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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全靠木兰的主意好,曼妮的婚礼办得还真体面。没有给亲友发喜柬,除了木兰一家之外只有牛家知道这事。曾文伯和曾太太向那些事后方知的人家道歉,说是因为新郎在病中,无法摆喜筵之故。新娘住在别家一事使得迎亲仪仗的形式得以举行,也能正正式式交换礼品。

        当天下午木兰和妹妹莫愁以及她母亲的贴身丫鬟翠霞共乘一辆车来到。曾太太把孙太太送到大门口,桂姐陪送曼妮,全家婶婢都到门外恭送,曼妮觉得自己已经被看作新娘了。

        曾太太在大门上向孙太太深深致谢,因为现在她们除了表亲关系之外,又多了一重儿女亲家关系了。曾太太为这样匆促办事必定有许多不周到之处预先道歉,说这样匆忙成亲实在委屈了曼妮,今后一定补偿。无论如何曼妮总是曾府里的长房媳妇。

        分手时桂姐交代木兰和莫愁说:“我们这就把新娘托付你们了。万一她不见了我就要在你们姐儿俩中间抓一个充数。”

        “你行了,平亚肯不肯还没准呢。”木兰回敬了一句,笑着抓起曼妮的手领她上车。曼妮挣脱了她的手,默默地上了车。

        她们坐定后骡车启动了,曼妮说:“我爱你,我也恨你。”丫鬟小喜儿在车上,莫愁则同孙太太和碧霞上了另一辆车。

        “别的东西有替代的,”木兰说,“一个人命里的救星是没法替代的。”曼妮想不出什么话来驳她,只是说:“妹妹,你当真拿我开玩笑吗?你的舌根子怎么不烂掉?”

        “做新娘的说这话,多不吉利吗!”木兰说。

        “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天真,诚实。”曼妮说。

        “是的,”木兰说,“她做个女孩比我强。我宁可做男孩,可是她,才不肯呢!”

        小喜儿心想该说点什么,于是她说。“我想曾太太和桂姐没什么可着急的。我们小姐怎么会跑掉呢?她要是跑了,也只会跑回曾家去,是不是?”

        木兰笑了出来:“好个天真诚实的小丫头!只有我又不天真又不诚实。你要是跑了,我敢说哪怕在梦里你那双小脚一定笃笃笃地把你载回曾家去的!”

        曼妮听了小喜儿天真的话本来想笑的,可是木兰这一说惹恼了她,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没一个天真、诚实的。我不同你们说了。”

        木兰取出贴身挂在胸前的那个曼妮送她的玉桃说:“好姐姐,原谅我这一遭吧。我只想逗你高兴呀。”她捏紧曼妮的手说:“为什么你生气时显得这么美呢?”木兰对曼妮的美貌,那樱桃小嘴,那逗人怜爱的明亮眸子,仰慕得要命。曼妮也捏紧她的手说:“我想你就是我梦里雪中送炭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姑娘,不过你是火上加油。”

        “好一副对子!平仄协调,声韵铿锵。”木兰说,两人都笑了。

        曼妮和她母亲安置在姚思安的书房里,木兰的父亲暂时睡到她母亲房里去。

        姚公馆门面的朴素只是掩盖内部豪华的一种狡计罢了。这座府第远比不上曾府的富丽堂皇,却是坚实而疏密有致,陈设精美,丝毫没有摆阔架子的意味。曼妮这才明白这种气氛熏陶出了木兰的风度和自信。房间顶板、木屋架构,窗帘床慢,床第铺设,古玩橱窗,字画条幅,硬木炕桌,根部扭曲的花盆架子,以及手艺精巧、式样雅致、明明多馀却又很精美的许多小物件,无一不说明他们生活的舒适安逸。曼妮虽然还想不到一个古瓶或者一枚小小玉玺值多少钱,姚家富裕的感觉已经成为她同木兰之间的情谊的障碍了,她惟愿自己生在木兰那样的富家或者木兰生在自己这样的穷家。

        书房有三间屋。北京所谓一间屋就是一家里面宽度相同的标准房间;东边那间是隔断的卧室,其馀两间实际上是用雕花细格分隔的一大间。当中一间后面有一架六七尺宽的红木屏风挡住后门,屏风上镶嵌的是宋代宫廷图景:一座座楼阁的飞檐曲顶耸入云际,远山背景前雁群横列,楼阁中的仕女发髻高耸,衣衫低领,有的吹笛,有的站在楼台上观赏池鱼在荷花莲叶间游动的情景。整个画面为黑漆背景前面半透明的白、绿、粉红三色精致图景。镶嵌成仕女服饰的是紫水晶、红玛瑙和粉红色的宝石,莲叶用绿翡翠,荷花用玫瑰红宝石,闪烁的游鱼用珍珠。屏风右首是金秋景象:一大块淡黄色的滑石构成岸上灯心草的穗子,低垂的灯心草使人产生寒秋之感。这座屏风真像人世幸福的梦境。

        曼妮感到木兰家里气氛颇不相同,她的举止行为可以比在曾家自在些。这里更像个女性天地。木兰的母亲好似当家的,其次是寡居的干姐姐珊瑚。木兰的幼弟阿非才六岁;她的兄长迪人不大在家,可以不计;姐妹里就只有珊瑚和莫愁了。再一种感觉就是父母同子女之间毫不拘束,曼妮看到姚思安同子女说说笑笑,同珊瑚亲切地谈家常,不觉一惊。

        姚太太的性格比娇小而知书识礼的曾太太来得专断,可是姚思安似乎颇以根据他的道家哲学实行无为而治为满足,让姚太太掌管家事,教养子女,自己的有些权利却又死不放手,其中一项就是破坏太太要子女遵行的家规。他这样就使姚太太自以为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则使丈夫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姚思安对子女的影响要比妻子大,而曾太太对孩子的影响也比丈夫大。这就是亲近的家人之间个性的相互影响,以至谁也不是实际的主子。不过男子在旧式的家庭生活里往往是个无足轻重的可笑角色,姚家曾家莫不如此。

        在新的环境里住下,见到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妮甚为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同平亚也好像相距遥远了。后来曼妮和母亲刚在自己房里歇下,一个丫鬟就端进一碗当归炖鸡汤,特地给新娘的。曼妮喝完汤,在自己房里卸下头饰,罗同就掀开门廉,通报蒋太医到,罗同跑外差方回,不知道曼妮母女已到,把太医引到姚思安书房来了。曼妮听说太医到就走了出来。太医只当她是丫鬟,问姚思安在哪里。曼妮说他在里进,站着不走,把太医弄得莫名其妙。如果她是宾客则不该走出房间,如果是丫头又怎么不进去通报他的来访。他估量她大概是宾客,不是丫头,就不便多谈,到西首去坐下,假装什么都没见。但不多一会他已感觉到那位小姐向他走来。

        “太医,”她说,“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他从眼镜里看到这张漂亮的脸,十分惊异,怎么在这个府里从未见过。

        “当然,当然。哪一位身体欠安?”这是合乎他身份的答话。

        “不是的,是关于曾家少爷的。”

        老太医更加莫名其妙了。他知道女方已到北京,但是住在曾家。这一位不知是丫头呢还是平亚的相好?

        “他怎么了,会好吗?”曼妮问下去。

        “他已经好多了。现在大概快病愈了吧。”

        “您这么想吗?”曼妮问道,声音都发颤了。这么关心生病的男孩认真说来是有点非礼的。这位太医喜欢同这张漂亮的脸蛋说话。也是想试试她,他说:“这种病半靠人,半由天,半靠药效,半靠病人的元气。他病了这么些日子。”他注意到姑娘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便恍然大悟,莫非自己正是在同那位新娘说话么。

        “你是他亲戚吗?”他含笑问道。

        曼妮脸红了,迟疑了一会才说:“呃——是的。”

        这时罗同进来泡茶,没想到有位小姐在同老太医谈话。

        “您是孙小姐吗?”他问,“这么说您到了,我还不知道!恭喜您。”

        太医惊动了,站起身来,“原来您就是孙小姐!”他说,“我们像盼天上月亮那样盼你们。现在你来了,你表哥一定会病好的。你比任何大夫都强。几天里就要成亲了,不是吗?”

        曼妮很窘,不知说什么好,就回头喊母亲:“蒋太医来了。”然后就像鱼儿潜入水底似的溜进自己房里。

        第二天珊瑚和木兰很早就过来同曼妮母女商量婚事的准备工作。珊瑚给曼妮绞脸,这是每个新娘的例行事情,旁人在一边瞧着,闲聊,轻轻松松。绞脸不用刀片,而是用浸过水的粗棉线绞掉处女脸上的汗毛。左手两个指头把线张成个圈,线的一头用牙齿咬住,另一头由珊瑚的右手捏住,线的交叉处贴紧新娘脸面,右手移动线的交叉处就旋转绞动,把汗毛连根拔起。珊瑚手巧,曼娘一点不觉得疼。

        新娘的衣饰从何而来呢?这是孙太太最大的心事。曼妮怎样打扮成新娘呢,用什么头饰,穿什么袄,什么裙呢?女儿嫁妆里那十二双新鞋怎么赶得出来呢?她的珠宝首饰怎么办?迎亲行列里该有多少箱笼,她又拿什么来装满这么些箱笼呢?行列里要摆出多少被褥呢?男家已答应一切由他们办妥,可是女家该办和能办的又是哪些呢?

        曼妮自有木兰和她的姐姐、妹妹挑选喜事礼品送她。一盘盘、一盒盒的翡翠、珍珠和赤金的饰物摆了一房间,卧室一下子像个珠宝铺了。曼妮自己没有什么珠宝,也从未梦想到这些,更没想到木兰全家对她这么慷慨。木兰和莫愁各送她一副耳环和一枚镶珍珠的金簪子。两副耳环一副纯银的,镶以翠鸟羽毛;另一副纯金的各由两个精巧地交错穿在一起的圆环组成,圆环上的花纹也极为复杂。珊瑚也送她一枚珍珠发簪作为见面礼,形状是翠蓝底色上的吉祥如意结。至于镯子,她们深信婆家会送来的。这些完了以后大家才去吃午饭,像看过戏一样,虽然累了却兴高采烈。曼妮初次感到自己是富贵人家的一员了。

        午饭以后,桂姐带两个女儿来了,陪送来的丫头紫薇和一个男仆运来四只崭新的洒金棕红皮箱,箱子上的铜锁闪闪发亮。这是男家的礼品。

        “我们太太说了,事情办得匆忙,什么都不齐备,”桂姐说,“要紧的是新娘的衣饰,其馀的可以慢慢办起来。”

        她从缎袄里掏出一封银两交给新娘的母亲说这是门包,也就是给女家婢仆的赏钱,按目前情况,当然是给姚家婢仆的了。她又给了一个红包,包里是一张六百两银子的庄票。这是聘礼,通常在婚前几个月由男家送给女家办衣衫之外的嫁妆的。她再命紫薇解开一个红包裹,露出一个带小抽屉的梳妆匣,桂姐当姚太太和孙太太的面打开匣子,拿出珠宝和头饰。桂姐是在里面一进的堂屋,曼妮早躲到自己院落去了,可是木兰飞奔入内拉她出来看珠宝。这里有一对足色金镯和一对光采耀眼的翠绿玉镯,一只钻石戒指,一只波斯绿宝石戒指,一只天蓝色宝石戒指和一只绿玉戒指,一对精致的小梨形的红宝石耳环,一对头发上戴的珠花,还有一枚雕琢精细的两心相结玉簪,一对带小铃档的赤金脚镯。这些已大大超出了通常婆家给新媳妇的礼物,因为大家都能体谅,曼妮的母亲作客京华,是无力给女儿办嫁妆的。

        还有一个特别的纸板红盒里装了新娘的小珠子凤冠,冠上的饰物是珍珠和小绿宝石排列成的北斗七星和下垂的串串彩色宝石。另有一个玉如意是纯粹饰物,却是少不了的正式结婚礼品,通常摆在桌上作为幸福的象征供人欣赏。怪形怪状的如意的原始目的已不可考,当指挥棒都嫌太笨拙。箱笼里的新娘大红缎袄色彩鲜艳,绣了一对荷花;披肩的图案是五色祥云;深蓝色的百折缎子裙上绣了简单的宽阔波纹和灰绿及蓝色相间的宽条纹。也有小喜儿的新衣服。梳妆匣、玉如意和箱笼等本来都应该抬在喜事行列里招摇过市的,但是曾文伯曾太太想目前尽可能不予声张,所以就这样送来了。

        可是曼妮只高兴了一阵子。她留下母亲照料这些礼品,自己带了爱莲溜进房里,声称要让她看着木兰和莫愁的礼物。

        “平亚怎么了?”她问这小姑娘。

        “我听到说他今天不大好。早上太太急急忙忙去请大失。”

        “大夫怎么说?”

        “我不知道。”爱莲说。

        桂姐同曼妮的母亲和姚太太商议各事的安排。婚礼定于次日下午五点左右举行。珊瑚和姚太太商定,新娘身材不高,头发梳成盘龙式最好,就是在头顶梳上几个发卷。小喜儿是新娘陪嫁丫头,雪蕊也在旁照料。然后是新娘的母亲如何安置以及她在婚礼中的身份问题。

        “我想现在这情形可以不必拘守常规。新娘的母亲一块来就是。”桂姐说。

        “那怎么行?孙太太是新娘的母亲,根本不能在新郎家的。”珊瑚说。

        “不过她们本是亲戚,现在更是亲上加亲。只要对新娘好我们就该照办。”木兰说。

        “可是你总不见得说花轿一停下要新娘的母亲去接新娘下轿吧。”莫愁说。

        “莫愁说得是,”孙太太说,“我想,我该在那边,留在这里我放心不下。可是我有个主意:曼妮的婚事还缺一个正式媒人,姚太太担当再合适没有了,就请她在行礼时陪伴曼妮,给她引路罢。”

        “我很乐意承担。”木兰的母亲说。“至于孙太太,我们真不知道她离得开几天。这全要看平亚病情好转快慢而定的。”

        “他这几天怎样?”曼妮的母亲间,大家都急于听到消息。

        “不太好。”桂姐一字字地说,不想瞒她们,又不想让她们过分担心。“昨晚他睡不着,今天早上又嚷嚷嗓门干燥。两眼无神,我们请大夫来看了。”

        大家一时沉默无语。桂姐又说:“最好别让曼妮知道。”

        “我想这种时候我们就不必拘守礼数,”曼妮的母亲说,“我该陪她。我们最好再问问曼妮自己。”

        小喜儿去把曼妮请了来。曼妮来时眼睛有点红,谁也不再提起平亚的病。曼妮的意思要母亲陪她,哪怕不随迎亲仪仗,至少要另外去。

        “你到底不是外人,通情达理就合礼数。”木兰的母亲说。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曼妮一下午都是心事重重。在这万般柔情与互不协调的各事以及提前办事的冲突里她愈加感到自己是奉命运本身的旨意担任这个角色的。她明白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欢迎预定在明天办的事:什么珠宝之类她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头脑里的结婚场面完全变了样,好像自己是去护理病人而不是当新娘。虽说她没有一般新娘那种劲头,可是她也不害怕。

        那天晚上木兰一定要曼妮睡在自己房里,新娘在床上对她说:

        “妹妹,这回你真是对我帮了大忙。要没有你和伯父伯母,我娘和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谁不愿意有个盛大的婚礼?可是这回实在顾不到排场了,大喜的种种想法也只能抛开。你以为我会让人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似的过上三天,同平常的新娘那样让人瞧着开心吗?我一成亲就脱下凤冠霞帔照料他,侍奉他汤药。所以我要我娘在身边,我的想法,我们娘儿俩和雪蕊和小喜儿可以轮班陪夜。要是他好了,自然有幸福的时候。若是他好不了,我就为他焚香祷告,长斋礼佛以尽馀年,公婆决不会饿着我的。”

        木兰几曾从新娘口里听到过这么惊人的话,更是大大地钦佩她了。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是曼妮大喜的日子。她娘由珊瑚和木兰帮助准备各事,等候花轿准时到门,曾家则一片纷乱。迎娶新娘的事千头万绪,要张灯结彩,还要把新房装饰一新。桌子,烛台,脸盆,痰孟,五斗柜,直到帷慢和平亚床上的被褥,样样都要崭新的——实际上只有他睡的床不在此例。夏季开头的端阳节家家户户挂在门上的菖蒲等等要除下,换上大红彩绸。端阳佳节各家都要焚艾草消毒驱邪,孩子们在胸前挂五色丝织香袋,以便在百病丛生的夏季防病。平亚的新房也这样消过毒才搬进去。现在的用意是尽可能使病人房间里的气氛焕然一新,处处都要有红色的喜气来驱除潜伏的邪气。

        在这一切准备工作之外,平亚的病势却转重了。他说两眼昏花,大便不通。他舌苔很厚,四肢冰冷而体内燥热。脉搏微弱而迟慢。大夫要在手腕子上按上三个指头才能感到搏动,这就表明供血量少了。老中医之依靠脉搏及其微音——韵——的各种细微差别正如新式医生之依靠体温图表;不过这很难体察,全靠经验,无法用数字表示。平亚虽然神志还清醒,可是全身乏力,说不出话,一上午和一下午都处于休眠状态,只是迷迷糊糊感到这是他娶亲的好日子。

        门外虽然看不出办喜事的样子,墙里却是喜气洋洋。全体婢仆都换上新衣,雪蕊头上也戴上了首饰和耳环。曾文伯没有上衙门,襟亚、孙亚不去上学,却被派去买东西,其中少不了花炮。头一进院落里有一队吹鼓手奏乐欢迎新娘进门,可是平亚院落里只有一班管笛手。请了一名赞礼人和一名伴娘,伴娘的职责是在复杂的仪式中步步引导指点新娘。

        她们早早吃了午饭,因为给新娘梳头戴首饰需要几个小时。花轿一到曼妮就戴上凤冠,脸上盖了块红绸,旁人就一点看不到她了。她母亲没有名义,早走一步。木兰的母亲是正式媒人,坐轿走在行列中。新娘的花轿严密遮盖住,她看不见街景,也不知道到了何处,行人也见不着新娘。

        新郎全家连同婢仆都在第一进厅堂里恭候新娘驾到。新房里一房间女子,也有曾文伯的熟识同僚牛似道家的女眷。

        爱莲带了妹妹丽莲到大门口去守候,不久就见到行列来临,吹鼓手在前面。于是鞭炮大放,门里站的小乐队也只等一声令下。三尺宽的一长幅红布从大门铺起,经过院子上台阶进厅堂,这是新娘走的路径。爱莲看不见新娘,只看到金线绣的红丝绒罩住的花轿。左邻右舍的孩童和女眷跟在花轿后面一拥而上,爱莲和妹妹差点被挤出门外。

        花轿一直抬到第二进的院子里放下,抽出两根长竹竿换上两根短木杆。媒人姚太太头一个下轿,喝了端上来的桂圆茶。新娘还在漆黑的轿里闷着,热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姚太太得报,要在平亚院落前面一进的祠堂里行大礼,因为新郎不能亲身行礼,曾家认为须在祖宗牌位前更加隆重地祝祷才是。因此,他们不得不绕长路,因为花轿要抬了新娘穿越一个侧门,再走过许多回廊,而那些女眷则抄近路赶去,孩童被推到外面。

        花轿过了许久才抬到,停在宗祠台阶下,那一群女眷和丫头及孩童早已在那里了。室内乐声高奏,赞礼人头戴金叶假花的官帽大声念出四句诗,然后唱道:“新娘下轿,启步升堂,步步高升!请!”

        在此号令下,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花轿前面解开轿帘,取下横轼,扶新娘出轿。被沉重的头饰压得气都透不过来的曼妮这才吸了口气,可是红绸巾还是罩在头上脸上,什么也看不见。她靠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搀扶才低头慢慢出轿。

        她在礼曲奏鸣和鞭炮大放声中被引上石阶。木兰走近来附耳说道:“姐姐,我妈和我都在你身边。”曼妮只见到地面有几双女子的脚,她想她辨认出了木兰的天足。

        木兰感觉到女眷、姑娘们、众丫头和许多男孩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在这种场面上,平日男女间的大防可以不拘,陌生男子可以盯住平时隔绝的姑娘,小姐也可以看看近旁的生人。因此木兰的五官一齐开动起来了,她感觉到而且看到众人的不仅两眼,还有双耳,鼻孔,身上的毛孔和每一处神经末梢。木兰感觉到的也正是莫愁和别的小姐丫头感觉到的。女子不必公然抬眼去看便能够感觉到一屋里有哪些人,其中谁是敌谁是友。这种能力西洋人感到不可理解,称为“第六感官”,其实是完全正常的功能。那种场面上的女子能同时听到两个人的谈话,一眼就能从头到脚看清别的女子的服饰、鞋子和耳环,正像据说聪颖的读书人能一目十行一样。所以女性才天生对于婚丧大事格外起劲。

        在场人群中木兰格外感觉到的是牛太太的目光。这是一个方脸的老太太,额头窄而低,上唇很长,阔嘴显得敏感。整个脸面是富有权势的相,也就是所谓的马脸,眼睛到嘴巴之间长了一些。有人说这种脸是厉害的婆婆和能干的君王如慈禧太后一类人特有的,男子长了这种马脸也是干练的宫宦,但在女子,集不可思议的感官和讲求实际以及强烈的爱憎于一身往往产生骇人的结果。这类人物通常都是能干、风度翩翩而十分圆滑的,可是一旦动脑筋抓权或者敛财就决无止境。多少宫廷美人比这类女子貌美,可是斗不过她们,被消灭了,又有多少王孙公子被这种马脸女子谋害了!

        曼妮没有在场人群那种欢欣之感。她只是心潮澎湃地感到这是在往什么地方去,去完成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然而也不无一丝庄严沉重之感,神圣坚决之感,去应验她生来的命运,实际上是早在她出生以前许久便已在上天注定的命运。万事都躲避不了,——万事都像是属于上天的宏大计划。这个计划尚未展开的部分还不得而知,不过她心里毫不疑惑,也不混乱。

        伴娘上前揭开新娘脸上那块红绸的一角,新郎不能到场,婆婆曾太太手举一杆红纸裹的新秤用一头轻轻挑下新妇脸上的红绸。秤杆要持平,称舵可以来回滑动,所以用秤来表示万事“称心如意”。在场的人静默片时,接着是一片低声赞叹,揭开来的简直是一座美艳无双的大理石雕像。

        曼妮依然低头,她还是感到像个木偶似地移步向前,照别人的指令行动。赞礼人高呼:“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立!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她的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弯下贴地,朦朦胧胧地知道她是在向祖宗牌位叩头。虽然新郎缺席,她独个儿跪拜,也还不是站立在中间,而是偏右一点,左边地上有个蒲团是给新郎设的。

        随后两把典礼坐椅摆到厅堂当中,请新郎的双亲上去就座,受新娘跪拜。两人都穿朝服朝靴加顶戴,胸前有绣上彩色龙蛇的方形补子,使他俩望去格外高大威严,但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赞礼人再高喊新娘下跪,叩首,曼妮又一次跪倒,叩头,又奉命起立。

        她站了起来,又要她面向亲友站到西首。新郎病在床上,夫妻对拜的礼就免了。还要她两手按住短袄两边的下摆深深鞠躬,先向媒人姚太太,再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们也还了礼。

        赞礼人又唱出辞藻华丽的老词,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多子多孙,爪瓜失绵绵,随后就把新人送入洞房。

        接着又是奏乐放鞭炮,新娘由伴娘陪同,贴身丫鬟雪蕊和小喜儿后随,被引过后面的门,走上铺了红布的小径进到后面的院子。曼妮的母亲因为没有名义,一直在一旁观礼,这时也回自己的院落去了。曼妮缓步走过庭院。仅仅三天以前,静悄悄的黄昏时分,这里的一切对她显得多么神奇。她觉得那一刻已经恍如隔世了。

        她走上台阶,只见一片耀眼的金红色。堂屋九面墙上都挂满了红绸上大书金字的喜幛;桌椅上全蒙上了大红绣花布;门上披了红绿彩绸,地毯上面还铺了红布。中间桌上的一对银烛台里插了三尺高的红烛,两边是景泰蓝的花瓶和香炉。虽是白昼,红烛已经点上了。正中墙上挂的红绸喜幛上有三尺高的囍字。空气里爆竹硫磺味弥漫,曼妮有些迷醉。

        行大礼时平亚的母亲和桂姐都没法守在平亚房里,雪蕊也要担当新娘贴身丫鬟这个小小的角色。所以花轿抬到时穿扮得花枝招展的雪蕊就赶往前院,只留下一个女仆照料平亚。新娘跨进平亚庭院时雪蕊又赶上前去查看接待新娘的安排是否停当。通常那一伙女宾总要跟随新娘拥进洞房的,但是这回曾太太和桂姐只许几个进去,向亲族说明人太多会烦扰新郎,不过那天她注意不提“病”字。必须让进去的首先是伴娘和小喜儿、雪蕊,随后是桂姐,再是木兰和莫愁。木兰的母亲也一定要乘此时机看看平亚,也获准了。曾太太自己则陪其馀宾客去第三进的厅堂进茶点。

        平亚躺在床上,盖的是粉红色的新被。他知道是他成亲,也明白房里什么都是红的,桌上有一对红烛高照,苇草制的烛心不时辟拍作响。外面各事的喧闹声累着了他,上午到现在大家连衣服都没法给他换。花轿抬到,丝竹和鞭炮声大作惊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雪蕊进来关照他大礼开始,她要去一会。十分钟以后不见动静,他没精打采,又昏昏睡去了。到再次听到乐声他定了定神才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奏乐是为他的喜事,也不知道雪蕊走开多久,自己又睡着了多久,新娘怎么还没来。这时女仆进来轻轻碰碰他,告诉他新娘来了,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看到新娘在几个人簇拥下进屋来了。新人的红头罩已经卸掉,她看到这间房完全变了样,几乎认不出了。伴娘把她直接领到床头,因为按礼俗,新娘是要坐在床边的。平亚挣扎着要起身,可是桂姐制止了他,他躺了回去,喘息不止。伴娘舌尖上有的是这种场合该说的吉祥话,她说了鸾凤和鸣等祝词,又说夫妻尚未对拜,现在新人应该向郎君行礼,于是曼妮两手提起下摆鞠了躬。然后她转过身来坐在床沿,便就不是完全面朝新郎的。

        新娘是不能开口的,新郎也没有话可说。曼妮坐在床沿上,那滋味像是总算达到了一个结局,不管是什么结局吧。说也奇怪,她没有像事前想到的那么害怕,现在已经过来了。她看到房里一张张脸都是熟悉的,友善的,很是高兴。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木兰的脸,整个朝她笑,她也笑脸相向。她感到再好没有的是她在这座府第里住过,也见过这间房,还认得桂姐和雪蕊,这就使她不像别的新娘那样对一切感到陌生。木兰上前向新娘新郎道喜,别的几个也随之道喜。

        木兰的母亲过来问候新郎,平亚神志还清楚,能认出她来,有气无力地称呼她。大家都为他口齿清楚而喜欢。

        “平亚,我给你道喜,”木兰的母亲说,“有这么一位好娘子,托她的福,你很快会好的。”

        到这时为止,曼妮按规矩是不能朝新郎望一眼的,可是这会儿他开口了,她便有机会瞅他一眼。她看到躺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今生至关重要的人,要他迅速病愈她责无旁贷,她感到意外的宁静和慰藉。他在她掌握之中,万一有个好歹也不是她的过错了。

        “谢谢伯母,”平亚回姚太太的话。“烦扰之处,我离床后就登门道谢。”他两臂摸索什么说:“我能坐起一点来吗?”

        众人齐声喊道:“不行!”

        这时,按风俗新郎新娘该进交杯酒,这是一杯酒,一碗猪心和其他肚里货,新夫妇吃了可以永结同心,和好偕老。其他风俗可以免,这一项是不能少的。交杯酒是人散之后夫妇单独在房里喝的。所以雪蕊搬进一张炕桌来搁在床上,准备工作做好后大家都退出。伴娘想留下帮个忙,桂姐命她也出来,自己进去对新娘说这不过是例行之事,应该让平儿量力而行。

        门关上后,曼妮仍坐了一会,不胜羞涩地凝望,心跳得厉害,但说不出话。平亚向她伸出手来,她就把手给了他。他无力地捏住说:“妹妹,你再也躲不开我了。”

        “平哥,你赶也赶不走我了,”曼妮说,“我是来伺候你的。为了我你也该病好。我什么都给你做,哪怕夜夜不眠,到你病愈。”

        “实在对不起。我起不了床,不能陪你同行大礼。你看我虚成这样。”平亚说,声气微弱已极。

        “你根本不该想到这些。”曼妮说。

        “各事都顺当吧?”

        “是的,一切都很顺当。”她答道。

        “妹妹,难为你了。”

        “你安安静静躺下吧,一切都会好的。”

        曼妮站近他,但隔了个坑桌,她又头髻高耸,满是珠串和穗子,行动非常不便。

        “我们得喝这个,”她说,拿起两杯酒,给他一杯,说:“捏得住吗?”他接了过去,不过颤抖抖的。曼妮举起另一杯,匆匆碰了一下他的杯,不让酒泼出来就迅速收回两只酒杯搁在桌上。她不会喝酒。

        她又用汤匙从碗里掏起一小片猪心和一点汤想喂他,把碗也端近他。怎奈他躺在那里,她的发髻又重,无法喂他。她那只手因为兴奋而颤动了,不料,他啜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她慌忙想放下碗,汤泼洒在新被子上了。她把碗搁到坑桌上,从他头顶的架子上取下毛巾给他擦脸擦项颈,才发觉自己衣服也泼脏了。

        “给我一点儿猪心。”平亚说。

        “我本来就要给你夹的。”曼妮说。她用象牙筷夹起一小块给他,平亚却说:“不,你先咬。”曼妮自己咬了一点儿再给平亚,他吃下去了。

        “今后我只要你照应我。”他说。

        婚礼总算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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