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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蝴蝶梦

        我的初恋结束于15岁那年的天,一个阴雨缠绵的日子。

        电影中所有的伤感情节都发生在雨天,我不是剧中人,却也不能例外。

        也许这并不奇怪,因为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本来就拥有一段很长时间的雨季。并没有黄梅的浪漫,更没有丁香的愁怨,有的,只是无尽的琐屑的烦恼与郁闷。

        直到,巷口开了那家叫做“蝴蝶梦”的美容院。

        店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年轻,而且美丽,脸上有永恒微笑,对待纠缠在她门前的小乞丐从不声严色厉,总是备下一点糖果点心等待他们来分享。

        我常常想,如果世上真有天使,天使就该是她那个样子的。

        我爱上她,情不自已。

        我爱她微笑的样子,爱她永远洁净飘逸的长发,爱她临关门前那似有似无的嫣然一笑。

        我总是想,什么时候,我可以,轻轻摸一下她如水的长发,可以,握住她的手同她促膝交谈。

        梦中,我甚至看见自己吻她,浑身发抖,瑟瑟如发高烧。然后,我长大了。

        我开始努力攒钱,以超强的意志力抵制着冰镇可乐与电子游戏机的诱惑,一块钱一块钱地攒,很快攒足了五十元。

        然后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穿上自己最好的衬衫,站在镜前犹豫半天要不要偷一条爸爸的领带来系。但是考虑到自己还没有学会打领带,最终放弃了这一念头。

        我像一个成年男人那样,理直气壮地走进“蝴蝶梦”,大气地坐下,说:“我要洗面。”

        美容院的小姐都笑了。

        她也笑了,脸上带一点惊讶,又有一种了然。

        她对小姐们说:“这位小客人我亲自打点好了。”

        她让我躺在美容床上,为我清理脸上刚刚生出的青涩的小疱疱,然后为我按摩。

        她的手温柔细腻地抚摸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很舒服,舒服得想就此睡去,甚至死去。

        视死如归,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境界吧。

        我说:“你的店名很好听,‘蝴蝶梦’,你就像一只蝴蝶那么美。”

        她却轻轻叹息,把我当大人那样同我聊天。她说:“可是人家说,蝴蝶是虫子变的。我的过去,是一只丑陋的虫子,生活在阴暗的地下。”

        我辩:“但是你现在是蝴蝶了,你现在生活在阳光底下。”

        她笑了:“是,你的笑脸就是我的阳光了。我真是很羡慕你,那么青春,那么清纯,我在你的年龄,可是一只虫子。”

        我豪情万丈地许诺:“没关系,你既然说我是阳光,我就天天来照耀你。”

        那天以后,每天放了学,我就把功课带到她店里做,晚饭的时候才离开。

        我喜欢看她在我面前忙忙碌碌,对客人轻轻说话轻轻笑,她的声音永远那样甜那样轻柔,即使面对无理的挑剔和挑衅也依然如故。

        她常常告诫店里的小姐:“花几十元来洗一次头,如果不是有最好的服务最甜的笑容,客人凭什么会来呢?我们店做的是正经生意,更要做足100分来使人家觉得价有所值。”

        我喜欢看她忽然严肃起来的样子,很沉静,带一点忧郁,和她笑的时候有不一样的美。

        她什么时候都是很美的。

        客人出出进进,看到我,常常会惊讶地问一句:“这是谁?”

        她便笑笑地回答:“我弟弟。”笑容里有种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有些明白她说的我就是她的阳光的话了。

        我知道她也很喜欢我。这种喜欢使我在她面前反而瑟缩起来。很多次,我都想问她:“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但我说不出,我怕她生气,怕她从此不让我再进她的店,在她温暖的目光下做功课。

        我迟归的原因后来被妈妈发现了,是一个女邻居告诉妈妈的。我不知道那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妈妈烦恼的目光和震怒的表情中约略可以猜得出,那些语言会有多么龌龊不堪。

        妈妈一字一句地盘问我每天都到店里去干什么,和“那个女人”间到底发生过哪些故事。

        她是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去那里只是为了做功课的,她说:“什么地方做功课会比家里条件更好?你才念初三,已经有了自己的书房,自己的电脑,这还留不住你,你要专门跑到发廊做功课,岂不笑话了?你还让她叫你做‘弟弟’,我都要跟着丢脸!”

        妈妈盘问了我足有三个多小时,让我渐渐觉得,“去发廊做功课”好像真是一件天大的笑话,是万恶不赦的罪行。

        后来爸爸也加入进来,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深刻的道理,他说:你已经是小伙子了,应该懂得明辨是非;他说:君子洁身自好,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他说:历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看一个人不可以忽视她的过去;他说:蝴蝶的美丽只是表面,蝴蝶的身世才是实质。

        这种轮番轰炸一直进行了三天三夜,其中心意思便是:那个蝴蝶女子原是一只虫子。她曾经是虫子,就永远是虫子。即使化做蝴蝶,也仍然只配拥有虫子的生活。

        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在发廊不可以做作业,我不懂为什么一天做虫子就永远是虫子,我不懂一个发廊女子怎么就不配享受阳光,我更不懂她叫我做“弟弟”怎么就会是对妈妈的侮辱,是对我家庭的玷污。

        我的少年叛逆于此达到了极致。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蝴蝶的维护,而不过是那个年龄的少年总渴望有一些什么东西可以捍卫,也许我一直就在找一个理由同父母对抗,而现在终于找到了。总之,我强忍着不肯流泪,用尽浑身气力大声地对父母说:我就要!我就要认她做姐姐!我就要去发廊做作业!

        因为初升高考试迫在眉睫,加上学校安排了夜课,我也没有时间再到发廊去看姐姐,所以爸爸妈妈并没有过分为难于我,只是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再到“蝴蝶梦”去做功课了,但是每次放学经过,我都会在玻璃门外向姐姐挥一挥手。

        后来她便习惯了,在我放学的时间,总会看到她在门边徘徊,见到我,立刻绽开蝴蝶般美丽的笑容欢快地迎出来,塞给我一碟新款的点心或是一盒将融的冰淇淋,亲昵地说:“弟弟回来了,离考试只差三天了呢,紧张吗?不过没事的,你一定会考取重点高中。”

        她每天为我计算着时间,使我有一种感觉,她在和我一起参加考试,而我是为了她才一定要考个好成绩的。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当我走出考场时,第一个想法便是:我要去发廊看姐姐,告诉她,我考得很好,很有把握。然后,我要像个大男人那样,约会她,同她一起去郊游,看电影,吃西餐。我还要问她:姐姐,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甚至迫不及待地打了一辆“的士”赶回家去。

        可是车子停在“蝴蝶梦”门前时,我才发现,店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几个男男女女在门前神情暧昧地张望议论着,而隔着玻璃门,我看到有三四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在翻检察问什么。

        姐姐看到我,眼里忽然充满了泪。

        是的,隔着玻璃门,我清晰地看到,或者说是感觉到,姐姐的眼睛含了泪。她举起手抚了一下头发,不易察觉地向我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然后,我忽然听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是那隔岸观火的男女中的一个,那尖细的嗓子说:“这不就是张家的那小子吗?听说那女人犯事和他也有关系呢,罪名是勾引未成年少男。”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浑身的血往上涌。我想冲进“蝴蝶梦”告诉那些穿制服的人姐姐是好女孩,姐姐做的是正经生意,我想转过身大骂那胡说八道的长舌妇,斥责她们的想法有多么肮脏下流,我又想迅速躲藏到人群中去,远离这些流言的围攻与伤害。

        但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玻璃门内,看姐姐用抚头发的手势一次次悄悄暗示我“快走”。

        多年之后,那个姿势成为一种定格,鲜明深刻地烙印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可磨灭。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被妈妈拉回家里的,也记不清爸爸是怎样严厉地命令我不许出门,我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知道诬告“蝴蝶梦”经营黄色业务的匿名信发起人之一就是我亲爱的父亲母亲了。我只知道,那段日子一直在下雨,仿佛姐姐流不尽的泪。

        我病了,在淅沥的雨声中不知昼夜地昏睡,梦里,一次次看到姐姐在对我做手势,无言地告诉我:“快走。”

        可是,她说过,我是她的阳光啊,阳光走了,她岂不是又要回到黑暗中去吗?

        然后,有一天,朦胧中我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同女邻居议论着:“那祸害终于搬走了,当妈的心总算放下来了。这种人不走,早晚惹出更大的事来。”

        我弹簧一样跳起,扑到窗前,果然看到姐姐站在“蝴蝶梦”前贴着封条,门前一辆满载的大卡车,车身上写着搬家公司的字号。

        姐姐要搬走了!

        蝴蝶要飞走了!

        我听到自己的心狂喊了一声“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忽然不顾一切地打开窗子。

        感谢上帝,我一生都没有这样灵巧敏捷过。我就像一个不畏死的武林高手那样,循着通水管道迅速地滑下三楼。人在半空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变成了蝙蝠侠。

        我心中完全没有恐惧,甚至也来不及伤感,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不能追上姐姐,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不是我要这样的”,那我一定会死的!

        就在我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卡车启动了,我猛地摔倒在地,但是立刻一跃而起,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在那个狭长的雨巷里疯狂地哭喊:“姐姐……”一路狂奔追赶。

        车停了。

        我再次摔倒在地上。

        然后,我看到了姐姐。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天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打着透明的塑料雨伞,晶莹剔透,正如一只蝴蝶。

        蝴蝶翩跹地舞到了我的面前,不顾我满手的泥泞,轻轻地将我拉起,然后,我们便拥抱了。

        我伏在她的怀中,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姐姐,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让我如何说尽心中的悔恨啊。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多么地渴望阳光珍惜阳光,又是多么严谨地对待生意。可是,偏偏是我,逼着她重新面对自己曾是虫豸的历史,承受那些莫须有的指责和诬蔑,可是,真的不是我愿意的呀!

        我抬起头,将一脸的泪印在她的手上,问:“姐姐,你会恨我吗?”

        “不会,”她摇摇头,凄然,却是真诚地笑了,“你叫我姐姐,你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怨恨你,就不会下车了。”

        “那么,你会恨我妈妈吗?”

        “也不会。”她笑得更加凄美了,“她只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真羡慕你有一个那样爱你的母亲。弟弟,你知道吗?并不是工商局逼我搬的,他们已经证实我们是正当营业。是我自己,我自愿搬走的。”

        我惊讶,“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吗?”

        “是因为我不想让一个慈爱的母亲担心。”

        我忍不住又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母亲的爱会伤害无辜的人?为什么仁慈竟是天使告别的理由?

        我哭着说:“姐姐,在我眼中,你是一个真正的天使,蝴蝶天使。”

        姐姐又笑了,将我拥抱得更紧:“而你,你是我的阳光。”

        然后,她将我推后一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石破天惊地,她说出那句我一直想问她的话:“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我如被雷殛。直到今天,我仍然坚信,姐姐的这个请求,是代我提出的,她太了解男人,不愿意给我留下任何遗憾,于是,她代我提出我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我心中激荡,扑上去在她脸上重重地一吻,笨拙地,湿濡的,混和着我的泪。

        然后,我看到,天使也流泪了。

        姐姐郑重地,几乎是庄严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是我今生得到的最甜蜜的吻。是阳光印在心上的感觉。”

        大卡车终于在绵绵的细雨中驶远了,淡淡地,淡淡地,消逝在雨巷的尽头。

        我只觉心中空落落地,仿佛真纯少年中最重要的某个东西,也随着卡车开走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我其实从来没有同姐姐好好谈过一次话,我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那些长舌的女人是说起过的,但是我不想听。

        我只知道,蝴蝶虽然是虫子变的,但她成为一只蝴蝶之后,就再也不肯回到阴暗的地下。虫子化蝶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一旦化蝶,她却只有一个星期的生命。在这一个星期中,蝴蝶拼命地追逐阳光,然后消逝在花间。蝴蝶的生命虽然短暂,却比任何事物都更懂得珍惜阳光,她以花粉与晨露为食物,脱胎换骨,无比圣洁。

        人们有什么理由拒绝蝴蝶寻找阳光?又为什么要让男人的眼光女人的长舌逼蝴蝶回归阴暗的地下?

        无边细雨中,我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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