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窣。窸窣。
芙洛拉一下子就惊醒了。
从窗口望出去,朦胧的天光里,果真有两只灰白色的野兔,在啃青瓜的枝蔓。芙洛拉拾起床下的一只鞋朝窗外扔去,没打中,野兔贴着地皮簌簌地跑了。
吉姆给吵醒了,咕哝着骂了一声:“丢,哪天也不让人睡安生……”
吉姆的半截话还挂在嘴皮上,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芙洛拉光着一只脚,轻手轻脚地下楼,出了门。
天才亮了两三分,天和地交界的地方,刚有了隐约一丝的青白。芙洛拉知道,这会儿巴克维尔镇里连看门的狗都还没醒,鸡公的脑袋还窝在翅膀底下打呼噜,她是全镇第一个起床的人。金山的地盘离天近,天光好,日头也早,天睁开第一眼的时候,她就躺不住了。这是下地干活最好的时辰,蚊虫散了,风是清凉的,土带着隔夜的露水,湿湿的,下锄只用半分力气。庄稼人都是赶这个时辰下地的,地种得好不好,就得看人舍不舍得起早。
芙洛拉路过猪圈,猪被她的脚步声惊醒了,从栅栏门里探出头来,哼哼地闻着她的裤脚。猪是旧年入冬的时候买的,一公一母,如今已经长得半大了。芙洛拉推开猪嘴,径自咚咚地朝田里走去。
笼里的鸡也被她吵醒了。一只鸡公抖抖翅翼,喔地叫了一声。一只醒了,一窝都醒。一窝醒了,一街都醒,全镇的鸡顿时叫成了一片。
芙洛拉知道鸡和猪都饿了,正仰着脖子等食。她狠狠心走了。还不到喂食的时候,得等她在田里干完了活,收过了地里的烂菜叶子,剁成块,和着昨晚酒馆里的残渣剩饭,再加上几碗洗米水,那才是饲料。
下了地,她就把脚上的那一只鞋也脱了。光脚踩在土里,她只觉得有一股蛮力从脚心生出,一路升到腰腿胳膊,每块骨头每根筋,都想响响地哼上一声,连眼神,都变得清明了起来。她知道,那是土地娘娘在挠她的脚、挠她的心呢。骑在马上,走在石子路上,她都是虚慌的。只有踩在这湿黏的烂泥里,才叫她有生了根似的胆气。她像是地里的菜,在土里就有精神气血,离了土就蔫。
屋后这两大垄田,都是今年新开的。巴克维尔的中国人,有好几户都在屋后开了小小一块地种瓜种菜,可是谁的地也没法跟她的比。刚过了正月,地里的霜才化开一条缝的时候,她就劈下了第一锹。一直到门前的桃树上爆出指头大的骨朵时,才把这地开完了。地在坡上,芙洛拉从来没有在坡上种过地。难啊,没想到是这么难。光竹筐,就背破了三个。
先把低处的土刨松了,再挖高处的。再把高处的土,一筐一筐地背到低处,把低处的地势填高了。再去河边,背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在高处和低处的中间,铺上一条石子路,那是她浇水施肥除草要走的路。
高处的那一垄,她杂杂地种了好几样东西,有白菜、韭菜、青椒、豆角、葱蒜。低处的那一垄,她只种了清一色的青瓜。播种的时候,阿珠看见了,就问她怎么不种薯仔(土豆)?她愣了一愣,半晌,才摇头,说不种。阿珠说金山的人不爱吃米,倒把薯仔当成米吃,种薯仔比种米还挣钱啊。她依旧摇头。阿珠说我家还有一袋薯仔,你拿去做种吧,明年还我就行。她听了,脸突然紧了,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地我说了算,你们谁也别逼我。阿珠被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北方阿姐,有时说话像掉石子,一砸地上一个坑,半天都平不了。
地是新开的,土生。她在屋后挖了个深坑,把茅房的粪便加上猪圈的垫草和鸡屎,一起都沤在坑里。又把旧年割下的草,烧成了灰,和粪便和在一处,沤熟了,一担一担地挑来煨田。渐渐地,土有了颜色,她就知道,土熟了。
春天里种下的菜,到这个时节都熟了。拨开竹架子上的厚枝蔓,底下便是大大小小的青瓜。最大的,已经有小孩胳膊粗细了。芙洛拉知道是到了收第一茬的时候了,再不收,怕就要老了。走进瓜田,一眼就看见地上掉了一只残瓜,心疼地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就啃了起来。皮嫩,牙一磕就破了,一股子汁水顺着下巴流下来,在衣襟上流成了一道绿沟。一方的水土养一方的物,金山的青瓜跟家乡的真是不同呢。金山的青瓜肥胖得一条皱纹都没有,家乡的青瓜皱巴瘦小,却长了一身的刺。香都是香的,却是不一样的香。
狗娘养的。
芙洛拉骂的是野兔。
这些该死的野兔,没让她省过一天心。长叶的时候,吃叶。长瓜的时候,吃瓜。芙洛拉听人说野兔怕闻橘皮味,就特意买了一筐的橘子,剥了皮丢在田里,倒真是老了几天。可是没几天就闻惯了那个味,照旧回来偷食。后来芙洛拉就在竹架上捆绳子,一面一面地编墙。她用的绳子,可以绕巴克维尔镇走几个来回了。等到她终于把墙编到地尾的时候,回头一看,地头的墙已经被咬出了破洞。
野兔白天躲在地洞里,夜里没人的时候才出洞,芙洛拉就是在田里守上整整一天,也奈何它不得啊。
竹片。对,就是竹片。
芙洛拉突然想到了一个新招。
今天她回去找几个装水的竹筒,劈成几瓣,打个洞,用线穿好挂在田头,风一吹就有响动。竹片碰竹片,响声脆硬得紧,野兔胆小,兴许就能吓住了。
青瓜和白菜交杂的地方,还开了一片五步见方的地,这片地里种的物什,看上去像是一摊杂草,不用施肥,也不怕虫子兔子咬。只有芙洛拉心里明白,这却是比所有的瓜菜加起来都金贵的东西——是治病救急的草药。
那回她开田的时候,去溪滩上背石头,突然发现石头底下长了一棵草,像是小时候田头到处可见的车前草,只是叶子肥阔了些。她把草拔起来,仔细看,那根、那须、那叶子的瓣数,就是车前草。又撕了一片叶子放嘴里嚼碎了,味道也是。就惊奇,隔了千山万水,金山竟也长这样的草。
一路寻过去,竟遍山都是。
后来渐渐地,她上了些心思,就在山里找着了兔耳草、养血莲、旱莲、箭根。山越走越深,她找见的东西,就越来越稀罕了。随处可见的,她就不费心思了。只是那些稀罕的,她就连土带根挖了来,种在家里。没想到,竟蓬蓬地长了一地。
芙洛拉摘了一浅筐的青瓜,又上去高处的那垄田里,割了些白菜、韭菜、葱、蒜,也是浅浅一筐。这时肚子就擂鼓似的叫了起来,她便歇了,提着鞋、挑着担,往河边走去。洗过脚,就该回家开灶煮粥,顺便把猪和鸡都喂了。
芙洛拉走到河边的时候,日头刚刚跳出来,一眼望过去,河面上仿佛浮着一汪油腻的血。有几只水鸟竖着腿站在河边,一啄一啄地像在喝血。芙洛拉看得心惊肉跳,放下担子,捡了一块石头扔过去,将那汪血打散了,鸟儿吱吱呀呀地惊飞起来,满天都是凌乱的翅翼。
芙洛拉卷起裤腿,下了河滩,将两只泥脚洗干净了。又绞了一把手巾,将胳膊和颈子上的泥擦了。刚想走,却觉得头上有千百只的蚂蚁在痒痒地爬,就突然起了洗头的念想。她已经好几年没铰过头发了。几年的头发长成了树、长成了藤,家里最大的那只木盆才勉强盛得下,洗起来很是憋屈,洗完了半天也干不了。她洗头得择日头、择风、择水、择空闲,所以她轻易不洗一回头。
她没带皂角来,可是她顾不得了,她觉得她头发上的那些蚂蚁,就要把她的头皮咬成一只网眼很细的米筛。她解开脑后的那个大髻子,在髻子里憋久了的汗垢炸出一股恶臭,熏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的手指头顺着松散开来的髻子摸进去,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她非常小心地编进髻子底里的,外人看不出,也摸不着。她把布包藏在筐底的一只青瓜下面,又扯了半张菜叶盖在那只青瓜上,算是号。藏妥了,才朝水深之处走去。
日头还没有把水舔热,可是她不怕凉。她的身子出过了一茬又一茬的汗,她只是燥热得紧。她把脸整个地埋在水里,那清凉把她身上每个毛孔都激得活泛了。她把头整个扎在水里,直到憋不住气的时候,才露一个脸,将头发上的水甩一甩。她并不知晓,这时辰的日头已经渐渐高了,不再赤红,却是黄色,黄得跟巴克维尔山里的金子一样。她甩出去的,是一天一地的金珠子。
芙洛拉没想到她的金珠子砸到了一个人。
那人是来河边洗马的。
芙洛拉甩出来的金珠子,咚咚地在那个人的脸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麻子,那人捂了脸就喊:“悠着点,你。”
芙洛拉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才看清是街头的丹尼。早几个月开田的时候,她在河滩上遇到过丹尼,丹尼用马顺道给她驮过一筐石头。一阵子没见,丹尼变了个样子,留起了胡子。从腮帮子到唇边到下颌,密密麻麻的像一蓬长邪了劲的草。
留这样的胡子,怎么吃饭?
想到丹尼胡子上沾满米粒菜汁的样子,芙洛拉忍不住抿嘴笑了。
“这么早,出门,你?”芙洛拉用结结巴巴的英文,问丹尼。
丹尼不回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丢给芙洛拉。芙洛拉不防,没接住,那东西落进水里,打了个漂,漂走了。
丹尼蹬下马靴,扔了头上的毡帽,就朝水心游去。水不急,丹尼追了几步就追上了。捡起来,又丢给芙洛拉,这回就接住了,原来是块香胰子。来金山前,芙洛拉就见过了香胰子。只是这一块样子有些古怪,中间圆,两头尖,像一枚橄榄。闻了闻,味道也古怪。还要过一阵子,芙洛拉才会晓得,这个古怪的味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薰衣草。
“你每天,都带这个,在身边?”芙洛拉疑疑惑惑地问。
丹尼哈哈大笑,笑得岸边的树叶子哗哗地洒落。
“在巴克维尔,连女人都不会带这个东西在身边。这是给这位女士洗澡用的。”丹尼指了指他的那匹马。
“不要,味道,不好。”芙洛拉把香胰子扔回给丹尼。
丹尼脱下身上的那件布格子衬衫,拧干了,挂在树枝上吹着,就跪在地上,洗马。
丹尼给马抹上了香胰子,用马刷上上下下地刷了一遍,那马通身就裹在了白沫子里。刷过了,丹尼就提了水,一桶一桶地往马身上淋。马懒散地闭了眼睛,尾巴唰唰地甩着,也甩出一天一地的珠子,却是白珠子。
丹尼光着膀子,肩背胳膊上的肉腱子高低起伏,像藏了无数只耗子。丹尼的手一动,身上的耗子就四下乱窜。芙洛拉的眼睛再快,也赶不上那耗子跑得快,就想,两条腿的男人,跟一条腿的男人,还真不是一路货色。
芙洛拉终于痛痛快快地洗完了头,把头发拧干了,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子。这时日头高了,满河岸的知了一起聒噪起来,方才在水里的清凉,叫毒日头一舔就舔薄了,又流出了一身的汗。芙洛拉把脚在裤腿上蹭干了,就找鞋子穿。家里的鸡和猪一定饿疯了,吵得不知怎样的天翻地覆。吉姆是不管的,吉姆起床之后自有他自己的逍遥。
丹尼也洗完了马,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倒靴子里的沙子。芙洛拉从筐子里挑了一根肥长的青瓜,扔给丹尼:“我种的,刚熟。”
丹尼接过来,叭的一声掰成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塞给了马。马闻了闻,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口,竟吞了下去。芙洛拉就奇怪,问它也吃,这个?丹尼说一回生,二回熟。
芙洛拉挑起箩筐,正要走,却觉得腿脚有些重,原来是丹尼用马鞭钩住了她的裤腿。
“这是,什么?”丹尼努嘴指了指芙洛拉的额角上,一块铜钱大的红斑。
芙洛拉不说话,只是把刘海儿扯下来,盖住了那块铜钱。
“是他,干的?”丹尼阴着脸问。
芙洛拉依旧不说话,转身就走,却走不动——丹尼拽住了筐绳。
“你们街尾的事,警官是不管的。不过,要是我去叫,他就来。”丹尼说。巴克维尔镇上只有两个警官,其中的一个,是丹尼苏格兰老家的乡党。
“你不懂,我们的事。”
芙洛拉去掰丹尼的手。手没掰开,人却没站稳,歪了一歪,跌进了丹尼的怀里。丹尼两只手一拥,嘴水母似的吮上了芙洛拉的唇。丹尼的舌头,蛮横地撬开了芙洛拉的嘴唇,紧紧地缠住了芙洛拉的舌头。芙洛拉的舌头,一辈子没叫人这么搅和过,只觉得心尖尖都叫丹尼吮了出去。没了心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青瓜叶子,肩上的箩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青瓜滚了一地。
“总有一个头,我的日子。”芙洛拉一把推开了丹尼,使的是蛮力。
“什么头?”
“钱,我要攒上,他买我的,钱。”
丹尼终于听懂了,摇了摇头,说:“你做梦。他永远不会放你走。”
芙洛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那唇上,还留着丹尼嘴里的烟味。
“由不得他。”芙洛拉说。
“记住,他要再动你一个指头,你就在门前的那棵树上,拴一条手绢,我看见了就过来。”丹尼跃身上了马。
“等等。”芙洛拉从筐底翻出了那个小布包,递给丹尼。“你替我,换几个洋钱,不要给人知道。”
丹尼打开布包,里头是一小把碎金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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