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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芙洛送走最后一个食客,舀了一盆水,端到台阶上洗脸。月亮跳出厚厚的树影,站在天正中,白花花的光亮落了些在脸盆里,手一撩,全碎了,银子似的粘在了腕上。

        隔壁“苏格兰高地”酒吧里还有说话声,是东主在赶客。

        “明天待到什么时候也不撵你,今天该回家了,早上还得起床挣酒钱是不是?”

        明天是周六,周六晚上酒客喝得再晚再醉,也不用早起上工。连教堂的牧师都知道,周六晚上是淘金汉子喝酒赌牌的时光,上帝也只好耐心等一等。所以周日的礼拜堂,十点才开门。可是芙洛知道,东主赶客,不光是为这个。她今天在窗外的那条晾衣绳上,拴了一条白手绢。窗是侧窗,正对着他的吧台,他一抬眼一斜脸就能看得见那条帕子。拴手绢是她还是旺记的女人时跟他约定的记号,那时他住街头,她住街尾,他俩中间隔的是一条看不见也跨不过的河。如今她和他是隔壁邻居,他白天常在她的餐馆里走动,夜里人静的时候,她甚至听得见他被雪茄呛着时的咳嗽。可是她觉得她和他中间依旧隔着条河。她有事找他时,还是以手绢为号,那是她和他这些年里立下的规矩,她不喜欢破了这个规矩。

        街上的狗嗷嗷地叫成了一片,是醉酒的人撞到了路边的围栏。巴克维尔的狗像七老八十的人,觉浅得紧,风一吹草一动就醒了,能把一个黑黝黝的镇咬出一个白花花的大窟窿来。

        芙洛洗完了脸,舍不得泼水,就倒在木桶里接着洗脚。山里的暑气再粗再壮,也拼不过夜晚。在鞋里捂了一天的脚,伸在水里,咝的一声缩了回去,才知道是凉。急急地把脚擦干了,搂紧了衣襟往屋里走,山风追上来,在她的颈脖上咬了一口,咬得她猛地抖了一下。

        进了屋,虚掩了门,就把煤气灯捻灭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那个越走越高越走越小的月亮。有云就好了,有云就能把亮遮了些。每回他来的时候,她就把灯灭了。她岂止是灭灯,她要是够得着天,她想把月亮也灭了。他不是没见过她。人多的时候,她不怕。人多她就有胆气。轮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她的胆气就成了一摊兜拢不住的稀汤,满地乱淌。她不能让他正正地看着她的脸,那比赤身裸体站在大街上还叫她难受,她受不了在他眼里找到那只黑蜘蛛的感觉。

        狗吠声细了,渐渐就都静了。其实也不是都静了,山里永远是静不了的,不是这个声,就是那个声。现在外头的声响,是风在树枝中间钻挤过去的声响,还有草叶子把露水抖落在地上的声响。

        当然,还有他的靴子擦在地上的声响。他一年四季都穿靴子,冬天穿的是从红番那里买的麂皮靴子,里头铺了一层薄兔毛。夏天穿的是牛皮单靴,鞋筒上缝了一圈流苏。他把脚抬得很高,落下去的时候很轻,怕把街上的狗惊醒。可是他的靴子并不总听他的管,还是没提防踢着了一粒石子。石子蹦起来,撞在石阶上,发出当的一声响。还好,狗叫累了,终于睡深了,没再醒来。她想着他提腿屏气的样子,忍不住要笑:一个敢提着一筒破猎枪只身在林子里过夜的人,竟然怕狗。

        当然,他怕的,并不真的是狗。他怕的,是狗后头的人。

        平时他在她的餐馆里吃饭喝咖啡,敢用最露骨的话和她调笑。他敢,是因为他和她中间,隔了一屋子的人。那是他的城他的堡,他就是说翻了天,也是安全的。巴克维尔的淘金汉子,就是这种活法的,如同喝酒赌牌,在酒吧里把跳舞的德国小妞扔到天花板上一样无可非议。可是他若是在人散尽之后,一个人溜进她的屋,那就是和赌牌输了却要赖赌债,把舞妞从天花板上抱下来往家里带一样,就不是巴克维尔淘金汉子的活法了。在巴克维尔人的活法里头的事,他什么都敢做,他是个能把地捶出一个坑的无法无天的雷公。可是在巴克维尔人的活法外头的事,他突然就没了胆气,竟能叫一只狗吓住。

        她听见他的脚步在门外停了下来。门吱扭一声开了,一团黑影雾一样地漫进了屋里,屋里立刻又暗了几分。她已经在黑暗里坐过一会儿了,习惯了屋里的黑暗。这黑暗有许多破绽,在破绽里她一眼就把他看清了。他却还没有适应,睁大了眼睛满屋寻找她。后来他终于找着了她。黑影团过来,将她裹了进去。她转过了身,将背脊丢给他。他急切地撩起了她的衣襟。她没让他。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从来是让的。但是他的迟疑并没有维持很久,他再次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襟。她又推了他一下,这下很狠,他觉出了她的执拗,终于放开了她,坐在椅子上,点起了一根烟。

        烟头在屋里一明一灭,月影里就有了一些缭绕的烟雾。芙洛把烟从男人手里拿下来,塞进自己嘴里。她从来没有抽过烟,却丝毫没有雏儿的心虚胆怯。她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在喉咙口憋了很久,才缓缓地往下吞去。那烟一丝一丝地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穿行,温软得像是一层丝棉,叫她虚虚慌慌的心落回了实处。她这才明白为何男人累了心烦了都要抽烟。

        “收着,丹尼。”芙洛把一沓票子塞到男人手里。票子很,大多是零票,油汪汪地卷着毛边。

        男人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

        她扑哧笑了一声,说:“钱烧手啊?这是给你的,以后每个月给一回,都在十号,算是还你的债。”

        男人不说话,却把票子放到了桌子上。

        “都照这个数给,什么时候,这个房契上,能写上我的名?”芙洛问。

        男人又点了一根烟,塞进自己的嘴里,屋里就有了两个红点:这个明的时候,那个暗。那个明的时候,这个暗。幽幽的,像两只兽眼。

        “一张纸,真有那么紧要吗?”半晌,男人才问。

        “真有,那么紧要。”

        也是半晌,女人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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