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视陈家声为一个正直的人,因为自父亲去世后,只有他从未看低我们母女。
家父在世时,是阀门厂的第一把手,陈家声是该厂助理工程师,由父亲一手提拔,破格委任为科技小组组长,这才得以大展身手,功成名就。转眼13年过去,他早已升为总工程师,而家父却英魂早逝,丢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那年我只有9岁,但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人们的眼色话头。父亲的追悼会还没结束,已经有很多人频频看表,悄悄溜走。而在父亲生前,哪怕一场小小感冒,这些人也会殷勤来访,坐陪数小时而不觉得厌倦。
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抚着我的背,清晰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们已经没有朋友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但事实上我们还是有至少一位朋友的,那就是陈家声。他每星期到访两次,家中诸如买粮搬煤一概体力活全体承包,月末发薪日且会带我母女去中山公园荡一回秋千。
是的,秋千,只是那么简单的游戏,已足使我心花怒放。
那时候我曾经想过,将来长大了,要找一个陈家声那样正直善良的人做丈夫。请注意,我只是说“陈家声那样的人”,并不是说“陈家声”。我并没有真的想过,陈家声会在13年后当真向我求婚。
当他提着点心补品登门向我母亲提及求亲的意思时,母亲的震撼比我还要大,她的声线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家声,方方一声叫你陈叔叔。”
陈家声笑,但是笑容是窘的,他说:“早三年我就让她改口陈哥哥了。”
母亲做一个要昏倒的姿势,抚着额说:“但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你怎么想到要对一个小女孩子有感情?”
家声做错事一般低着头:“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何丽第一次挑剔方方时我很生气。我不能容忍任何女人对方方有半句不敬,她在我心中是第一位的。”
何丽是陈家声的前妻,他们之所以离婚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因为陈家声婚后依然每星期来我家两次,周末依然会带我去公园或者看电影。如果何丽想看言情片而我想看卡通,无疑陈家声一定会采纳我的意见。所以他们自婚后两个月便开始吵架,直至三年后分手。
陈家声接着说:“自何丽离开我,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想结婚,我甚至讨厌有女人介入我和方方之间。从此我知道,我对方方的感情早已愈久弥坚,牢不可分。”
我第一次发现,陈家声原来是说故事的好手,三两句结束叙述,直奔主题。可是慢着,什么叫愈久弥坚,牢不可分。坚与牢的只是他陈家声,并不是我沈南方。
我听到妈妈回复她:“但是这件事最重要是征求方方的意见,我想我要先同她谈一谈。”
谈?谈什么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对着镜子反省,我看起来哪点有伯母相?凭什么还没年轻过一下子就同人成中年夫妇了。我甚至觉得陈家声的提意是一种冒昧,是对我的青春的侮辱。我愤愤:“陈家声凭什么这样自信?”
“陈家声有什么不好?”没想到妈妈并不帮我,她慢条斯理分析,“他今年35岁,有车,有房,有地位,有知识,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虽然结过一次婚,但并没有孩子,说是钻石王老五也并不为过。”
我惊讶,睁大眼睛:“老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现实?”
“从你父亲去世后我就知道了。”母亲站起身,并不欲与我多谈,“我已经表过态,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应付吧。”
“那么您的意见呢?”
“我没意见。你不同意,我绝不逼你,我只是想说,陈家声并不是一个不可取的对象,还有,一个男人肯向女人求婚,终究是对这女人的最高赞美。你应该懂得尊重他。”
老妈的话无疑是金玉良言,但是我只有22岁,自谓生命中有无限可能性,白马王子随时会驾车而来。我的眼睛看不见30岁以上的男子,更不认为一个男人对我求婚有什么了不起,直到我遇见柯正平。
遇见柯正平是在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因为那天刚好是情人节。不过,即使不是2月14号,我也一样会认为那天很不寻常。
那一天我并没有约会,十分无聊,于是想给自己找个新鲜的节目。我决定去酒吧,因为从未去过,自觉十分刺激。
但是真个在秋千吊椅上坐下来觉得也不过如此,有音乐,侍者在人群中穿梭,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不知是不是情侣,反正这一刻距离是近的。我更觉无聊,只是那吊椅给我良多回忆,故此恋恋不舍离去。
这时候有个穿白色休闲装的男人冲我走过来,递一枝玫瑰给我,从容地笑:“情人节快乐。”
我狐疑地望着他,男人穿白色很难讨好,但他穿得实在妥贴。他的样子绝对不讨厌,可以说是十分英俊的,可是,我不认识他。
他读懂了我的眼神,笑容更加亲切:“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收到玫瑰花。”
我终于说“谢谢”,并且接过花来,没想到他打蛇随棍上:“接受了的花,自然也应该答应与我同舞一曲。”
当我们旋转于一对对情侣间时,我十分地恍惚,觉得自己同他仿佛也是一对情侣,已经认识很久。
跳舞的时候,他俯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他叫柯正平,是律师,在长江路开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我笑:“我并没问你。”
“但是我有诚意同你继续交往,非得先让你了解我不可。”
柯正平轻松地笑着,仿佛我已经答应同他交往。
但我的确也希望可以再见到他。
我们第二天一起去滑旱冰。过了两天,又约去郊区骑马。同时订下下一次约会是去玩蹦极跳。
一句话,我们开始拍拖。
柯正平很会玩,跳舞、滑冰、骑马、游泳,甚至滑翔伞,无一不能,而且永远可以找到新的节目。同他在一起我有无限的快乐,希望一生一世活在他的笑容里。
这期间陈家声仍然一周两次到我家报到,我总是尽量回避。但是妈妈说自那次求婚失败后家声倒也并没提过第二次,所以过几个月我也便泰然。我想他或许自觉堂突,已经不会再有非分之想。
那时我跟着柯正平又迷上上网,每天一有时间就泡在网吧里乐不思蜀。忽然有一天回家时发现家里竟多出一台电脑,问妈妈,说是陈家声送来。这时家声的电话也打来了,声音同往常一般亲切平静:“方方,收到礼物了吗?喜不喜欢?”
“可是,你为什么会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当然喜欢,喜欢得不敢接受。
家声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今天是你22岁生日啊。正同我当年见你时一样大,我大你13岁,现在你已经长大13年了,刚好和我同龄,你说我该不该为你庆祝呢?”
我也笑起来:“错,13年前你大我13岁,现在又长大了13岁,你现在应该大我26岁才是。”
“听听,这就是我们理工大毕业的高材生!什么算术本领?”
我们在电话中胡说八道,因为心情好的缘故,我说了很多。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在电话中同陈家声谈话和面对面时说话是不一样的,电话线隔离了彼此,使我们忽略了年龄,因为空间距离的加大反使心理距离缩短了。电话,真是件奇妙的东西。
那以后陈家声来我家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电话却越来越频,终于增至每晚热线。渐渐我也习惯了在临睡前同他在电话里胡调一番然后入梦,当真哪天他打晚了电话我倒有些惦记。可是见面的时候,他却又变回陈叔叔。
柯正平问过我:“你的陈叔叔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陈家声对我比你对我好,我对你比我对陈家声好。”
绕口令一样,但是是真话。
柯正平同我过了最初的狂热之后,也就待我平平,而且我发现他还有别的约会。我问过他,他答:“普通朋友,不能同你比的。”
“那么我呢?我是你什么人?”我希望乘机将彼此关系挑明。柯正平对我总是若即若离地我受不了。
但是他始终不肯给我一个正面回答,只是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我给你的时间比谁都多。”
但这是不够的,玫瑰花巧克力唱歌跳舞,他身边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些,我不愿意,我不愿同其他女人分享他的时间,我要的是全部的他。
我想起陈家声。小时候我很喜欢花,看到邻家的玫瑰开得盛十分艳羡,陈家声竟然趁黄昏翻阳台偷偷采了一枝给我。
他是第一个送我花的男生。谁说不是,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谈恋爱的时候,可是他把全部怜爱都给了我。
我叹息,当真找不到一个比陈家声待我更好的男人么?
我不服气,于是开始冷淡柯正平。
周末,我推掉柯正平,与办公室里的一个男同事,叫张楚的约会。这样做多少是为了让柯正平吃醋,但他应付别的女人尚且不暇,大大咧咧地并不在意。
我心冷,干脆认真考虑当张楚是男朋友。但是我们的交往也只是维持了两个多月,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我:“单位明年分房,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登记好排房子?”
那时我们甚至还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我震惊,知道原来他注重的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在一起可能的利益。当时我们正在看电影,我站起来转身便走。他隔了一小时大约电影看完了追到我家来,我隔着门对他说:“让我们彼此冷静3个月。”
他才没耐心等。他还急着找人登记排房子呢。没过一个星期我在街上看到他与女孩子手拖手排队买电影票。希望这次他们可以一齐坐到电影终场。
这次失恋我并没太伤心,只是觉得滑稽。
想想认识的两个人,一个是做什么都行就是不结婚,另一个却什么浪漫也不要玩就只一门心思想结婚。一样地没有诚意。
我不得不再次想起陈家声。只有他,对我的爱是无理由无要求的。
晚上家声再打电话来时,我问他:“如果我一直不答应嫁你,你等我到什么时候会厌倦?”
他想了想:“我让你等了13年才追上我的年龄,我再等你13年来回报也是应该的,如果不够,那就乘以3倍。但是39年后你要是还不答应嫁我,我就换人了。”
39年?天,39年后我已经61岁而他74,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当天夜里,我敲开母亲的房门,对她说:“妈妈,祝福我吧,我决定接受家声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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