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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睡吧睡吧下一句是什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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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那是山。

        在路上,马夫对她说。

        她是第一次看见山。后来她才知道,那一排山脉的名字叫洛基。一个古怪的名字,听起来像是阿妈吃的一帖中药。

        她在江汉平原一个叫顺阳村的地方长大,最远也只跟大大(父亲)和阿妈去过十里之外的姑姑家。她家所在的地方,地势平得如同一张纸,连个皱褶也没有。坐在树梢上,一眼可以望到天边。她不是没有见过岩石,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陡峭,把天都遮暗了的岩石。

        在山里看天,天也变了一个样子。在家看天,天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日头是滚圆滚圆的一团,照在身上,像贴了一排滚烫的饼子。在山里看天,天被树戳得千疮百孔,日头从那样细孔里漏进来,比阿妈织布机上剪下来的线头还软绵。山是没有路的,可是马总能找出路来。马似乎认得山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马夫手里的缰绳一松一紧之间,马蹄就在两块石头两棵树之间的窄缝里,踩出一条路来。

        她从来没骑过马,坐在马上,却也不怕。不是不怕,只是懒得怕。马帮在山林里走了一天又一天,她被颠得昏昏沉沉,早记不得日期了。每回停下过夜的时候,她就在裤腰带上打一个结。进镇的前一天她数过裤腰带上的结子,总共是十四个,她就知道,她在山林里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前几天马夫来轮船码头接她。马夫一身的腱子肉,把布衫撑得实实的,身子一扭动,仿佛就要把衣裳挣破一个口子。马夫的脸比身子瘦,棱是棱、角是角的,不说话的时候,就有一两分凶气。她不怕他的凶。真正叫她心惊肉跳的,是他的头发。那天他把毡帽取下来扇风凉,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刮得发青的光头皮。剪辫子是满门抄斩的罪啊,还好,这是在金山。金山的皇帝,大约是不管男人的辫子的。

        第一眼看到马夫,她就暗暗庆幸,心想反正是一条贱命,不是给这个男人就是给那个,至少这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第二天她跟着马帮进了山,才知道他不过是那个花了两千个洋元买她的男人雇来送货的人而已。

        她一下子泄了气。

        疼啊,那一路的疼。

        最先是热烧火燎的烫。从烫里,渐渐生出钝疼,钝疼再渐渐长成了刺疼。马每走一步,马鞍就在她两腿之间磨一下。先是磨在皮上,皮磨透了,就磨在肉上。再到后来,她觉得肉磨穿了,是直接磨在骨头上的。马鞍硬,骨头也硬,两样硬东西磨在一起,磨出来的是没有一丝水分的干疼。她很想叫马夫停一下,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前阵子的雨毁了路,马帮已经耽搁了多日。马背上的货物,都是人急等的,马夫耽延不起。马夫吃的这碗饭,就是要和时辰赛跑,总想着要跑在时辰前面。

        后来马夫终于停了下来,是为了喂马。马夫看见了马鞍上的血,有棱有角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从马背囊里抽出一条夹裤递给她。她不要,他脸上的棱角就竖了起来。“这个地方,鬼都没有,谁看你?”

        她把夹裤套在了她自己裤子的外边。那是男人的裤子,裤裆、裤脚、腿弯哪个地方都不合身,却总算多了一层挡垫。其实,到了这时,她磨破的皮肉已经结成了痂,她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疼痛。

        马夫把她重新扶上了马,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婆娘,真能忍。”

        忍?遇到她这样的事,除了忍,还能怎样?她识字不多,除了她大大和她自己的名字,她就认得一个“忍”字——那是阿妈教给她的。阿妈是阿妈的阿妈教的。“忍就是心头插着一把刀。刀插在心头,也不能出声。”阿妈告诉她。

        心头插着一把刀,若不想忍了,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把刀拔出来,一条是把刀插得更深。现在她的手正握在刀把上,到底该往里还是往外使她的力气?

        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

        “你认得,买我的那个人?”她问马夫。

        马夫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人怎样?”

        马夫的回话来得很慢,只有两个字:

        “有钱。”

        马夫的话留着长长的一条尾巴,似乎还没有说完。她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马夫的犹豫最终还是被沉默掐断了。

        “两千块钱,要挣多久?”她问他。

        “看谁挣。自己买了地皮的,有时一天就能挖出这个价钱的金子。不过挣得快花得也快,一两个晚上就能喝完赌完。没地皮的,给人打小工,一天挣两三块钱,你自己算。”

        两年零九个月,最多。她已经算出来了。

        很长,但不是那种走不到头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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