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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咣当。

        那是楼下看热闹的人散尽了,吉姆关门上闩的声音。

        咚噗咚噗。

        那是吉姆上楼的声音。

        吉姆上个月去了一趟维多利亚,回来时就多了一条假腿。吉姆现在不用拄拐杖走路了,脚步声也变了,一声软一声硬。硬的那声是木腿在敲打着地板,软的那声是肉腿被木腿拽着在地上拖过的声响。

        芙洛拉坐在被窝里,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布衫。布衫没有系纽扣,被她虚虚地掖着。布衫只是个幌子,里面什么也没穿,连一件肚兜也没有。被子里的那下半截身子,也是光的。

        一,二,三,四……

        芙洛拉在数着吉姆的脚步。响到九下的时候,楼梯就走完了。

        她知道他今天晚上不会放过她。她知是知道了,却不知道害怕。她想起了有人曾经说过她的话。其实,她不是不怕,而是没工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兵和水就在门外了,她只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她的将和土捏变出来。

        她清楚他。他生气的时候是一阵粗粗的直直的风,迎着人飞过来,像刀子也像鞭子,是要活活刮一层皮的。躲是躲不过去的,她只能在他的那股风里挖一个细洞,钻进去把那股风的芯子掏空。芯子空了,风就没了劲道。

        她知道怎么样来掏空他。在上海等待金山船期的时候,她学会了许许多多的招数。吉姆是个银样镴枪头,平日对付他,随便使出一招就够了。年数多了,她就把那些复杂的招数渐渐淡忘了。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他软下来。他一软,就要倒下睡觉。他一睡就是天亮了。而她就可以趁着他打鼾的空隙里,把她早就准备好的物件带在身上,坐在楼下门里等着日头把窗户舔白。

        天一亮,她就平安了。巴克维尔镇的人,有抢占别人地皮的,有放狗咬邻家篱笆的,有在砂石堆里埋几块小金砂充好矿皮,转手卖给不识货的人的。巴克维尔的人什么偷鸡摸狗没屁眼的事都做,可是唯独不赖赌债。若有人赖了赌债,不管是街头还是街尾的,都别想在巴克维尔做人了。

        带走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包袱和一个小木箱子。包袱里是几件换洗的衣裳,木箱里是一把剪子,一个竹听筒,还有几个装着碎草药的罐子——那是她随身带的药箱子。这几样东西,她早在攒完了两千块赎身的钱时,就已经收拾妥帖了,只是后来没走成,又打了开来。

        七,八,九。

        脚步终于在门前停了下来。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可是他没有推。

        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外,隔着门她都能听见他鼻孔里的气,喘得比圈里关着的猪还响。

        吉姆?

        她轻轻地叫他一声。

        他不回应。

        她有些心慌起来,只好胡乱地套上裤子,趿上鞋子走了出去。昏暗中她绊在了一样东西上,膝盖一软,就摔了,原来是他团成一团蹲在门后。木腿弯不过来,横放在地上,叫她绊上了。

        她正正地摔在了他的怀中。他不扶她,也不推她,由着她歪歪地靠在他身上。她憋了一会儿气,到底也憋不住,鼻子一松,就闻见他嘴里一股差点儿让她翻个跟头的酒气和馊味。

        “什么时候,和那个番鬼,盘算好了的?”

        他终于站了起来。她也想站,却站不得了,因为她觉出了脖子后一片尖锐的冰凉。她知道那是刀,一把新磨的,吹根头发上去也沾不住的刀。

        她知道,此刻她的性命,就是那根吹往刀刃上的头发。来不及了,她来不及找出一个下嘴的地方,吸吮他滔天的怒气了。她默默地念叨了一声:“苍天,列祖列宗……”念叨了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呸,她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没根没基的人,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没有人牵挂。她没有祖宗可以烧香祭拜,她也不用指望祖宗来挡她的灾祸。

        “随你怎么想,杀了我吧,我也活腻味了。”她哼了一声,恨恨地说。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回答——他是期待她来跟他讨饶的。他愣了一愣,就揪着她的衣领,把她往屋里拖去。自从他装上了假腿,脚站定了,就长了些气力。她比他高壮了许多,这会儿他揪她,却跟老鹰拖鸡似的容易。

        他把她掼在床上,她虚掩着的布衫散开了,露出一团日头舔不着的细软。她听见他的喉咙口咕噜了一声,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知道,她找到下嘴的时机了。

        “让我……好好伺候你……一回。”她听见自己颤颤地说了一句话。

        她翻过身来,骑在了他身上,开始下嘴。当然,她的嘴并不真的是她的嘴。她的嘴,其实是她的手。那天她的手里长出了无数张尖细的小嘴,在他身上啄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从洞里吸吮着他的精血气力。她知道他在抗她,他的牙齿咬得一屋都听得见,腮帮子鼓出一块一块的肉疙瘩。可是想抗她的只是他的脑袋,却不是他的身子。他的脑袋管不了他的身子。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千万别软给这个女人。他的身子却脱离了他的脑袋,自行其是地跟着她的手走。她的手走到哪里,他的身子就软到哪里。

        她很快就把他吸空了。他空了的身子像是一条被撒了盐的蚂蟥,扁平地小小地瘫软在一堆虚汗里。

        她撩起他的布衫擦干了身子,就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叫金牙阿婶再买一个来,给你生个儿子,养老送终。”

        她伏在床沿上穿袜子,突然听见身后呼的一声响动,只觉得脸上被掴了一掌。那一掌有些奇怪,劲道很足,不疼,却是辣辣的麻。疼是后来的事。

        她觉得肩膀上有些湿,也有些烫。她摸了一下,是黏的。

        她闻到了血腥味。

        她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一团湿暖糊上了她的眼睛。天花板渐渐地变了颜色。墙角上挂着的那盏煤气灯,呼地腾得贼亮,灯罩是红的,灯芯更红,红得像一粒烧得正旺的炭火。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也是红的。红人影手里捏着一把红刀,红刀尖上滴淌着红水。嗒、嗒、嗒,敲在她心上比打更的梆声还响。

        “明天就去伺候那个番鬼了,给你脸上留个记号,叫他知道你是我骑过的马。”红人影说话了。芙洛拉觉得,那话也有颜色,是红的。

        “丢你老母,是我,骑你……”

        芙洛拉想说。这话在心里的时候,是一匹精壮的马,气力粗得很。可是爬着爬着,就把气力爬瘦了,最后竟没有爬出喉咙口。她知道她的气力正跟着她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越走越稀了。她得赶紧抓住气力的尾巴,千万不能松手啊。

        她挣扎着跪起一条腿,满地摸索着,找她的包袱,和包袱旁边的那个小木箱。木箱里有捣烂了的鲜老鼠耳叶,那是阿妈教给她的止血方子。

        突然,煤气灯里的那粒炭火灭了,天花板变黑了,窗变黑了。她伸出手来,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明白了,她快捉不住,气力的最后一截尾巴了。

        当的一声,一样东西踢到了她的手边。她摸了一下,是她的药箱。

        黑暗中,她听见有人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

        “千人骑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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