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快要打烊的时候,奈美察觉到了杨的异样。
今天晚上的客人并不多,还是月底和周末的生意比较好。
奈美送客人到了门口,这是她今天的第四组客人。她心想,今天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临打烊时进店的客人也不是没有,可大多醉得不成样子,连站都站不稳。
杨坐在收银台后的黑暗中。那里有一张小圆椅,平时只有亚木才能坐在那儿。他总是在店里烦躁地转来转去,或是发出令人厌恶的喊声。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
杨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低着头,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
门关上之后,奈美转过头,俯视着收银台内侧。收银台像一个一平方米大的小箱子,只有一盏小台灯能照亮手边的机器。
而那盏台灯,现在已经被关上了。
“累了?”奈美阅道。傍晚时分,要不是杨大声招呼客人,亚木的拳头也许就砸了过来。要是没有杨,也许那对客人就不会进。杨抬起头。他刚才一直在发呆奈美望着杨的脸。杨也无言地望着奈美。好阴暗的表情——奈美心想。听见奈美的声音,一脸惊讶。可是仔细一看,杨的五官还是很端正的。虽然鼻子有些塌,但他的额头很宽,颧骨也很高。平时毫无表情的双眼仿佛蒙着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除了那一头干枯的头发,他的长相还是很有男人昧的。一双手脚也很大。
“没事。”杨面无表情地回答,看了看店里。
晚班的两个姑娘和郁正在招呼客人。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郁,她全裸着身子,只披了件睡袍,还把前襟摊开了。只见她坐在客人的膝盖上撒着娇。
所有座位跟电影院的一样,都是朝里的。郁和其他女孩子都是对着客人坐的,所以都对着门口。
郁发出小猫磨人的声音。客人的右手和郁的右手交叉,有节奏地抽动。
郁看了奈美一眼。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冷淡的眼睛。之后,郁的脸就埋进了客人的膝盖之间。客人的手放在座位旁,后脑勺左右摇摆。
再靠里的座位被烟雾和黑暗所笼罩,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奈美把视线转回杨,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杨摇摇头。
“要我帮你买点药吗?”
“没事。”
奈美轻轻点点头,正要离开收银台。杨低声说道:“你是中国内地来的?”
奈美僵住了,杨说的是汉语。郁的头有规律地抽动,客人的头连连后仰,好像快“到”了。
奈美回过头,压低嗓门迅速说道:“十三岁那年来的,不要在这儿说汉语。”
杨默默凝视着奈美,轻轻点了点头。
奈美快步离开了收银台,有人推开了店门。回头一看,进来的是亚木。奈美还清楚她记得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的那一天。炎炎夏日,大家身上的衣服都跟纸一样薄。眼前的景象令奈美震惊。
奈美出生于黑龙江省。父亲是个老师,母亲是纺织工厂的女工。
她十岁那年才知道,母亲其实是日本人。二战期间,外公外婆把母亲丢在了中国,是爷爷奶奶把她养大的。
有一次,她发现父母半夜三更了还没睡,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当时她并不知道父母在讨论些什么,直到父母告诉她,三个月之后要去日本,她才回过神来。
母亲一直想去日本生活。她对奈美说:“只要去了日本,就能买好多漂亮衣服,还能交到很多朋友呢。”
可是,奈美并不想和黑龙江的朋友们分开。
然而,父母讨论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渐渐地,自己也接受了要去日本的现实。
父亲一开始是持反对态度的,可最终还是拗不过母亲。在奈美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是母亲说了算。所以当她听说要搬去日本这件事时,并不吃惊。
奈美和比她小七岁的弟弟被寄在附近的叔叔家,父母先行一步去了日本。
半年后,他们把奈美接了过去。又过了半年,弟弟也跟来了。
父母把家安在了干叶市郊外的县营住宅。奈美来日本后不久,就插班进了附近的中学。
这段日子,成了奈美最痛苦的回忆。
奈美来日本之前一点日语都不会说。来了日本之后也只学了点最基础的,光凭这些,根本无法和同学们交流。
母亲在附近的食品工厂工作。父亲则在一家建材工厂上班,每天要换乘好几趟巴士才能到单位。
奈美总是孤身一人,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在弟弟来日本之前,她唯一的朋友就是电视——虽然她根本听不懂电视里的人在说些什么。
对那时的奈美而言,没有比跟别人搭话更痛苦的事情了。刚开始上学的时候,班里同学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好心,总是跟奈美搭话。老师也嘱咐其他同学“要和奈美成为好朋友”。可是,有人搭话,就意味着你不得不去回答。
她连别人在说什么都听不明白,可还是不得不回答对方的话。要是默不做声,肯定会被别人讨厌的。班里本来就有些人毫不掩饰对奈美的敌意。
奈美的原名叫“戴清娜”。弟弟来日本的时候,她的名字就改成了“田口清美”。
父母的日本国籍申请通过了。
奈美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弟弟能早些过来。弟弟一来,就能和弟弟说中文了。弟弟还很小,在中国的时候,带弟弟的责任总是落在奈美头上,让她很是头疼,可这回却轮到奈美思念弟弟了。
电视有一个优点:即使电视里的人向奈美提问,奈美也不用回答。
弟弟来日本的时候,奈美真的很开心。每天一放学,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照顾弟弟。
弟弟的名字改成了“龙夫”。
田口清美,田口龙夫——这两个名字,奈美总觉得很别扭。当年姐弟俩独处的时候,她总是喊弟弟的中国名字。
然而好景不长,在奈美上学的时候,弟弟总会和同一个住宅区的孩子们玩耍,日语水平见长。等弟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的日语就和普通日本孩子的没什么区别了。
奈美又成了孤身一人。
弟弟刚上小学,父亲就在工厂里受了伤。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工作,导致奈美家日渐拮据。父亲只能在家里休养,成了个阴郁的人,奈美和他搭话他也不太答应。
工厂每个月会发一点补贴,可父亲却把这些钱用在柏青哥店和饮酒作乐上。
父母三天两头吵架。
那段日子,奈美总会梦见自己回到了中国。
梦境中,她见到了自己在黑龙扛的朋友。她忘情地说着汉语,和朋友们欢笑嬉戏。
而睁开眼听见的,却是父母的争吵。母亲大喊大叫,父亲喝醉了酒,话也说不清楚。
奈美捂住双耳,告诉自己,回到梦里去,回到梦里去……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初三那年,父亲在自家附近的道口死了。是被电车撞死的。
不知是事故还是自杀,奈美第一次对母亲起了恨意。在毕业典礼之前,她离家出走了。
那时她好不容易交到了男朋友,就去投靠了他。她的男朋友在高中时就辍学了,在一家加油站工作。他是个暴走族,不过对奈美很好。
奈美的日语,是他的暴走族朋友们教的。他是暴走族的“特攻队长”,他的女人奈美,自然也受到了优待。
离开家的第二年春天,奈美接受了第一次人流手术。她消沉不已,不想老闷在家里,就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在小酒吧打起了工。
她和一个客人——二十二岁的销售员越走越近,那个销售员还向奈美求了婚。
可是,这件事被男朋友知道了。他带着几个朋友,埋伏在销售员下班的路上,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受了重伤,要三个月时间才能痊愈。
男友被警察抓走了。奈美离开千叶,来到了东京。她去投靠了一个前辈,那个前辈原来是女暴走族的大姐头,现在东京打拼。前辈在新宿的夜店工作,还有个男朋友,寄人篱下的奈美成了电灯泡。
不消一个月,奈美就意识到自己碍事了。她下定决心,要自己租房子住。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所以她才在涉谷的按摩店找了份工作。只要在那家店做满六个月,店家就会借钱给她付公寓的押金。租房子时的保证人,也是那家店的店长。
她在那儿做了八个月。之后跳槽去了池袋的按摩店。是那家店挖她去的——因为他们缺年轻的姑娘。
她在那儿做了一年半,跳到了现在的“玫瑰泉”。她换了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也借机离开了按摩店。
现在,她住在新大久保的一室户里。
在池袋的按摩店工作的那段时间,她总共交过三个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暴走族,后来出了事故,一只脚复杂性骨折,只能回乡下老家,两人就这么分手了。第二个男朋友是新宿迪厅的服务员。
奈美不是很喜欢迪厅。中国也不是没有迪厅,可是跳交际舞的人更多。寄住在叔叔家的时候,比她大八岁的“姐姐”教了奈美交际舞的跳法。吉特巴、探戈、华尔兹……也许奈美已经记不清舞步了,可她总觉得那些交际舞要比迪斯科好多了。
其实,迪厅的服务员看中的是奈美的钱。奈美看透了对方的意图,谈了两个月就分手了。
过了一阵子,她又和自己的一个常客谈起了恋爱。对方是个二十四岁的工薪族,他从来不让奈美给他零花钱,不过奈美能自由支配的钱比他更多。出去吃饭喝酒的时候,大多是奈美买单。
他有个比他大三岁的妻子,正怀着孩子。半年后,孩子出生了,他也离开了奈美。
奈美并不是很伤心。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一个人过日子了。日语也学得差不多了,看漫画也没有一点问题。
她只和来东京之后交的第一个暴走族男朋友说过自已是十三岁那年从中国来的。
之后,她再也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要是说了,别人肯定会很好奇,问这问那,说不定还会因为她的出身瞧不起她。
奈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国人。
只是她并不想在东京住一辈子。即使要在日本生活,也不想去千叶那样的地方。还是乡下好,她再也不想回干叶去了。
要是自己成了有钱人,回中国也不错。造一栋大房子,和儿时的朋友一起住。
她不时想象和自己同住的朋友们的脸庞。
奈美快要满二十二岁了。可是想象中的朋友们,还都是十二三岁分别时的模样。
“我先走了。”
郁在更衣室换好迷你裙走了。她在店里几乎素面朝天,可上完班之后反而会仔细地化妆。一看就知道她要去别处玩。
奈美换上牛仔裤,离山手线的最后一班电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刚才香月急急忙忙地走了。两个晚班的姑娘正在讨论去哪儿喝一杯,她们好像很喜欢去牛郎俱乐部。
阿南和杨应该在收拾店面吧,亚木正在计算今天一天的营业额。
“我先走了。”奈美跟两个晚班的姑娘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更衣室,不料和守候已久的亚木撞了个正着。
“吓死我了。”一见黑暗中的亚木,奈美不禁喊出声来。
亚木淫笑一声。他换下制服,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华丽西装,一看就是便宜货。
“奈美啊。”亚木说道。
“嗯?”奈美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冷静一些。亚木太可怕了。
“刚才我有些说过了。”亚木带着阴笑说道。他脸上几乎没有肉,一笑,脸上就堆满皱纹。
“没有,没有……”
“对不起,是载的错。”亚木用异常高的嗓音说道。话里不带任何感情,就好像蹩脚的演员在照本宣科一样。
“让我们和好吧。”
亚木伸出右手。奈美强忍着心中的不乐意,握住了亚木的手。汗津津的。
“去喝一杯吧?”
亚木玻璃眼珠一样的眼睛盯着奈美的眼睛。奈美背脊发凉。
“我知道一家氛围很不错的店,很安静,就跟酒店的酒吧一样呢。”
酒店——奈美一阵恶心。
“对不起,您不用介意。”
“别客气嘛,就是去喝一杯而已。去吧?”
亚木故意撅起嘴巴。
奈美想要拒绝,可又怕她的拒绝会让亚木怒发冲冠。
“奈美啊,你住在新大久保是吧?放心,我会送你回去的。”
奈美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和这种人……”
奈美不敢直视亚木的眼睛。
阿南正在拖地,杨双手拿着垃圾袋,正要往店外走。
“那个……我已经有约了。”
“和谁?”
“朋友……”
“男的女的?”
干吗要告诉你啊!奈美心想。她担心自己要是回答是女的,亚木会让她把朋友一块儿带上。
“是……是男的。”
“哼……”亚木一脸的不相信。
阿南与杨一门心思地干活。奈美不敢看亚木的眼睛,只能盯着他们。
“你要和杨去喝酒?”亚木突然说道。他好像误会了奈美的视线。
“啊?”
“你要和杨去喝酒?”亚木又问了—遍。
提着空啤酒瓶的杨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他手里提着两筐啤酒瓶,好像那玩意儿一点都不重。
“啊……不……”
亚木转过身去:“杨。”
“是!”
“你要和奈美去喝酒吗?”
杨面不改色地望着亚木。
“我问你,你要和奈美去喝酒吗?”
这回,杨凝视起了奈美。
“不是的。”奈美赶忙说道,“不是他。”
“是吗?”亚木没有回头。他继续说道,“杨,你等会儿留一下。”
“是。”杨轻轻点点头。
奈美顿时不安起来。杨说不定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亚木,这样一来亚木就会更执著地纠缠自己。
到时候就只能换一家店了。
“回去吧,辛苦了。”亚木转向奈美说道。冷淡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口气。
奈美越发担忧了,亚木不会把在自己这儿受的气撒在杨头上吧?
可是,奈美什么都做不了。要是报了警,杨和阿南就暴露了。亚木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对他们拳打脚踢。
“你不想回去吗?”亚木盯着杂美说道。
“您辛苦了。”
奈美低下头,急匆匆地朝出口走去。
“辛苦了。”奈美说道。
“辛苦了。”
“辛苦了。”
杨和阿南答应道。奈美钻过拉下一半的卷帘门,长舒一口气。
她快步穿过歌舞伎町,走过靖国大道。走到ALtAStudio门口时,她察觉到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她不断告诉自己。然而,她还是很担心杨。新宿站就在眼前。
她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即使折回店里,即使看见亚木在殴打杨,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走路的速度自然而然地变慢了,她下意识地把手提袋抱在胸口。
要是自己接受了亚木的邀请,杨就不会被打了。今天傍晚,杨才救过自己一次,可自己却让他深陷险境……
在此之前,奈美对杨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在更衣室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对杨反而很是戒备。
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
杨并没有忘记,那天奈美把他的借口“肚子痛”翻译给了亚木。所以他才会出手相助。
他沉默寡言,但他并不是个坏人。
真正的坏人是自己。
奈美感到自己胸中的感情掀起阵阵漩涡。她张开嘴,不住地喘气。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上电车回家。冲个澡,钻进被窝,翻开看到一半的漫画,看看电视——不行,绝对不行。
奈美一个转身,小跑着折了回去。她想阻止亚木对杨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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