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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一轮满月把棕榈叶的影子投射到戴维床下的墙上。他注视那些影子一倾身一低首的样子,就像不断变化的木偶。落日时分,喇叭声声,接着是刹车发出的尖叫。戴维想听听撞车的声音,但是没有。很清楚,耳塞不起什么作用,因此他取下耳塞,把它放到床头柜上的闹钟旁边。

        时间是晚上10点27分。他十分钟前给耶尔打了传呼。

        他伸手去拿电话,拨411号,要求接通电话。在得到回答时,他吃了一惊:“希尔顿药店。有什么事吗?”

        “对,你们的店多晚关门?”

        “半夜。”

        “你能够……”

        “一分钟也不耽误。听懂了吗?秒针咔嚓一响,所有的门就锁上了。”

        “是的,”戴维说,“我理解。能请你把地址给我吗?”

        叹了一口气之后,她同意了,戴维迅速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地址。威尼斯街破旧的那一段,靠近第五大道和百老汇的交界处。离开“皮尔逊残疾人之家”有几个街区远。

        值得重视巧合。

        开车不到十五分钟。在靠近药店的时候,戴维放慢了速度,把周围的一切揽入视野。他经过被拆去楼房长满杂草的几块空地,在一块空地上,一群人挤在一个燃烧的垫子周围。

        戴维把车子开进希尔顿的停车场。尽管商店的前面灯火辉煌,他对于把他的奔驰车放在那里还是有几分担忧。他拿起带在身边而不是放在车内的手机。

        7月4日的画画还装饰在楼房的大窗户上——浓重的油彩描绘出的国旗和爆竹。克莱德所打碎的窗户用三合板补起来了,被风卷过来的垃圾袋覆盖在上面。里面有一股消毒剂和急救绷带的气味。无人售货台上的街头小报有各种生动的颜色的标题,很抢眼:韦斯特伍德泼洒碱液的人在死亡大夫帮助下逃脱之后仍然逍遥法外!这旁边有一张戴维的图像隐约现出,进入了医院,是偷拍的。

        戴维突然看到一副加强型的耳塞,就一把拿过来,打算来试一试这副耳塞。他沿通道走去,直到碱液产品的货架面前。

        一个刺耳的女子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我们店要打烊了。如果你要买东西,拿到登记处来。”

        戴维转身看到一个身穿手织套衫、上了年纪的妇女。

        “您好,夫人,我希望你能够……”

        “不要对我说‘您好,夫人’好不好?我要打烊了。要买东西就买,不然就出去。”

        戴维从口袋掏出一本警察用的图画本,以出奇的快速跟随她一瘸一拐地到前面的付款台。

        “我将非常感激,如果你能看一看……”

        他突然停住了。透过正面模糊的窗户上装饰画,他隐约看到他车子周围有动静。一个黑影似乎朝戴维这边走来,又突然停住,似乎意识到戴维在看他。之后这个黑影在夜色中一闪便消失了。

        戴维穿过门出来了,这位老年妇女立刻跟在他后面,把他锁在外面。一个男人,像克莱德那样粗壮结实,向着这条空旷无人的街道走来,漫不经心地将双手放进一件破夹克的口袋里,松开的鞋带拖着。

        逃跑,然而还试图做到不显眼。他并没有向后望。

        戴维跑了几步,让他保持在视野之内。

        他跟踪这个人,与他保持半个街区的距离,在揣测到底是不是克莱德。如果是,他是怎么认出戴维的。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监视这家药店?这副耳塞在他手里变得汗津津的,戴维意识到他是粗心大意而把这东西带出来了。那人转了一个角落,进到这块无人的空地上来,这地方是戴维到药店去时记下的。

        戴维加快了脚步,想把他控制在视野之内,但没有成功。他经过一个破旧不堪的电话亭,黑色的电话听筒吊在从四面破旧墙上拖出的电话线上。他拐弯的时候,意识到来到皮尔逊之家边上的那块空地上。破瓶子、沙砾、杂草和几大块水泥块是在拆除建筑物时留下的。空地的中央,一辆烧焦的汽车放在街区里。戴维一个人也没看到。

        戴维小心翼翼地离开街道,进到这块黑暗的无人空地。他注意到一根细长的板条丢在外围篱笆上,便向那个方向走去。这是到另一条街的缺口。他在慢慢向前走时,他的鞋子踩在沙砾上吱嘎作响。他脑子里所有的想法在翻腾着,深更半夜跑到这个住宅区来,搜索着一个危险的逃犯,不是犯傻吗?但是某种情况又吸引他向前冲,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强制力。

        克莱德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小心谨慎的,只攻击那些不可能有效反击的人;戴维希望他太胆小而不敢去追一个能干的人。

        戴维被一个啤酒瓶绊了一跤,酒瓶摔到一块岩石上,发出枯燥乏味、噼啪作响的碎裂声。他停了下来,靠在被纵火烧毁的汽车的篷盖上。

        透过挡风玻璃的无数裂缝,他看到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他的嘴一下子就干了,他的声音似乎在嗓门眼处给卡住了一样,喊道:“是克莱德吗?”

        车门吱嘎一声开了。戴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手放在车篷上,这时一个发出塞率声响的身影出现了,黑暗中慢慢露出形状。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克莱德居高临下地站着,他脸很暗,被遮挡着。

        两个人面对着面,戴维抬头望着克莱德。一个兴奋,一个恐惧,矛盾陡然尖锐起来。

        克莱德平静地出拳,打在戴维的脸上。戴维的头啪的一声歪向一边,口里吐出的血溅出来,喷到汽车篷上。这猛击的一拳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就像扔下的橘子掉到柏油上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一行动说来也怪,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儿们早已意识到这是要发生的,似乎他们俩不管怎样说对此都是超然的。

        克莱德没有走过去再打戴维。

        戴维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去摸嘴,把它压向被打破的嘴唇。他没有感到什么疼痛,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压力。他的胃剧烈地翻动着。

        他向着克莱德转回去,小心翼翼地把头弄得低低的,为的是两人的视线不接触。想到在医院的房间里黛安娜第一次吻他时的柔声啜泣,强烈的愤怒陡然升腾起来,但是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在这里帮不了忙,就像在急救室也不起作用一样。只有克莱德的大肚子和宽胸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种使人厌恶的和可怕的熟悉的身体气味和橘糖衣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使戴维想起,这一切显得如此梦幻,身体遭到威胁,他又是这样手无寸铁地对付这种局面。

        “你不知道,”克莱德说,他说的话含糊不清,“你不知道我会多么使人害怕。”

        “对,我知道。”戴维说。克莱德可以在任何时候揍他。他在琢磨,如果要自卫的话,他要击中克莱德的什么地方。脖子吗?胯部吗?“但是你处于危险之中。我能够提供帮助。我可以把你弄到医院来,保证让你得到照顾。”

        “我不愿意,”克莱德回答说,声音低沉,铿锵,痛苦,“你最好离开我。”

        “克莱德,听我说,”戴维的声音有点发抖,尽管他所做的一切是想把事情摆平,“我看了那部研究恐惧的影片。我知道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让你经受那一切,那是多么错误。我理解你为什么气愤——你完全有权利气愤。”他感觉到克莱德的体形微微放松了,双肩也开始塌下来了。

        “没有一个人生下来有像我那样的问题,”克莱德说,“有人让我变成了这样。”

        “如果你跟我一道来,我们可以一起跟当权者们谈,解释对你所发生的一切,”戴维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但是,只要你在外面这样的地方,有人就要找你,你把你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没有危险。他们才有危险呢。他们那些人才害怕我呢。”

        “克莱德,我知道你有时是不想对人们做出这些事情的。我知道你有时想更好一些。”对这个问题的措词像是在发表声明似的,试图起到应有的作用。戴维凝视着克莱德在黑影中的面孔,远处街灯的光亮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我想进到医务室里去,”克莱德说,“制止开始来到的感情。我想让他们把我弄得好一些。给我……那些东西……把我弄得好一些。”恐惧慢慢进到他的声音中去,“但是我到了停车场,看到他们穿着白上衣,我就受不了。我的双手就出汗。我扔下我的橘子瓶,但那是空的。”

        橘子瓶——装处方药?克莱德的令人困惑的话证实了戴维产生的各种联想。康诺利的研究已经造成了克莱德对医生们的恐惧。或者至少是对接受治疗的恐惧。那就是为什么他一直自己设法来治。

        “如果我和你一道去?”戴维问,“寻求帮助?”

        一个声音,小而不顺从,像一个孩子的声音说的那样:“不!”

        “如果你不愿跟我一道去寻求帮助,我只好认为你不想治好病。”

        一个低低的嗡嗡声响增大为带啜泣的哭喊。戴维一声不响地等待着,十分震惊,这时克莱德哭泣着,然后又陷入寂静。停息一下之后,克莱德说:“人们对我说话,但是他们的声音一点也不生动。他们像铁石一样,冰冷冰冷的。他们扇我的耳朵。”他的话因哭泣而变音,但是他的语调是平和的,带忏悔性的。

        “这就像到处一片黑暗,我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直到有人微笑了,然后天大亮了。”一阵催人泪下的停顿之后,他又接着说,“天很久没有大亮了。”

        戴维试图定一定神。

        “我体内没有填什么东西,”克莱德接着说,“就像是草而不是皮肤,是绳子而不是血管。我正在腐败。我是在从里到外腐败,但是我的身体还在转悠。”

        克莱德又开始哭了。站在那里摇呀摇的,低声耳语说:“三,二,一,从门往后退。”要让他自己平静下来。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发出微光,目光集中,十分气愤。一个打造的关系——脆弱加上敌意。戴维往后退了一小步。

        “有些可以和你谈话的人,”他一定做到不提心理学家或是精神科医生。

        “能让你感到舒服些。加上你的伤口——你的由碱液带来的伤口,那些伤也需要治疗。”

        克莱德转身吐了一口痰说:“我能尝到我的腐败。就像有只老鼠在我的嗓子里,现在它正在融化。”

        “那是副作用,”戴维说,“是需要得到帮助的另一个原因。你一直用你服的药在毒害自己。”

        克莱德的影子挺直了,往后仰,戴维意识到他已经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我不吃药。”他的拳头又一次平静地往后缩,像一个活塞,往下对着戴维劈脸打来。

        戴维苏醒过来时,沙砾弄得一嘴都是。拉着汽车前面的保险杠,他慢慢地站立起来,把沙砾吐到汽车的篷盖上。他的嘴暖暖的,咸咸的;他在月光下细看痰块的时候,看到那痰是暗色的,上面有血丝。

        如被老虎钳夹了一般的头疼突然强烈地向他袭来,跳痛了三次,然后消失了。他滑上篷顶,当心不要碰到他吐的痰块,坐在那里,脚搭在前面的保险杠上。他的裤子扯裂了,一个膝盖上有血污。他慢慢地能够正常呼吸了,用袖子吸干裂开的嘴唇上的血,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没有觉得虚弱或感觉不适,他的精神系统似乎没有变得模糊不清。他想到要把自己弄到急救室去检查一下,但是接着想到空地那边的栅栏上缺的细长板条。半路上,他注意到另外更远处的板条被乱放到一边。这一个板条看上去不是指向大街,而是指向小巷。戴维相当肯定这个细长板条是处于他与克莱德对峙处的前面。

        他没有先审视一下小巷,就向栅栏走去。穿过栅栏,他心力交瘁,浑身疼痛,十分烦恼,不再着意为便于防范而放慢脚步。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从一个工棚后面拖着脚步走了出来,以威胁的架势接近戴维,但是戴维把手从鲜血淋漓的嘴唇上放了下来,一个怒目而视就吓得那人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他步履艰难地从小巷里走了出来,不知不觉来到两旁是一些破败公寓的空寂无人的街道上。

        这个局面的现实打动了他。他孤身一人,夜间在这座城市的破败部分,在这一条条街道上搜索着,想找到一个攻击者。

        戴维故意调转方向,步行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而后回到自己的车子前。在翻倒的希尔顿售货车的旁边,一个男人睡在人行道上,深深地吸着气,发出令人战栗的声音。戴维在他身边转了一圈,从一辆小汽车旁经过。

        后望镜上吊着的一张停车许可证映入他的眼帘: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5月份过期,三个月前的事。那是克莱德被解雇的月份。

        戴维一动也不动地呆呆地立在那里,瞄住这辆小汽车。一部稍有破损的褐色的维多利亚王冠牌小车。在汽车仪表板上放着一个贵族牌罗森格润喉糖的空盒子以及一盒散装的,还在塑料套中的二十个毫米的针头。包装纸和苏打罐摆满整个后座。

        丝毫不敢疏忽地回避着那个无家可归的人,戴维朝着离车子最近的破旧公寓楼走去。他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指着私人信箱上的名字,寻找克莱德的名字,但是毫无结果。他在隔壁的公寓楼又采取同样的做法,又接着到另一座邻近的楼去查找。他就要放弃指望的时候,突然一个名字撞人他的视线:斯莱德·道格拉斯,203套房。

        一个无罩的闪烁着的灯泡是二层楼上惟一亮着的灯。褐红色的地毯和褐色脱落的墙纸使得走廊越发显得暗了。

        戴维在203套房的门外停了下来,然后慢慢把眼睛凑近窥视孔。一个大的条凳径直朝他打来。他往后一跳,差一点绊倒他的脚,他冲向202套房的凹进去的房间的门口。克莱德的门旋转着开了,戴维将身子紧贴着隔壁的门。他听到三个插销的开锁声,一个接一个,然后克莱德很快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撞到墙上。克莱德穿着一件破夹克,跌跌撞撞地从走廊走到楼梯那里,低声地咕哝着什么。

        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戴维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这下子很快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轻松了。

        他又走到外面,沿着楼房的边沿处不显眼地走着,以防克莱德再回来。他又呼耶尔,这次是打到他的手机号码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机调到振动上。他对街上凝视着,心中纳闷克莱德到哪里去了。也许又要暗地里监视自己了,要弄清楚他是否离开了这个区域。

        戴维在消防通道的下面很不耐烦地踱着步子,等待耶尔的回电。一次也没有来。他又想要呼耶尔时,突然一个女人被捂住的呼喊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仰望这座楼的侧面,他看到自己就站在克莱德的窗户下。被捂住的呼喊声十有八九来自克莱德的那套房子。

        戴维的脸由于出汗而变得滑溜溜的。微风乍起,在风息之前,一时间他叫不出声来。埃德已经指出过,警察对于这一地区做出的反应是缓慢的。克莱德在911能够做出反应之前可以回来恢复他对别人的折磨,甚至杀害在他公寓里的任何一个人。耶尔还没有回电话。

        戴维在消防通道下走来走去,头顶上的叫喊简直使他惊慌起来。他的脑海里翻腾着这些术语——禁止公布的证据、搜查逮捕证、非法闯入,寻求指引他的某种东西,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法律上的专业知识几乎全部来自那些糟糕的影片。他头顶上传来了一种难受的、来自胃部的咕噜声迫使他采取行动。

        戴维从臀部口袋掏出一副胶乳手套戴上,跳上去,抓住防火通道的梯子,猛地将它拉下。他爬到第一个平台,然后又爬上第二个平台,防火通道的梯子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透过克莱德的肮脏的、破裂的窗户往里瞅,他只看到一个没有铺叠的床。发亮的希尔顿药店的牌子反射到玻璃上,戴维转身去看,这些堆存物很明显地放在那块空的地方。堆存物的前面,在光柱下,停着他的奔驰车,从克莱德的窗户看得很清楚。戴维对着那特别的前灯做个鬼脸——他的车子很显眼。克莱德一定知道车子停了,也意识到戴维来找他。皮尔逊之家从克莱德的公寓可以看得很清楚。这吸引了戴维的注意,克莱德从来没有远离他度过一段孩提时代那个名叫“快乐地平线”的家。显然,他可以从临近那个地方的公寓得到一些安慰。

        那个女人的哭喊重又把戴维的注意力带回到黑暗的公寓里。他十分当心地把一长条玻璃碎片从有裂缝的窗户上拿掉,伸手进去,拔起钩环。他把窗户推了上去,偷偷地溜到房间里面,把玻璃碎片放到窗台上。

        引起他注意的第一件事是腐败的臭味——简直难以忍受。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的照耀下,成千上万的尘埃在飞旋。

        那个女人被捂住的尖叫还在继续着,强度在提高,频率在加快。戴维走到发出呻吟的一堆衣服旁,掀去薄薄的长袖圆领运动衫,在翻倒的电视机上,露出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他感到非常的尴尬。叫喊之谜解开了。戴维闭上眼睛,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只好想像出弗洛伊德的严峻而狡黠的面孔。

        他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可是这时叫喊声停了下来。他现在在房内。也许他所违反的一切法律都已经被击碎了。他也许还会四处看看,看看可以搜集到克莱德·斯莱德的什么情况,又名道格拉斯·戴维拉,又名斯莱德·道格拉斯,这时他在等待耶尔的电话。他在头脑中很快把他应该寻找的清单考虑了一遍。洗涤剂,锂,证据。

        他走进这个公寓,审视着这套房子。克莱德很明显已从正常的社会交往中游离出来一段时间了。烧焦烧裂的罐子和盘子在小柜台上放得到处都是,这个小柜台是当做厨房用的。在这些盘子罐子之中放着硬面包块,这些面包块都让克莱德做成雕刻品了。它们很像腐朽的、华而不实的人。牙签从这些雕刻品、装饰旗或是伏都教别针中戳出来。

        戴维差不多被猫用的碗绊倒,那碗上满是玉米粥和苍蝇。那气味更臭,更强。他转身看到,在厨房食品储藏室的顶部,一只烂了一半的猫还伸展身子躺在那里。这只猫死了好几个星期了,苍蝇和蛆爬满了身子。

        在门口很紧张的戴维很快进了洗手间。在里面门钮上吊着一个儿童穿的医院睡衣,那看上去是克莱德在康诺利的研究中心穿的。戴维凝视着肮脏的镜子,上面斑斑点点全是挤破丘疹冒出的脓点子。

        抽水马桶上溅的全是污迹。腹泻——锂中毒的一个早期副作用。除了无注册商标的阿斯匹林大瓶子,药箱里空空的。阿斯匹林意味着更多的麻烦,跟锂一道服用,会提高锂血的含量,引起中毒。如果克莱德确实患有偏头痛,那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手头要保存那么多的阿斯匹林。戴维很快搜查了一下洗涤槽,但是找不到克莱德在什么地方藏了偷来的锂。

        他把磨损了的淋浴帘子扯到一边。浴缸的整个底部排的满是草莓酱瓶子,盖子拧得紧紧的,堆放得五六个瓶子那么高。戴维拿起一个到光线下,看到里面的黄色液体:小便。克莱德贮存着自己的尿液。

        用黑钢笔在旁边的牌子上写上日期和时刻。戴维带着不断增长的惊讶看着那些大瓶子。克莱德还贮存自己的尿液,几个月里时断时续地这么做。有几个瓶子里面还有一绺绺头发,其他的有指纹和剪下来的脚趾甲,一个还盛有收集的痂。戴维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的喉咙却焦干地发出轻微的尖声。

        要评价盆中之物,他能想到的最好解释判断是,有点类似于弗洛依德学说中的肛门期,以及两岁孩子在抽水马桶上锻炼出来的不正常的依恋。冲抽水马桶,因此变得沮丧。给早期发展定了型。也许克莱德抓住自己的某些部分不放。是幼年时代的那个克莱德吗?戴维摇摇头,十分恼怒。一个多么片面的解释。

        走回那个大房间,戴维走到那张大木桌前。几本书堆放在一边,他注意到路易斯·达林生物医学图书馆的印记印在木桌前沿上——这些是克莱德从医院偷来的。戴维把几本书依次排列。《默克手册》,一本侦探小说经典第四部,《内科医生案头参考》,一本词典,以及几本心理教科书。其中《内科医生案头参考》中的一页拐角被折,戴维很快翻到这一页。

        一点也不惊奇,这是关于锂的部分。几个小圆点部分详细介绍它的适应症:控制情绪波动和激动情感的爆发,有助于病人战胜攻击行为和自残现象。有一句“也可以帮助控制冲动”还用红笔画了圈。克莱德一定是错把冲动当成暴力行为的爆发,而不是强烈的短暂的阵怒。有些词画了线,戴维很快翻了一下字典,发现这些词都相应地做了标记。

        在不可理喻的愚蠢的强迫行为的驱使下,克莱德——带着某种程度的诚挚——试图防范自己有暴力行为,在这一过程中毒害着自己。这一点,表明他希望实现自己的愿望,拼命希望有着奇效的药片可以治愈他,化解他的暴力冲动。克莱德已经做出了激励自己的办法,这些办法却无济予事,他误入这样愚昧而错误的结局之中。

        除了这些书籍,在一个小盘子上放了许多烟蒂,几个挺硬的烟蒂杂乱无章地丢在桌子上,像枯萎的白毛虫,多数是两个两个烟蒂放在一起,仿佛它们是这样给抽完的。克莱德可能养成了对尼占丁严重的依赖,以减轻他的紧张情绪,提高他的注意力。两支香烟一块抽肯定会加大那些作用。

        戴维倾着身子看克莱德潦草写成的一个纸条,其中绝大多数短语明显是他从医学书籍上摘录的,所读的许多部分都超出他的水平;克莱德已经把他不理解的词汇集中列表。戴维细细看了看他的书写,想确定克莱德是否是阅读能力失常。这一页的下端是几个短语:今天夭好、他们好、今大玩得好。把“天”字写成各种变体——夭、大等等。

        克莱德不顾一切试图要戴上心智健全的面具。

        在桌子下面是一个很大的不高的金属贮藏箱。

        戴维摇了摇,它发出金属叮当声。在靠近带暗锁的地方,有个蓝色污迹,戴维把它当成碱了。他在厨房或是洗手间都没有见到洗涤剂;克莱德把它放在贮藏箱里保存。在这乱七八糟的公寓里要找贮藏箱钥匙真是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相反,戴维从厨房柜子上的面包雕刻品上取出一个牙签,把它塞进小柜子的锁眼里,弄断了。这足以使克莱德难以取出碱液,直到警察赶到。

        在克莱德床铺的附近,在上面漆成橙色的、用做床头柜的大板条箱上,戴维找到一个锈蚀的数字符号——他注意皮尔逊之家的门牌上掉的一个阿拉伯字“1”。它用做压纸的书镇,压着一张发了黄的、受损的名为“快乐地平线”的照片。这座房子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些从克莱德孩提时代的家里弄来的偶像化的东西——它们怎么适合他的精神变态学呢?

        在床边的墙上贴着从《洛杉矶时报》上撕下来的大标题,上面赫然写着《贯穿加州大学洛杉矾分校医疗中心的恐惧行径》。克莱德的目标实现了。凝视着这个大标题,戴维在琢磨克莱德要治好自己病的尝试是多么诚挚。

        戴维在这个公寓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敏锐地感受到自己接近惊恐。他感觉呼吸困难,每几秒钟就要扫视一下那个门,感到一种要离开的紧迫感,但是他正在揭示的信息正一点一滴地获得,而且是无价的。他并不知道克莱德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不应当把他的运气冲走。

        他转身看看这个房间的其他地方,看看他也许还遗漏了什么东西。在那个角落,干枯的金鱼草从冰淇淋纸板盒里往前倾,土堆在四周的底部。这有点奇怪,让戴维琢磨了一会儿究竟是什么东西。茎和叶朝着厨房角度倾斜,而不是朝着窗户方向。作物应当向着太阳光方向倾斜,而不是朝着黑暗的公寓内部倾斜。这一定是最近移动过了。

        戴维走了过去,俯身蹲下来观望这种植物,把它从墙里往外拔。它掩藏着一个嵌进剥落的灰泥的热通风孔。通风孔的盖子很容易从孔上撬起,露出一个橙色的盛药片的瓶子。戴维双膝跪下,把手伸到里面,把瓶子拿了出来。他用小箭头把白盖撬开了。里面全是淡黄色药片。安卡利斯。四百五十毫克。

        克莱德对于服药的自我感觉是这么强烈,他甚至把药片藏在自己的套间内。似乎把药片放在显眼的地方他就受不了。

        戴维把药放回原处,把通风盖放回洞里,把植物又移回原来的地方,向窗口走去。他听到一把钥匙碰到前门的锁的响声,感到勇气都失去了。一个门闩在转动,接着是钥匙的又一次滑行,然后是第二把钥匙插进。戴维刚跑到一半距离,窗子就碰到他,他却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爬出去了。那里没有什么大的东西足以遮掩他,因此,他钻到床下贴墙平躺着,床是在窗户旁边有黑影的角落。要不是黑暗,戴维就会暴露无遗了。

        第三个失灵的门闩的转轴滑动了,门开了。克莱德的形体占据了整个门口,衬托在他头上的一些鬈曲的头发外观就像着火的光环一样。他的两条腿站在那里晃了晃,然后走了进来。

        戴维呆在那里,全然是僵化了一般,甚至连气也不敢出。

        克莱德拖着脚步走了进来,随手把门砰地关上,把门闩插上,径直向戴维方向走来。如果他开灯的话,戴维就会完全暴露了。克莱德在接近戴维时,加快了脚步,然后身体一个前冲。戴维克制住把双臂上抬做出自卫的冲动,可是克莱德倒到床上,脸贴着床垫,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便开始大声地、不规则地呼吸了。

        戴维还是极度恐惧,动也不敢动,头向墙边靠。远处希尔顿的标牌的一点光线照在克莱德的背上,使他脖子上的链子闪烁着。戴维舒了一口气。

        戴维以极其难受的缓慢动作向窗户迈了一步。接着又迈出另一步。他正要把脚放下去,突然他的手机振动起来。

        克莱德翻了个身,头从床垫上懒洋洋地抬起。戴维以全速冲向前门,而不是冒险从靠近窗户的地方爬出去了。戴维感到克莱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猛地拼命拉动三个插销,想找到打开锁的一系列办法。他一连好几次拧插销,猛地拉门,但门就是弄不开。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克莱德咆哮着向他冲来,他闪到一边,克莱德沉重的身躯猛地撞到门上,把门上的几块嵌板撞成碎片。克莱德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门不成样地悬挂在那里,尽管失灵的插销还在另一边的框子上,但铰链还是松动了。戴维抓住门边的铰链,猛地将门推开一些。他通过空子跳进走廊里,这时克莱德动了动,伸手去拉他的脚脖子,没有抓住。

        戴维在走廊里跑着,就听见克莱德冲出破门一步跨两级台阶。他在过道里全速奔跑,克莱德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追。尽管戴维知道自己比他跑得快,但还是不顾一切、惊慌失措地奋力跑着。穿过栅栏的空当,越过空旷的停车场,一边飞快地跑着,一边笨拙地摸着口袋中的钥匙。他已听不到克莱德追赶他的声音了。

        戴维到了洒满光线的希尔顿停车场,他的梅赛德斯牌奔驰车子停在那里像是特别展出的交通工具。他用遥控钥匙开了锁,钻进车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驶入街道,向左猛地一倾斜越过阻碍物。在经过废弃的停车场时,他还是禁不住地朝车窗外望望,就在那里,在那辆烧焦的汽车附近突然停住,那里是克莱德的影子。

        什么东西在他手里闪光——可能是杆枪,也可能不是。这时克莱德停住,僵直地站在黑暗的停车场上,就像被放错位置的一尊雕像,望着这辆小汽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戴维不会让这一景象萦绕在心头——克莱德在停车场一声不吭的身影,带着某种更为安详而不是愤怒的神色凝视着他,带着像是新近燃起的某种兴趣。

        过了几个街区之后,戴维才开始提速,这时他意识到他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着。他摸到手机,把它打开,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到底一直在什么地方?”

        耶尔的声音总是平静地说:“做一下深呼吸。我在问你哩。出了什么事?”

        “我追踪到了克莱德……已经到了他住的公寓……他回家里来了……追赶我……布雷肯大街1501号,203号公寓。”戴维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疯狂一般,而他不能将自己的呼吸回复到正常的情况下。

        “你自己去追踪的?”耶尔的声音在线路的另一端快速地说着,“他现在还在那个位置吗?”

        “不,我不知道。他知道我了解他住在哪里了。他追赶我,但是追到离他家那里有几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已经找到克莱德睡觉的地方了,”耶尔对另外一个人大声叫着,“给我接上太平线路。让我们行动,让我们行动!”又把嘴对准受话器:“你在哪里?”

        “我在我的车上。正开着车。”

        “他还在追赶你吗?”耶尔的鞋子在地上的敲击加快了。

        “不。他停下了。”

        “好的。我们来了。马上在那个地区清场。”

        戴维的心跳加快了,他感到汗沿着一条线往下流,淌到他的二头肌上。

        “检查克莱德公寓的周围地区,包括希尔顿店,皮尔逊之家以及旁边的空地。我打电话到医院去,提醒注意安全,派人到楼上去和黛安娜与南希在一起,以防止克莱德又跑到那里去。我现在就去医院。我会在黛安娜的病房里。”

        “好的。我要派一队人到楼上去。别离开那里。手机开着。听到了吗,施皮尔?如果这次弄砸了,你就麻烦了。你破坏了我们的交易。”

        “我怎么能破坏你从来就没有接受的交易?”

        耶尔没有做出回答就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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