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村的首户刘旺财,最先就是从他女儿的脚上发的家。刘旺财家的这只坛子长相平平,却有一双遮不满一个手掌的三寸金莲。这双三寸金莲,整个乡里没有第二双。看上这双小脚的,是县太爷的公子。虽然娶过去是做二房,刘旺财收的聘礼却是五大箱笼的细软。刘旺财嫁女的排场,是村人很多年之后依旧喋喋不休的话题。
其实,小河也可以跟阿妈一样,有一双肥肥壮壮地走四方的天足的。阿妈没伤腿之前,风里雨里水里泥里走起路来,是一阵谁也挡不住的旋风。
可是命运偏偏把她放在了三寸金莲和肥壮天足之间的那个尴尬地界里,叫她在往千金小姐奔走的路途中,意想不到地拐进了一条丫鬟侍女的歧路。
在她七岁那一年,阿妈突然给她裹了脚。乡里的女子,该裹脚的,四五岁里就裹了。轮到她这个岁数还没裹的,就没有裹的盘算了。
给她裹脚,其实是大大的意思。阿妈起先不肯,说:“天足好,万一将来田里缺把手,你这个坛子也可以当半个学生使。”阿爸哼了一声,说:“指望我女儿下田干活,除非是家里男丁死绝了。”大大这话说得太早,也说得太绝。当然,当时他不知道。
阿妈不服,说:“不下田,跟我学接生也好啊。接生婆吃四邻,你听说过哪个接生婆是饿死的?饿死老财也饿不死接生婆。”
大大又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接生的手艺是传家之宝呢?你妈传了你还没传够啊?我老刘家的坛子将来是穿金戴银做少奶奶的。你见过天底下有大脚板的少奶奶吗?”
自从见过了刘旺财嫁女的排场之后,大大的眼界突然就大出了一片。大大像是做了多年的瞎子,突然睁了眼,看见了满眼的天光。大大明白了,通往体面日子的路,由一双小脚走起来,也许比大脚轻省便捷许多。
阿妈顶不过大大,只好给她裹脚。七岁开始裹脚,受的痛楚自然比别人更多,她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记得更清楚的,却是放脚时的煎熬。
那是大旱的那一年。头季的稻谷颗粒无收。大大把旧年存下的稻谷都做了口粮,二季的稻种是大大卖了家里的猪和鸡鸭跟人换来的。大大总算有了稻种,可是再也没有钱可以请雇工了。驾牛犁田插秧,大大一个人怎么也做不过来,就缺一个帮手。最后大大把奶奶留下来的唯一一只玉镯,抵押给村口的光棍汉刘二,说等秋天收了稻子,再还工钱,刘二才肯过来给大大做帮手。那日小河到田头给大大和刘二送饭,大大看着她,只是叹气:“你要是个男儿,大大能多活几年呢。”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她就把主意定了。
那天晚上,喝完菜汤做的晚饭,她就在灶边的热水罐里舀出两瓢滚水,添上些凉水,坐在板凳上解裹脚布。阿妈听见响动,拄着方凳走过来,就骂:“不年不节的,烫什么脚?这水是留着给你大大擦身子的。”
她不说话,只是一寸一寸地解着裹脚布。解完了,顺手往灶筒里一扔。阿妈想抢,哪来得及?早叫灶里的余烬一口舔着了,咝咝两声就烧成了一坨灰。
“你疯了?别指望我再给你买一副裹脚布,家里一个闲毫子都没有了。”阿妈嚷了起来。
在裹脚布里捆绑已久的脚乍然松开,血朝着脚尖涌过去,她疼得忍不住哼了一声。
“阿妈,我要放脚,帮大大种田。”她说。
阿妈吃了一惊,说:“你要叫你大大那张脸搁在猪屎里啊?哪有人家的坛子做田里营生的?”
她低头一下一下地揉掰着那些叫热水泡得绯红、蜷成一团的脚趾,脚趾被她掰扯得渐渐舒展开来,可是她一松手,它们又马上像螺蛳肉似的缩了回去。疼痛如针,一根一根地扎满了她的脚。她拔了这根,还有那根,她竟不知道从哪里拔起。眼泪涌到鼻尖,被她狠命地吞了回去。她知道她哭不得,一哭气就软了。
“阿妈,肚子都顾不上了,还顾什么脸面?”
阿妈摇着头,拄着方凳咣咣地去了屋里。过了一会儿,又咣咣地回来了。阿妈带来了一团棉花,那是从前替人接生时用的。阿妈把棉花择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球递给她,从那晚起,每天睡觉,她都要在脚趾中间塞上一团棉球,让那脚趾撑开。
大大见她这么死性子,也不劝了,只是说:“你放了脚也没用,田里的事,女人是做不动的。”
她去阿妈的接生箱里拿出一把剪子,闷声不响地进了屋后放柴火和牛草的那个小屋。再出来,手里捏着的是一根剪断了的辫子。
“大大,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男儿使。”
大大见了那根死蛇一样的辫子,半天说不得话,脸色铁青。回屋狠狠扇了阿妈一个嘴巴,骂道:“你把这个坛子宠成精怪了,这副猪样子将来还怎么找婆家?赖在家里吃死她阿弟啊?”
她跟在大大身后进了屋,跪在地上给大大磕了一个响头,说:“大大,开春我就下地干活。到了十八岁没人娶我,村里有井有河,我跳哪个都行,绝不多吃家里一口饭食。”
一整个冬天,她能光脚就光脚,不穿袜子也不穿鞋子,就是为的让脚长得快些。实在冷得受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把脚团在被子里焐一会儿。阿妈骂她,她也不回嘴,可是她的身体和脚仿佛在替她回着嘴。那阵子她每天夜里都做梦,梦的都是同一个梦,都是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腿一抽就惊醒了过来。她很小就听人说过,做那样的梦就是在长身子。那一季她睡在床上,夜深人静都能听见骨节毕毕剥剥地爆裂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布衫似乎又短了一截,身个很快就要赶上人高马大的阿妈了。
她长的不仅是身体,也还有脚。脚挣脱了枷锁,也是一天一个样地长。只是裹脚布留下的印记,却是抹不干净了:她的两个小脚趾,永远害羞似的缩在脚板底下。脚背微微地隆起一块,所以她走路,总是内侧高外侧低,摇摇晃晃的,仿佛鞋子里塞满了沙子。
就等着看,春耕时节吧。她暗暗地对自己说。
第二年开春,动土的时候,她就下了地。
那是个细雨的天,大大等太阳已经等了好几天。节气催人,大大就等不下去了。她穿着大大穿破了的旧蓑衣,一只手拎着一只用棉絮包着的装了热汤面的瓦罐,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四齿铁耙,跟在大大身后朝田里走去。大大不拦她,是因为拦不住。可是大大也不理她,这几个月里大大懒得跟她说话。大大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女子脑壳坏了。
站在田边,雨冷,蓑衣千疮百孔,风钻进来像针。扶犁的事,她还不会,却一眼也不放过地看着门道。牛还是只小牛犊,去年刚学会了犁田。歇了一冬天,有些生疏,又贪玩,见了田,就撒欢地跑。大大的犁头下浅了,吃不着力,被牛拖着跑。大大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掌犁的手提了一提,犁头入土深了,牛觉着了力,就老老实实地低了头。大大的辫子绕着脖子扎了一圈,只穿一件短布衫,汗水已经在脊背上湿出了一团印迹。
大大歇息抽烟的时候,她伺候着他喝完了汤面,就拿起了四齿耙子补田塍。田塍过了一冬,低矮破损了不少,不补就要漏水。她虽然从未补过,却也自小看人做过的。她从身后抓起一大捧泥浆,死命地摔在田塍上。那田、那水、那泥浆都没见过她,合着伙欺生。第一捧泥太少了,摔上去就马上滑了下来。第二捧泥太多了,厚得如一坨牛屎,怎么也抹不开去。耙子捏在她手里,仿佛在和她斗着气,不像是她在使它,倒像是它在使她。她的腰和她的腿像是叫人插了一把竹刀,明明使的是手上的力,那腰和腿上的刀却一下一下地扎她,扎得她觉得腰腿已经一块一块地断落在了田里。她知道她不能停。她若停下来,这一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心志就软怠了,她在大大和阿妈面前,就再也说不得一句响话。
她只有忍。
忍到晌午的时候,她终于把那一大片田塍修补完了,高高低低,厚薄不匀,那是叫所有靠田吃饭的人不齿的毛糙活儿。下工的时候,她坐在四齿耙子的木柄上,垂头等着大大骂她,可是大大没吱声,只是冲她指了指牛。过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大大是叫她骑着牛回家。她不肯。养牛的农家都知道,春耕是使牛最狠的时节。春耕时,大人小孩都不骑牛,为的是叫牛歇一口气。大大见她不上,就把牛停在路边,不说话,也不走,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她知道阿妈在家等,无奈,只好骑上了。
“大,插秧的活儿,不叫刘二了,我能学。”她说。
大大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却不再骂她脑壳进水了。
回到家,阿妈已经把饭食摆在场院里等着他们了。阿妈今天做了干食,一半是米饭,一半是红薯,下饭的除了腌萝卜条,还摊了韭菜鸡蛋。这一个冬季,家里吃的都是稀的,没见过一点油腥。闻到鸡蛋,弟弟妹妹围着桌子,眼珠子都要掉到盘子里了。可是阿妈只摆了两副碗筷。阿妈拿筷子敲着弟妹的脑壳,叫他们滚。农忙的时候,各家都是干活的男人先吃,吃剩的,才有婆姨孩子的份儿。她第一次单独和大大一起吃饭,一身的不自在。
阿妈烫了酒,大大倒了满满一盅,自己喝了一半,又递给她。她咂了一口,酒一路从舌尖烧到了肚脐,辣得她眼里出了水。她知道她不用再忍了,她现在可以把眼泪流出来了。
他们终于肯把她当个男儿看了。
吃完饭,草草洗了洗,她就躺下了,刚挨着枕头她就睡了过去。夜里觉得身上痒,挠了几下,又睡着了。痒醒了,再挠。睡到天亮,掀了被子,才看见床上有两个饱胀得要开裂的软团——那是她从田里带回来的蚂蟥。床上到处是成点成团的血,阿妈看见,就跟大大说:“这个坛子,真是能忍啊。”其实,这算什么呢?更难忍的是后来,她来了身上。一整天泡在田里,垫的粗黄纸被血浸透了,又结成了硬痂,把她大腿内侧的肉擦得稀烂。一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给自己做下了病。那是一世也治不好的病。
这一年,家里没有雇短工。田里收下的,除了一家人碗里的饭食,刚够还早一年欠人的工钱。
她的力气一年比一年大,田、牛,还有手里的各样农具,都一年比一年认得她,肯听她的使唤了。本来,日子是不该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的,谁想刚消停了两年,又遇上了另一场大旱。这场大旱,比早先的那场,又凶狠了许多。
就是第二场大旱,断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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