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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睡吧睡吧我亲爱的歌词34

34

        再也没有哪一个夜晚,是和这个夜晚相似的。

        大火烧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就把一个镇子几乎烧空了,只剩下一座房子,孤孤零零地蹲在一片废墟之上。这座房子仿佛是老天爷特意留下的,好叫人一觉醒来时,能记得这里曾经,真的有过一个活生生的,叫作巴克维尔的小镇。

        大火灭了,可是烟没灭。烟是房子倒下去时喘的最后一口气。房子不甘心咽下这口气,这口气喘了很久,很久,一直喘到太阳落山还没有喘完。人看天,天看人,人看人,都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烟雾。

        大火烧剩下来的事,是风帮着完成的。那天的风像灌了铁心,刮了一天也没有把自己刮损一丝一根毫毛。风把灰烬刮到了火烧不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山上的草木肥厚了许多,威廉姆斯河流淌的,是一层蒙了黑灰的脏水。逃难的人头发上、睫毛上,也挂满了灰。

        天很早就黑了。男人们刚刚垒好了火塘,大桶里煮的是安德鲁牧师从瑞奇菲尔运过来的应急玉米。可是孩子们等不及。饱受惊吓又饿了半天的孩子们开始哭泣。孩子也像早晨笼里打鸣的鸡,一个哭了,另一个跟着哭,很快就哭成胡乱的一团,分不出到底是街头还是街尾。那哭声里也混着灰粒,在大人的耳朵眼里沙沙地刮出一条条的划痕。

        众人围着几个火塘坐,身上裹的是被子、床单、围裙、窗帘,甚至还有从剧院里扯下来的幕布。九月的野外真是冷啊,前胸被火烤得渗出汗来,山风却像钝刀,一下一下地刮着人的后背,刮到骨头刮到筋。

        月亮出来了,是一盘大圆月,圆得没有一个角。星子也跟着出来了,东一点,西一点,照得一天都是墨蓝,也照得威廉姆斯河面上,一片碎银。远处山里有野物嗥了一声,那声响被风撕碎了,嗡嗡地在空中飘来飘去。

        天突然明净了起来,原来是烟灭了。那含冤倒下的房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认了命。

        火塘上的玉米熟了,安德鲁牧师在带领众人做谢饭的祈祷。

        安德鲁牧师是个矮小的男人,在教堂里布道的时候,脚下垫了两块厚木板,才刚够在讲坛上露出一整张脸。安德鲁牧师的英文里带着肥腻的爱尔兰口音,他讲道的时候,连他的老婆都要打瞌睡,倒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没耐心。安德鲁牧师的布道,干涩得像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木柴,叫人忍不住思考:通往天国的路,是不是只有他嘴里的这一条。

        安德鲁牧师的《圣经》,已经化成了一片灰烬,如今正挂在某一棵烧焦的树上,或踩在某一块黏脚的淤泥里,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安德鲁牧师的肚子里,还有一本什么火也烧不烂的《圣经》,此刻他正从他的肚子里,一片一片地往外掏着他的《圣经》。众人突然就听懂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耶和华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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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万军之耶和华与我们同在。

        今晚安德鲁牧师的话像一团蘸了温水的棉花,擦去了人心头厚厚的烟灰。无着无落的心,似乎又落到了一个实处。

        女人的眼圈红了。

        一天里,大人们第一次想到了哭。

        要是星期天的安德鲁牧师,都能和今天一样,该多好。

        人们暗暗地叹着气。

        当然,他们不知道,星期天的那副耳朵,不是今天的耳朵。星期天的耳朵里流着攒了一周的厚厚耳油,上帝的话是水,星期天的油耳朵存不住上帝的水。一场天火,不仅把巴克维尔烧得干干净净,也把人的耳朵烧干净了。今天的耳朵离上帝很近。

        第一口玉米咬进嘴的时候,肚子鸣鼓似的叫了一声,芙洛知道自己饿了。新煮的玉米汁液饱满,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刺的一声冒起了一股青烟,三里之外都闻得到焦味。可是玉米嚼起来却像刨花茬子一样无味——知道饿的只是肠胃,她的牙齿口舌和喉咙却完全不饿,她只是咽不下去。

        河岸上生了好几塘的火,街头和街尾的人分着坐。街头的有白番黑番,也有几个来镇上卖三文鱼干的印第安人。街头是混混杂杂的一大群,而街尾则是清一色的中国人。街头和街尾烧着各自的柴,生着各自的火,吃着各自的饭食,流着各自的眼泪。街头的火塘和街尾的火塘中间有一堵墙。这墙不是石头垒的,也不是木头砌的,却比石头墙木头墙都结实。

        没人敢跨过去。

        也没人想跨过去。

        芙洛坐在街头的火塘边上,心却分成了两处,一处在街头,一处在街尾。街头的那一处断断续续地听见镇上管事的长官在说:“明天早上……瑞奇菲尔三个马车队……木料……盖房……两边的路……加宽十五尺……过路的口子……对齐……台阶高矮一致……”

        街尾的那一处,她看见了一群人在嚼锅巴,离她二三十步的样子。锅巴是恒顺杂货铺的老板从火嘴里抢出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没盐,没糖,没油。阿妹掰了一块,在热水里泡软了,塞进虾球的嘴里,虾球只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阿妹又塞,虾球就哭。孩子的嗓门跟吉姆一样,哭起来像一支铁钻头,呜呜地在人的头皮上钻着孔。阿妹千哄万哄,还是哄不住,就忍不住拧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孩子哭得更响了,钻头加大了一号。

        芙洛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安德鲁牧师。

        “你的上帝,长着什么颜色的面皮?”芙洛问。

        安德鲁牧师做了几十年的牧师,却从来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把肚子里藏的那本《圣经》飞快地掏到脑壳里过了一遍,没想起哪里有现成的答案。他知道街头街尾的人都在看他,他没有时间想了,他只能替上帝做主了。

        “没有人见过上帝的脸,见过了就要死。”他说。

        “那他只管长着白面皮的人吗?”芙洛问。

        “不,他管一切贫穷患难的人。”

        安德鲁牧师突然明白了芙洛的话,他站起来,问他的老婆讨了一方头巾。安德鲁牧师从锅里捞出热玉米,包了满满一头巾,对芙洛点了点头:

        “你可愿意,做我的舌头?英文已经把我难死了,上帝怜悯我,求你不会再让我也学你们大清帝国的话。”

        芙洛领着安德鲁牧师,往那头的火塘走去。

        嚼玉米和嚼锅巴的两群人同时都静了下来,连吃奶的婴儿也停止了吸吮。空气凝固成一片薄冰,轻轻一动就要碎裂。没人敢动,都不知那块冰下的凶吉。

        “玉米,热的,小孩,吃。”

        安德鲁牧师把他口音浓重的英文拆成一小块一小块,讲给街尾的人听。

        其实用不着芙洛翻译,街尾的人都听懂了。更确切地说,街尾的人是看懂了。街尾的人虽然懂了,却都不动,众人只看吉姆。可是吉姆谁的目光也不接,只盯着脚跟前那群在锅巴屑四周黑压压地围成了一座小山包的蚂蚁。

        芙洛把一个棒子掰成两半,撸下几个玉米粒,塞进阿妹的儿子虾球嘴里。孩子刚刚哭过,一口气还堵在嗓子里没顺下来,抽抽噎噎半信半疑地把玉米粒吞了下去。那一点东西落到肠胃里的感觉很是稳妥,他就抬眼看他阿妈的脸色。阿妈没说话,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芙洛手里剩下的那半个棒子。

        “阿英,华仔,还有各家的仔,都到安德鲁牧师这里来拿好吃的。大人饿死我不管,仔总是要吃的。”芙洛大声说。

        大人没吱声。没吱声可以解释成不赞成,也可以解释成不反对。孩子里头,卷毛的儿子华仔是个头。华仔今年十二三岁了,已经是半个大人。半个大人的华仔决定冒他人生的第一次险。他谁也不看,领着他的妹子阿英,朝安德鲁牧师走来,从这个洋番手里,拿走了还带着炉火余温的玉米棒子。

        轰的一声响,隔在街头和街尾火塘中间的那堵看不见的墙塌了。街尾的人踩着瓦砾和木屑走过来,在安德鲁牧师四周围成一圈。

        一头巾的玉米很快分完了。又来了一头巾。

        “阿姐,替我谢谢那个,洋番牧师。”

        吉姆的老婆阿妹,扯了扯芙洛的衣袖。

        “阿姐,我还没有谢过你,你的那方药。”阿妹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有几分扭捏。

        芙洛哼了一声,说:“白让他长了脸,也没看他待见过我。”

        “虾球将来替他待见你,也是一样的。”

        阿妹拉过虾球,让给芙洛磕头。虾球不认识芙洛,呆呆地看着她,不动,也不吱声。

        “这是你……大妈。那年生你的时候,你差点儿就进了鬼门关,是你大妈把你这条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阿妹强按着虾球给芙洛磕头,虾球扁扁嘴,又要哭。

        “算了,他虱子大一个仔,懂个啥?”芙洛摆摆手让孩子走开。

        “听说明天就来木料了,能分到街尾吗?”阿妹怯怯地问芙洛。

        “你要想知道,就叫你男人自己去问。”

        阿妹扭头看了看丈夫坐的那个方向,吉姆背着身子在抽烟。

        “他阿爸心里烦呢。今天有人趁火打劫偷东西,叫他剁了一个指头。”阿妹说。

        芙洛吃了一大惊,肚子里的那几颗玉米粒一点也没和她商量,突然就泛了上来。她哦的一声蹲了下去,吐了。

        “我知道你怨他狠,可是他要是不狠,就管不住这伙贼人。”阿妹说。

        阿妹扯下孩子的围嘴,给芙洛擦嘴。芙洛摇摇头,拿袖子抹去了嘴角的那一丝酸水。

        “我们,走吧。”芙洛有气无力地对安德鲁牧师说。

        安德鲁牧师刚想走,突然看见一个男人从火塘边上站起身,朝他走来。男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

        男人朝他扔过一根烟。安德鲁牧师不抽烟,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不抽这根烟。他笨拙地把烟叼进嘴里,歪着头等着男人把火点上。

        有一撮辣椒粉,钻进了安德鲁牧师的喉咙。他想把它吐出去,可是他非但没有把它吐出去,反而叫它沾得一嘴一鼻子都是辣味。

        喀、喀、喀、喀,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一脸清鼻涕。

        瘸腿的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火塘边的人也跟着他哈哈地笑了。

        可是安德鲁牧师的脸色突然变了,血从脸颊上唰地退了下去,剩下的是一张青筋毕露的白脸。

        因为他看见,瘸腿的男人从裤兜里慢慢地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在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发出捉摸不定的寒光。

        手枪,是一把手枪。

        安德鲁牧师闭上眼睛。

        一场烧毁了一整个镇子的大火,再加上一次不知要带走几条人命的枪战。这消息辗转传到他的故乡爱尔兰的时候,不知会被演绎成一桩怎样轰动的新闻?

        反正,那是他身后的事了。

        上帝,求你饶恕,我一生的罪过。他暗暗地祈祷,牙齿咯咯打着架。

        他静静地等待枪声。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枪响。

        “你给我听着,芙洛拉,下回,你要再在我跟前玩这个,别怨我狠。”他听见那个瘸腿男人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他睁开眼睛,火还是那堆火,人还是那群人,天没有破一个口,地也没有裂一条缝。只是那样东西,那样闪着寒光的东西,已经换到了芙洛手里。芙洛撩起裙裾把它擦了擦,掖到了腰间。

        “快,快放下,枪不长眼。”安德鲁牧师的声音,抖成一团乱渣。

        “别怕,那是假玩意儿。”

        芙洛贴着安德鲁牧师的耳朵,悄悄地说。

        芙洛回到自己的火塘时,丹尼已经吃饱了。芙洛数了数丹尼脚边的垃圾,有五根玉米芯,三个烟蒂。吃饱了的丹尼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像是在睡觉。可是芙洛知道他没睡着。这个晚上没人能睡得着,至少没那么快。

        只是这个晚上,丹尼格外沉默,话少得出奇。

        “明天,你不能睡懒觉。你得第一个去排队领木料。你的,还有我的。”

        芙洛推了推丹尼。

        丹尼没动。

        “芙洛。”半晌,丹尼终于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那块怀表,没了。”

        “哦。”芙洛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没了的东西多了。”

        芙洛在吃她的玉米。还是吃不下去,可是再吃不下去她也要吃。明天,明天将会是很长的一天,她不能饿着肚子。明天日头照样还要升起来,明天的鸡照样还要打鸣。只是明天她要做的事,却比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她的心里,在满满的装着别的事,没有一寸空地,来装那块怀表,还有怀表上的那粒祖母绿珠子。新屋该是什么式样?几个房间?楼梯最好不要冲门。她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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