,可那片桐且元本身就是关东公开派来的大间谍呀。)
问题就于此。勘兵卫这样的小间谍想要斗垮大间谍,让大野修理成为这座城堡名副其实的大将。这么做看似有趣,可仔细一想,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于理不合。但是,反正淀殿的权势原本便是虚妄的,靠虚妄权势支撑的这座城堡的权力世界,也可以说是虚妄的世界,那在这种不真实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有哪件事是合情合理、实实在在的。
(如此,想怎么做就是我的自由了。)
——这么想,他便适意起来。
(哎呀。)
勘兵卫翻身趴在地上,一把抓过烟管。
(大野修理这个男人着实有趣。)
思绪又回到修理身上。
大野修理最初是安排勘兵卫在府中的客房住下。但某一日,修理如此对他说:
“勘兵卫殿下,正好空着一间茶室。你不如上那里住?”
所谓茶室这种东西,这个时代但凡大名府邸,都会配上一个,以供大名间社交沙龙之用。有些茶室耗资不菲,甚至可比及一座小城的修建费用。这座大野宅邸曾是石田三成的府邸,为此无论茶室与茶庭,都不是寻常之物。
“治部少辅(三成的官称)殿下,”大野修理恭敬地使用敬称,“并非讲究茶道之人,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收藏了不少名器,时常举办茶会。这间茶室首次举办茶会时,连太阁殿下都亲临参加,此后常常宾客满座。诸大名、堺和博多的商人,大概无人不曾来过这间茶室做客吧。”
“话说回来,这里荒废了不少呀。”
勘兵卫环顾四周说。大野修理的回答很奇怪。
“那是当然,因为现在这里住的是我了。”他说。
“假如可以,我甚至想把这大坂城里所有茶室和茶庭悉数捣毁,统统变成良田,全部种上萝卜。要能把太阁殿下喜爱的茶器之类全都卖掉,换成火药和铅,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得简直像要据城死守一样。”
勘兵卫听完骇然道。不料修理竟轻描淡写地回答,城本来就是用来守的。不过话说回来,修理这话说得真是危险。
“我本来就是个危险的男人。”修理说。
(果真有意据城而守?)
勘兵卫虽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问修理,但他也渐渐明白,在这女流之辈和懦弱武士比比皆是的城内,若说起有胆识有担当之辈,大概也只有这个大野修理了。
另一边,片桐且元把那位家康的木工头中井正清召入城内,任他逗留城中。此事在城内传开。
“真是辛苦了。”
最初淀殿也对且元表示慰问。
且元说大佛殿将是日本最大的佛殿。若说设计时应参考哪些建筑物,那不是大坂城的天守阁,就只有西之丸的御殿了。为此需要绘制城内地图,测量心柱粗细,察看木结构榫卯连接的情况。方广寺是秀赖捐助的,淀殿看在中井正清是设计者的份上,最开始认为是出于一片好意,所以才对且元也表示了慰问。
中井正清每日行走于城内。片桐家的十名武士形影不离,保护安全,以免发生不测。
(这个由头不错。)
勘兵卫心说如要怂恿大野修理与片桐且元大干一场,没有比这更好的由头了。
“绘制的地图是用于破城的啊。”
某日,勘兵卫在与大野修理喝着煎茶时,冷不丁地提起这个话题。
“你多虑了。”
原来连大野修理都对且元的借口信以为真,以为中井正清真是为设计大佛殿而来。勘兵卫对此了然于心,他知道喋喋不休谈论此事,反而会引起反效果,于是故作轻松一笑。
“原来您认为我多虑了呀。”
“市正殿下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大野修理在这方面从未吃过苦头,涉世不深,竟单纯地信以为真了。勘兵卫慢慢露出了和蔼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修理的脸。
“这么说来,修理殿下与片桐殿下是一伙的了?”
“什么一伙的?”
“破城之事。”
勘兵卫喝了口茶。
如此,修理果然也担心起来,不依不饶地追问勘兵卫是否有证据之类的。勘兵卫却摆出一张寿星老头似的慈祥面孔,但笑不语。
接下来是阿夏。
(得见一见阿夏。)
虽然勘兵卫如此打算,但阿夏却去了本丸,在淀殿宫里,至今未归,所以眼下只得作罢。应该给阿夏吹吹风。若是入了阿夏的耳朵,那就能进外祖母大藏卿局之耳。大藏卿局必会大惊失色,连忙报告淀殿。淀殿必会立刻召见大野修理吧。
(——传言已人尽皆知了吗?竟连淀殿大人都听说了。)
修理会大吃一惊,对破城一事,纵使不全信,也会相信一半吧。
所幸翌日清晨,阿夏从本丸回到大野府中。午后,她踩着庭院的落叶,沿着点缀在地上的一块块石板,来到茶室的小入口旁,用室内的勘兵卫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哎呀,真是荒凉呀。”
歇山顶式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上面长着杂草,俱己枯萎,荒凉斑驳。抬头一看,让人不由想起深山老林中的草庵来。
进入茶室后,只见勘兵卫正叼着烟管,怃然地躺在地炉旁吞云吐雾。想当年,石田治部少辅三成恐怕就是在那地炉旁与客人密议关原战事的吧。
地炉里,通红的木炭偶尔蹦起些火苗。低矮的红黄色天花板,窄小的窗户,让室内显得幽暗。炭火的火苗勾勒出勘兵卫的面庞。
“哎呀呀,男人的臭味。”
阿夏挥动短衣袖,做出扇动空气的样子。
(那你还专门跑来闻这男人的臭味。)
女人这种生物,在勘兵卫眼中便是这般形象。
“你每天在此做些什么?”
“思考。”
勘兵卫取出炭筐,加了些木炭到地炉中。那些木炭足有手腕那么粗。
思考何事?阿夏抬起头,把双手凑在火上。
“各种事。”
勘兵卫是个大骗子。
“推测关东家康的心思,思来想去的,曾有三天三夜竟忘了睡觉。然后又想要是有人能借我十万兵马,我就先踏平畿内,最后跟关东决一胜负,也许还能把丰臣家的天下给夺回来。一想起这事,我曾整整一天,从早到晚,连饭都忘了吃一口。”
“此话当真?”
阿夏觉得这男人真假难辨,勘兵卫所言之事,她总是半信半疑。可即使如此,只要与勘兵卫分开片刻,她便会寂寞难耐地想念这个男人。
“绝无半句虚假。”
勘兵卫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因为勘兵卫自身也时常忘记自己的间谍身份,而且他还常常陷入幻想:用这座虚幻不实的城堡来大变戏法,撒豆成兵,一举夺下天下六十余州。这种沸腾的热血让勘兵卫备受煎熬,让他想不顾一切,忘我地投身于这种宏大的幻想世界当中。
“幻想之趣,无物能及。”
“哎呀,原来勘兵卫殿下所思所想全是幻想出来的呀。”
“实在遗憾,确实是空想的。这座城,似乎能让人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首先,这座城并无十万兵力。有的只是女人和细皮嫩肉的上方武士。如此根本无法一战。但是关东那边……”
“关东如何?”
“关东对这座城的想法和一举一动,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眼下片桐府上,就有一件事实实在在地进行着。城中众人还真跟幸若舞里的人一样,全然不知一年后,这座城池将变成地狱火海,自己也将丧命于关东铁蹄之下,还以为那地图是为设计大佛殿而绘制的。”
“你是说中井大和守吗?”
“与之相比,”勘兵卫忽地换了个话题,“更危险的是一年之后,关东将率三十万大军攻打过来。”
“你这是危言耸听吧。”
阿夏大惊失色。
“那你就权当是危言耸听吧。”
说罢,勘兵卫抓住阿夏的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膝上,稍稍拨开和服的衣角。虽然方才拉倒阿夏时那般粗暴,但此时此刻,勘兵卫却轻柔缓慢地将手伸入她和服中。阿夏已然春潮淙淙。但阿夏眼下却没那个心思。
“关东大军如何?快说。”
“不会立刻杀过来的,还有一年的时间吧,阿夏——人生苦短,”勘兵卫低语,“须及时行乐。”
“讨厌。——那大军……”
“就算关东大军汹汹来袭,也有我给你挡着。”
勘兵卫吐出的气息也许确实隐藏着真意。如果关东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压进,而城里却依然是眼下这种状态,那么城中一万名妇人,包括阿夏在内,全都会在战火中遭受凌辱,惨死在刀枪之下,最后变成尸体,被扔进火中烧成灰烬吧。能未雨绸缪、阻止惨事发生的人,除了大野修理,那也就只有我小幡勘兵卫了。
勘兵卫怀抱着阿夏,怜爱之情在胸中澎湃,一股悲壮之情油然而生:这世上除了自己,便再无一人能救阿夏于水火了吧。
(片桐市正肯定是靠不住的。)
在勘兵卫看来,且元大概没有把丰臣家的命运出卖给关东的不轨图谋。就算命令且元去图谋不轨,那个平凡的老人也只会张皇失措吧。家康及其亲信对此洞若观火,所以他们给予且元的只有适度的情义、适度的利益保证,还有适度的恐惧而已。
——丰臣家只有对关东言听计从,才能永保和平,万世安泰。作为丰臣家的家老,若想对主家尽忠,就应对关东言听计从。殿下是忠义之士。此事关东也非常了解,并深表钦佩。只要不偏离这条忠义之道,丰臣家就能福泰安康,片桐家也必然永世安泰。
这是关东的理论,同时也是片桐且元的家政方针。就这个意义而言,且元是关东的奸细。这一方针的最终结局,关东要么把丰臣家吃干抹净,要么就是让其守着方寸之地,苟安于世。
为防止此事发生,自然必须拥有大量军备。然而,只要片桐且元那样的男人盘踞家老之位一天,这座巨城便不可能组织强大武装,拥有庞大军备,靠武力来保障丰臣家的安泰和利益。这便是勘兵卫的想法。
(赶走且元,由大野修理取而代之。)
这是勘兵卫的“构想”。所谓间谍,无论古今,都绝不是政治情报的偷窃者。相较之下,他们或许怀揣的是更大的构想和热情,他们想要的是从根本上动摇和改变政治根基。至少勘兵卫在大坂城内的兴奋和昂扬就在于此。
勘兵卫体内的激情退去,他静静地爱抚着阿夏。阿夏此时仍旧身处虚空世界。意识在虚空之中不停摇曳,双唇湿润,双膝酥软无力,任由勘兵卫的大手肆意妄为。
时光不停流逝。
阿夏去厕所整理仪容。待她再度回来时,已像换了个人似的,从衣服前襟的摩擦声,可以听出她一举一动都从容得体。屋对面南天竹的叶子已没入黄昏的幽暗中,阿夏点燃了柱子上悬挂的行灯。
“你方才所言,容我再问一次。关东一年后会大举来犯吗?”
(这脸变得可真够快的。)
勘兵卫一边内心暗暗感叹,一边回答说正是如此。有证据吗?阿夏问。
“那个德川家的木工头,现在在城里绘制地图,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吧。京都大佛铸成之时,也许就是家康将地图夹进马鞍、策马飞骑杀向大坂之际。”
“那地图果然……”
“也不尽然,绘制地图本身就是木工该干的,不至于掀起多大的风浪。关键是战火已迫在眉睫了。该如何应战才是?”
“必须招募新兵,购买火药,深挖壕沟。大炮也是需要的吧。”
“这可做不到。”
“何出此言?”
阿夏抬眼,平静地问。
“这城内有股势力不愿乐见其成。”
“是说市正殿下吗?”
“具体是谁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得到了德川家的庇护,即使丰臣家垮了,也能保住自己的身家。”
这可不是勘兵卫蓄意诽谤,勘兵卫知道大名级别的要人中,已有数人投靠德川家,而且事变后,行迹已越发明显。
“他们会唱反调。”
“唱反调的人,”阿夏盯着勘兵卫的脸,一眼不眨地说,“驱逐即可。”
——由阿夏来做。
勘兵卫抬头看向柱子上的行灯。纸已被烟火熏黑,没准还是石田三成的时候换的纸了,以后却再也无人换过。
“阿夏殿下,把灯打亮些。”
勘兵卫酒意盎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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