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的省书记官山胁顺三,在下午五点三十分到达了东京目黑的海军技术研究所,因为是接到了海军省教育局长高木忽吉少将紧急发出的邀请。说是有急事,希望能在五点半的时候在技术研究所面见。当时高木少将还是加了—句,不用多说,当然是希望你能—个人来。
接到这个海军省的电话时,山胁顺三脑子里立马闪现出一个念头,说不定是……
当然他并没有把他的那个想法说出来。只是简短地回答:“是。”
身着西装的山胁在海军大楼里工作,是海军里面为数不多的文官之一。工作是海军大臣事务上的全权助理,并且山胁比别人还多了一个职能——海军的法律顾问。因为处理海军军政事物,需要一些熟悉国际局势并且有大视野的人才。
山胁当时还在东京帝国大学念法律时,就被海军省看中,进入海军省之后,被命令去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山胁在普林斯顿的两年主要是学习国际法和地缘政治学。两年后,回到日本。在海军省就职,享受的是中尉的待遇。这样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一直在海军省工作。山胁的办公桌,位于和大臣室、次官室并排的副次官室里面。在昭和十五年年末的时候,他开始享受大尉待遇。
有流言说,曾经山胁称得上是海军省里最爱玩的人,但是,自从三年前结了婚,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是因为他一直是西装革履的打扮,还是因为整天架着一副文质彬彬的银框眼镜的原因?。军队司令部那些个年轻的士官都在私底下诋毁他,说他是这个城市里的披着人皮的畜生。山胁自己好像是对这些流言和诋毁完全不在意。
研究所的警卫水兵把山胁领到船体实验用的人造游泳池附近的一栋建筑物里。
那里用混凝土建得非常厚实,只有两层建筑物那么高,没有窗户。据说是用来实验小型火器的场所。
来到地下,水兵打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里面立刻传来尖锐的爆破声、冲击声、破裂声。
山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好像是手枪和步枪的声音,再加上金属的冲击声,总之是持续不断。门里边是用厚厚的墙壁围起来的,这样一来,声音只能在内部回荡,进而变大,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让人承受不了的噪声了。
五六阵激烈的破裂声过后,好像是一切都暂时停止了。水兵再次打开一扇门,招呼山胁进去。地下室里面硝烟弥漫。
那里面是隔成了几个狭长的空间。床上满是土,什么家具都没有。在里侧墙壁的前面堆放着一些沙袋。沙袋的前面放着两个大桶。天花板上挂着六个电灯泡,很小的那种,在那里晃来晃去。
在铁皮桶的前面站着两位戴着眼镜,身穿白色的两种不同样式军装的军官。他们手背在后面,面朝铁皮桶站着,没有戴帽子,耳朵上戴着一种好像是耳套的东西。
在军官的旁边,是一名身穿工作用的三等军装的男人。手里拿着好像是手枪一样的东西。估计是研究所里下层的士兵。他现在正在进行手枪的连续射击。军官转过头来。
他就是教育局长,高木恝吉少将。
“是山胁君吧!”高木少将开口了,“麻烦你再等我三分钟。”
带路的那个水兵,说了句“请随意,”就离开了地下室。
叫山胁过来的高木忽吉少将,是一名在海军省内因其知性的头脑而备受好评的提督,也因此被认为是铁骨铮铮的知识派。就在前不久刚刚调入海军省大臣官房调查科,全权负责与军政有关的情报的收集和传达。集民间智慧于一体,以此来支持大臣的政策决定和政务,可以看做海军省头脑的代表人物。
这么一位优秀的提督,令人惊讶的是他连中学都没毕业。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一边当铁道员的员工或是从事裁缝工作,一边上夜校。大正元年的时候,通过了海军学校的入学考试。虽然从海军学校毕业的时候并没有取得多么满意的成绩,但是从他成为海军大学第二十五期甲等学生的时候便开始显露头角,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海大毕业。
山胁还从很了解高木的士官那里听来了一个关于高木还是中尉时的趣事。
作为海兵团的教官到舞鹤赴任的高木,断然禁止了长期以来对新兵实施的暴力行为。当然,高木的措施招致了周边的反对。反对说是无视海军传统、涣散了海军的精神等诸如此类的。但是高木宣称,不听指挥的人员立即换掉,然后我们拭目以待。这样一来方针才得以执行。至此在海军中已经被视而不见的恶习,在高木在任的那个时期的舞鹤得以铲除。
虽然曾经是个苦学生,但是好像他曾经的辛苦开始得到回报了。山胁确实是见过很多因为贫穷而扭曲了一个人的人格的例子,但是对于高木他所想到却只是那则趣闻。
关于日美战争,少将曾经表示说如果石油资源被切断了,开战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只是开战的话,会使周边地区也进入相当不愉快的时期。虽然不能说他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但是不得不说在他心里还是对此怀有一点点的期待的。
据说这位提督有自己的打算和期待。
山胁马上想起了在书记官室里听来的传闻。好像说是高木少将企图推翻东条内阁。所以现在宪兵队整天盯着少将。山胁往前靠了靠,高木突然问道:“我听说你去过德国,你应该在那边听过关于德国军队的手枪的评价吧。最好的手枪到底是什么型号的?”
山胁还没搞懂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
“这样啊。”高木轻轻点了点头,从他的声音里明显能感到疲惫。
“战况发展到今天,我想应该在军队的学校进行彻底的格斗术和短枪使用的训练了。在最后下结论之前,这几天我正在学习有关最新的手枪的知识。”
这句话估计就不能单纯地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了。
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本土决战?白刃战,还是为了突如其来的登陆战争?就算是如此,提督也没有必要亲自过问这些事情吧!如果说是为了制订教学计划的话,难道连提督都必须得掌握手枪的种类和使用方法吗?山胁觉得这肯定是谎言,提督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山胁一言不发地站着,高木又转向旁边的下等士官。那个下等士官的军服上居然印着一等兵曹的襟章。他手里拿的是德国的半自动手枪——鲁格09。
这可是军官专用的手枪,在意大利和非洲战场上,同盟国军队的士兵梦寐以求的战利品。
高木对那个下等士官说:“把下一个也拿过来。”
下等士官看了看脚边。在地面上放着两个金属制的大箱子。盖子已经打开了。每个箱子里面都放着手枪和与其相关的一些零件之类的。
士官把那把鲁格手枪放回箱子里,另拿出一把样式很难看的半自动手枪。他说:“这是从美军那儿缴获来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这把枪看起来很重,估计都能用来当锻炼臂力的哑铃。
士官熟练地把子弹上膛,手指扣在扳机上。看样子又是试射。山胁慌忙用手捂住耳朵并离开了那个地方。
士官双手握抢,面朝铁皮桶站着。距离大约有五步远。
士官稍稍弯了弯腰,屏住呼吸。下一秒钟,地下室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同时还伴有金属悲鸣般的响声。两种不同波长的响声,来回在地下室里回旋。被挤得没有去处的空气,混沌地搅拌成一团。铁皮桶上立马出现几个新的洞。
这次枪声的余音还没消失,士官又开始扣响了扳机。这次是连发。随着子弹从枪口里接连地出来,破裂音也连成了一串。铁皮桶上的洞立马增加了。每出现一个新洞,铁皮桶就剧烈地晃上一阵。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也剧烈地摆来摆去。
等到硝烟渐渐地散去,枪声的余音也完全止住。高木对士官说:“辛苦你了,你先退下吧。”
“是。”
士官把枪放回铁箱子里,向高木敬了个礼,就离开了地下室。高木少将走到铁皮桶的旁边。山胁也走到了高木的背后。铁皮桶的表面是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洞穴,看起来都是子弹打穿的,并且好像都是刚才试射时弄出来的洞。高木转到铁皮桶的背面,去观察那面的情况。山胁也跟着走了过去。这边只有十几个洞的样子,铁皮由里向外撅了起来,并且撅起来的铁皮部分都已经变成了白色。也有的铁皮只是突起,子弹并没有穿透。
高木说:“果不其然呀,这把枪确实是相当有威力,大口径真不是摆着看的。”
高木把手伸进铁皮桶里,并把手指从一个洞里伸出来,看样子估计是想看看这子弹的力度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高木的脸看起来总是煞白无力,还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虽然早就听说这位提督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健壮,好像是得了肺病。但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紫青色也是不同寻常。难道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吗?
高木站了起来,摘掉耳套。看了看山胁,山胁也看着高木。高木说:“我在副官室听大家对你评价很高,说你分析力和判断力都很强。所以,我才请你到这里来。”
山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这句话,只好选择沉默。高木接着说了起来,语气丝毫没有变化:“我想问你件事。如果说杀掉罗斯福就能结束战争,要是你的话,你认为应不应该杀了罗斯福?”
山胁为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吃了一惊。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什么深层的意思呢?山胁的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而高木也好像是在等待着山胁的反问。高木又说了:“只是理论上来讲的话,你怎么认为?”
山胁边揣摩着这话的意思,边给出了他的答案:“如果说结束战争是最后的定论的话,除了干掉这个人别无他法的话,理论上来讲也只能是杀了那个人。”
“干掉,也包含单纯地说是让他的肉体走向死亡?”
“嗯。”
“从政治的道德上来讲,这能被允许吗?”
“战争与生俱来就和道德不沾边,既然战争已经开始,当然也就无所谓策略的得当与否了。”
“也就是说道理上来讲是行得通的,是吧?”
“如果是单纯讲理论的话。局长,您刚刚提到了罗斯福。我国海军袭击珍珠湾的时候,我们曾经还讨论过能不能直接采取手段杀了他们太平洋舰队的司令长官。我国既然已经和美国开战,那么很明显在我们的终极目标里肯定是包含着要干掉作为美军最高司令长官的大总统。但是问题是我们是否将这作为我们战争的第一目标,这就另当别论了。”
“军事战争的话,答案就简单了。可是如果采取派遣刺客的方式,合乎规矩吗?”
“如果单是为了结束战争的话,那么所采取的手段也就无所谓正当与否。但要是考虑道德上是否允许的话,那么无论是除掉谁,这种想法都不该有。”
高木轻轻点着头,又从脚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把其他种类的手枪。他说是沃尔瑟。估计这也应该是德国军队生产的手枪。
高木一边用不太熟练的姿势操作着手枪,一边说:“也是。”感觉他好像是用鼻子发出的艰难的气息。
“正如你所言,道理上来说,你所说的答案确实如此。”高木双手握枪,身体朝向着沙包,两腿分开。这姿势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胆怯。
山胁屏住呼吸,高木扣响了扳机。短暂的破裂音,那是子弹穿透气流,深深地嵌入沙包里的沉闷的声音。
高木在自己一阵急促的喘息声过后,转过头来问山胁:“如果我说现在对我们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结束战争,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继续说说你的理论?”
终于来了……果然是这件事情。
在山胁回答他的问题之前,高木接着他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丝毫没给山胁喘息的机会。
“你有没有想过帮我一起来结束这场战争,即使是冒着受到道义上的谴责的风险?”
山胁反问道:“这是您以局长的身份来指示作为书记员的我来协助您的工作吗?”
“这和海军的组织没有关系。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可是组织上却并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指示……”
山胁继续深入推敲理论。协同结束战争,那么这样看来,高木所说的事情只可能是,他要除掉一个人。而罗斯福,只不过是他随便想的一个名字。
要我也加入他的计划中去……但是……
高木看到了山胁的犹豫,接着说:“我的话可能是说得太泛泛了,不过,我已经不能再往下说,你只能自己揣摩,我等着你的表态。”
“我只想问您一件事。”高木转过头来看着山胁,“局长今天为什么找我谈话?我只是个书记员,本人能为结束战争所出的力是很有限的,您为什么偏偏选择我?”
“我刚才好像也说过了,你的判断力和分析能力我是有所耳闻的。我也经常见到你交给大臣的报告。你总是能不为偏见和思维定式所困,准确地判断出世界形势。我觉得你是个人物,办事不带个人感情,理论功底也很深厚。我现在就需要你这号人物,来帮助我判断当今的局势。”高木接着说,“还有就是你的执行能力了。我听说你曾经将零式战机成功地空运到了德国。”
“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本是秘密进行的,难道是情报泄露了?”
“放心,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只不过是直接询问了相关的人员罢了。”
会是谁呢?当时知道这件事的,在海军省内部只有海军大臣及川古志郎和海军省副官大贯诚志郎少佐,还有三菱重工和伦敦武官室的相关人员。
“现在我已经被宪兵队盯上了,理由是说我言行不当。我成了他们的监视对象,估计是因为这一年,我总是从各个方面批判东条英机吧。所以,现在连和人见个面都难了,搞不好就有可能被拘留或是逮捕。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能成为我左膀右臂的人,一个能自由活动不受限制的人,一个优秀并且没被宪兵队盯上的、正派的人。”
山胁自己回想起那段既让他自己安心,又会让高木失望的回忆。
“局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不符合您的条件。我也是宪兵队的监视对象。虽然现在还没被盯梢,但是宪兵队经常会调查我的行动和我所接触的人。”
“真的吗?为什么?”
山胁回答说:“因为我曾经受到了他们的调查。在我结婚典礼的时候,参见婚宴的宾客里混进了美国的间谍。”
“这名美国的间谍真是行事不稳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昭和十六年的十月,正好是佐尔格事件的相关人员被检举揭发出来的那天。”
“十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建立。”
“就是袭击珍珠港前七个星期的事情。后来,这名美国间谍潜入择捉岛寻找别动队的动向。为防止机密泄露,海军的警备队和东京宪兵队的军官一同追击这名间谍。”
“你和那伙间谍有关系吗?”
“没有,他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后来说是为我们举办仪式的教堂的牧师也是间谍。知道他俩是间谍后,我和妻子就受到了宪兵队的调查,说是怀疑我和美国的间谍情报组织有关。虽然最后嫌疑是解除了,但是现在宪兵队还是会经常来找我。我家里来客人的话,第二天他们就会立即来询问那人是谁。”
高木表情很凝重,说:“这样的话,事情可就有变数了。连你都被宪兵队监视的话,这还真是难办啊。”
“局长,恕我直言。即使这样的话,我也还是愿意……”
“不行。”高木打断了山胁的话,干脆地说道,“这话就到此为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忘了这一切吧。”
山胁慌张地回答:“但是局长,我还没……”
高木的语气立马变得很尖锐:“已经结束了,忘了吧。如果你有记日记和备忘录的习惯,不要把我今天和你见面的事情写到里面。”
高木迅速地转身朝着沙包,举起了枪。枪声持续不断,电灯泡又开始剧烈地摇摆起来。那尖锐的破裂音像是语句末尾的句号一样,终结了这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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