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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次口述

        蔡德贵:讲到国内的恩师,第二位是汤用彤先生。第一位是陈寅恪先生。还讲到听周祖谟的课。

        季羡林:听课不等于老师,周祖谟我光听课。我比他还年长。那时候我们都在(沙滩)北楼,我那个系主任办公室在二层,三楼就是上课的地方。所以下来就是办公室,上去就听课。我听课,最有意义的就是,听汤用彤讲魏晋玄学。后来汤一介告诉我,汤用彤讲课没有稿子。我记得非常详细,那个本子,好多年我没有回家,回家可以找一找。

        国内的,第三位就是胡适。胡适的课我没有听过。不过他的书,我读的是很多的。后来我到北大来的时候,他是校长。胡适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式”的人物。他的口头语是:“我的朋友”。他也真是像我的朋友。有一次,我给你说过这个故事,我在他的校长办公室,进来一个学生,学生显然是地下党员,而且跟胡适很熟。进来以后,他说胡校长,延安哪,传来信息,请您不要走,请您做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胡适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人家,信我吗?

        蔡德贵:人家信我吗?

        季羡林:人家就是共产党。胡适,那时候邓广铭是他的秘书。

        蔡德贵:邓广铭也是山东人吧?

        季羡林:嗯。邓广铭是山东老乡。他告诉,蒋介石在南京搞总统选举,扬言说,要胡适当总统。我们都不相信,蒋介石是干吗的啊?他是大流氓,他掌权,怎么会让胡适当总统呢。哪有那么回事啊?而胡适真有点信,很幼稚。

        蔡德贵:胡适这么幼稚。

        季羡林:有一年旧历十二月,北大校庆,我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是12月中旬,那时候解放军已经围了城啦,我们就讲,校外炮声隆隆,我们说是为北大校庆放礼炮,庆祝北大校庆。后来,外边的机场去不了了,在东单,东单现在看不出来了,东单原来啊,有一块空地,飞机在那里可以勉强起飞。那时候到南京或者其他地方,都是从那里起飞。

        蔡德贵:胡适就是从那里走啊?

        季羡林:胡适就是从那里起飞到南京的。走了以后,我们有过争论,他走得对不对。他走的时候,我们当然认为,他不应该走。后来随着情况的发展,让我们这些主张不该走的人,改变了主意,认为他走得好。要不走,有两重身份,一个是批判的对象。就是从学术来讲,批判的靶子,胡适是最好的靶子。

        蔡德贵:实用主义是他特别提倡的。

        季羡林:另外一个,就是1957年的右派。他要不走,如果不划右派,那才怪呢。所以,我们后来认为他走对了。我到台湾以后,不是有一篇文章吗?《站在胡适之墓前》。那时候当然没有讲得那么详细,那个心情就是,认为他走得还是对的。离开北京以后,到台湾,他就来往于台湾和美国之间。当时他还在研究《水经注》。

        蔡德贵:已经入迷。

        季羡林:入迷的这个例子,我也说过。有一次,北京图书馆袁同礼,他是馆长。袁同礼,那时候首都在南京,他俨然是北京的南京政府外交部的代表。只要有外宾来,他都请客。

        蔡德贵:袁同礼是双重身份吗?

        季羡林:不是外交部,那是我们给起的,外交部没有那么个代表,只要有外宾来,他就请客。图书馆反正有钱。胡适到南京的时候,北京已经被围城了,他派专机到北京接人,他有个名单。名单里接的有很多人,首要的是汤用彤。

        蔡德贵:那个名单有没有您?

        季羡林:我当然不够资格,那时候我是个小毛孩子,不够格的。大概有汤用彤、徐炳昌,还有马衡,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胡适在南京机场恭候,与老友见面。结果飞机一到,名单上有的,一个也没有去,名单上没有的,毛子水倒去了。听说胡适当时大哭,哭了一场。那时候,北京旧知识分子的心理是这样子的:共产党我们不了解,但是国民党我们了解啊!怎么能跟他走呢?

        蔡德贵:结果名单上的一个没有去,就是毛子水去了。毛子水是北大图书馆馆长吧?

        季羡林:毛子水走了。北大图书馆馆长。那个人也不能说是学者,也没有什么著作。

        蔡德贵:他的名气还是很大。

        季羡林:名气不知道啊,北大图书馆馆长也是个人物啊!到后来我们到台湾,胡适在台湾的墓,那个字都是毛子水写的:胡适之先生之墓。胡适这个人,我们说,他当然反对共产主义,可是从来没有写过文章骂共产党。国民党他倒是骂过,他说“知难,行亦不易”,孙中山不是说“知难行易”吗?胡适说“知难,行亦不易”,主要就是针对孙中山那个的。后来我们认为他走得对,理由就是,一个是批判的靶子,一个是1957年的大右派。

        蔡德贵:他走了以后,照样批,空对空批判了一通。

        季羡林:后来空对空,批得不少啊!

        蔡德贵:我们学习过批判他的材料。

        季羡林:他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这么个身份。

        蔡德贵:他对员工特别好。

        季羡林:胡适这个人是这样子,对什么人都是这样子,“我的朋友”么,包括那个工友,就是对校长办公室工友。那时候在北京只有一辆私人汽车,就是胡适的。

        蔡德贵:您那个时候是35岁。

        季羡林:嗯。沈崇事件,你知道。北大、清华的学生,所有大学学生都起来示威,打倒美国帝国主义。北京那时候,国民党军队的头儿是李宗仁,他是桂系,广西的,与蒋介石合作。沈崇事件一出来,学生闹学潮。蒋介石派的是北京市宪兵第5团,蒋介石的贴身队伍,去抓了一些学生。后来,胡适就坐他那辆北京仅有的一辆汽车,奔走于李宗仁和其他党政要员之间,(要他们)释放学生,抓学生不行。

        蔡德贵:他这个人很有正义感。

        季羡林:他这个人,就是,聪明是聪明。就是,人说,一心不可二用。他一心,一个是做学问,那真是好料子。另外他又想当大官,当总统。

        蔡德贵:政治幼稚病。

        季羡林:嗯。政治幼稚病。蒋介石是坏蛋,他认识不清楚。我们那时候也不清楚,不过蒋介石是坏蛋,这个,大家啊,老知识分子都知道。蒋介石到北京来视察工作,住在后圆恩寺。那个房子,后来康生在里面住过。我也去过,后来成为高级饭店,那是解放后,在那里吃过饭。

        (这时候,季老的儿子季承来了。卞毓方一起来。)

        季羡林:我是山大校友,为什么呢?高中是北园高中二年。

        蔡德贵:一本《另一种回忆》里面说到您的学术渊源是来自山大。在山大受过影响。

        季羡林:山大就是白鹤庄,山大附中。王崑玉,王寿彭。

        卞毓方:1946年您从德国回来,陈寅恪介绍您去北大而不是清华,您自己不清楚。

        季羡林:我到现在搞不懂啊。那时候陈寅恪先生自己是清华的教授。

        卞毓方:中国人是讲关系的。这涉及陈寅恪与清华校长梅贻琦的关系,与陈寅恪和傅斯年的关系比较,他与傅斯年的关系最近。他们在柏林是同学。陈寅恪的妹妹陈新午嫁给俞大维,俞大维的妹妹俞大彩嫁给傅斯年,这么拐一个弯的亲戚。

        季羡林:对。嗯。

        卞毓方:钱锺书的夫人杨绛。

        季羡林:杨绛,是清华的,比我高一级。杨季康,我和钱锺书是清华同学,他比我高一级。和钱锺书,我们在学校,不谈话的。我不怕才子,怕才子气。这个人有才子气。不过脑袋瓜是灵,这个得承认。江苏那一带,脑袋瓜就是比山东人灵。不过你和山东人,打交道,你可以放心。骗人的人,哪里的人也比不了上海人,海派,上海骗人骗到什么程度呢?外地人去问路,本来是往这边,他反着指这边。干吗呢?开玩笑,他就是这么坏。(笑)

        蔡德贵:头几年笑话河南人吹牛,说河南人给故宫镶金边,给黄河设栏杆,给长城铺金砖。

        季羡林:(笑)河南人和我们山东人差不多,还是比较老实的。徐炳昌是河南人,杨丙辰是河南人,北大德文系的。

        蔡德贵:杨振声是哪里人呢?

        季羡林:山东人。当时我是小伙子,清华时我吃晚饭,恶心,要吐,肚子疼,他告诉我胃溃疡。我当时感到山东人才不行,杨振声写了一部小说《玉君》,那个小说啊,是三四流的,和那个赛珍珠的差不多。不行。山东有个行的,王统照行,臧克家也行,臧克家有点玩意儿。臧克家诸城的,后来这个臧克家见过江青,说我们是同乡,江青说,对的,是同乡,但不是一个阶级。我是无产阶级,你是资产阶级。江青是李云鹤。

        蔡德贵:江青四个脚指头。

        季羡林:江青是改足派,裹脚放开的。那时候江青和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比赛,那个夫人也是珠光宝气,看谁更为珠光宝气,结果江青也穿得珠光宝气。

        卞毓方:杨绛去年写的一本书《走到人生边上》,说她信鬼,有灵魂。您信不信鬼,有没有灵魂?

        季羡林:我从来也不相信。原来我住在东厂胡同,明朝杀人的地方,那是北京有名的凶宅,说有鬼。我就住在里面,因为进门好几层院子,第四层我住的。晚上有人去找我,先得问季羡林是不是在里面,如果不在里面,谁也不敢进去。我有一篇文章,叫《马缨花》,就是写这个。因为我在国外多年,不信鬼,也不信神。没有这个玩意儿。现在世界上鬼神是不存在的。

        蔡德贵:很多人佩服您,研究了一辈子宗教,但是没有信任何宗教。

        季羡林:于道泉哪,在英国念书,陈寅恪在那里治眼睛,陈寅恪在那里视网膜脱落。范文澜也是视网膜脱落。后来医生就劝他吃海参,说海参有胶质,可以粘起来。后来这个于道泉在英国留学,怕这个陈寅恪先生寂寞,天天到医院去陪他,念什么呢?《资本论》。陈寅恪就告诉我,他哭笑不得,说我不相信共产党,他天天来给我讲共产主义。于道泉的妹妹于若木,陈云的夫人,已经嫁给陈云。后来于道泉从英国回来,他这个妹夫,想培养培养这位大哥,把他接到他家里边,过了一阵儿,观察他不是做官的料子。于道泉是有意思,一方面给陈寅恪讲这个马克思主义,另外一方面,研究鬼。他作为一个课题研究鬼。还研究在碗里种豆子,无土栽培。于道泉是个天才,天才往往有怪癖。另外那个沈有鼎,也是个怪才,沈有鼎架着双拐,提着走。两腿走路,架着双拐,不用,他双拐提在手里走。他是金岳霖的学生。金岳霖说最有天才的之一,就是沈有鼎。

        我在高中啊,学过逻辑。结果到了清华呢,清华那个规定,每个文科的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那时候让我选什么?物理化学,我一窍不通。后来又规定,逻辑可以代替,所以结果,清华教逻辑的老师满堂。第一个金岳霖,第二个冯友兰,另外一个张崧年。结果这个哲学系啊,开会,我最愿意去旁听。因为一开会,冯友兰和金岳霖就辩论。有一次辩论一个问题,很有意思,说我们现在,在这里,是存在,在2000年以前,我们知道不知道?当时可能不是用的知道这个词。辩论的结果呢,每次都是冯友兰脑袋瓜不如金岳霖灵,磕巴嘴,往往越辩论越说不清楚。金岳霖呢,是挥洒自如,那个聪明。我上过金岳霖的课,清华规定必须选逻辑代替理科的课,逻辑当然选金岳霖的啦。有一次,金岳霖在逻辑学的课上说,中文我讲不下去了,我用英文讲吧。因为他学的逻辑学是通过英语学来的。

        蔡德贵:结果,您就多听了英文的课了。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听说一个笑话,郑昕先生讲康德,也不知道是黑格尔的,说讲着讲着,哭了,说自己讲不下去了。他是不是一级教授?

        季羡林:郑昕是不学无术。一级教授就是哭出来的。两个哭来的。一个杨晖(都是哭出来的教授)。原来这个没有排级的时候,一调整工资,北大几个老头儿,翦伯赞、杨晖、曹靖华,都排在前边,到后来决定一级教授,这就麻烦了。几个老头儿,都是不念书的,一级当然选不上了。从那以后工资就上轨道了。有一段时间我们拿工资,以小米折合钱币,我是1100斤小米。哪一年我记不住。

        蔡德贵:1952年前后,东方语专合并来的时候。

        季羡林:差不多。

        卞毓方:我想问一下王蒙的爸爸王锦第。

        季羡林:我知道,我们住同一个公寓,一个门洞,我住上面,他住中间。王锦第,这样子,当时北大要裁员,就是人太多,裁员的话,往往都是冠冕堂皇,不能说人太多,要把你裁掉,要带好多帽子,公开当然不能这么讲。王锦第是被裁掉的。

        卞毓方:2001年您的文章说,您小时候看过的戏,角色还记得住。

        季羡林:也没有什么(窍门)。那时候济南,有个本地的班子,三个大名:一个胡风亭,胡风亭演丑角的,女的叫云金兰,云金兰、胡风亭。我看过他的戏。那时候,这个我们住在佛山街啊,火神庙,有一年火神庙,从来没有过给火神上供,火神庙演戏了,我去看过了。胡风亭、云金兰,还有耿永奎。

        有一次金岳霖告诉我,就是那个金先生啊,他说,都说他糊涂,也说潘梓年糊涂。潘梓年,那时候中国科学院还没有分院,潘梓年是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主任。就有一次,说是,大家赛一赛,究竟谁更糊涂。果然开会了,签名,金岳霖讲,我姓什么来着?大家都说,你姓金,金岳霖。啊,金岳霖。问潘梓年,也是:我姓什么来着?大家告诉他,潘梓年。他又问:哪个潘哪?结果潘梓年获胜了。因为潘梓年更糊涂。(大笑)

        王蒙我认识,小时候住一个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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