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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悲情一生司马孚

        那天,司马孚在二哥司马懿的陪同下,到了平原侯府大门外。他独自一个人下了马车,径直往府中走了进去。司马懿坐在车厢里,一直目送着三弟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庭院深深、门户重重的平原侯府中。

        在平原侯曹植平时用以接待各位儒士好友的辅仁堂里,司马孚双眼含泪,走到曹植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无德无能辅弼君侯,今日特来请辞,恳请君侯恩准。”

        曹植大惊,道:“司马兄何必如此?”司马孚深深跪下,垂头道:“在下有负君侯与丁兄相知之恩,实在无颜再待在君侯府中,还是恳请君侯应允。”丁仪站在一旁,却是不动声色悠悠说道:“司马君不必自责。丁某可是服了你二哥。他的手段何等高明,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像棋子一样利用,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你今日请辞,怕也是他教的吧?”

        司马孚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深深埋下头来,不敢与丁仪正视。曹植劝道:“丁兄此言太过尖刻……”

        “哼!真正尖刻的话还在后面呢!也好,今日一别,你我情断义绝,再也没机会坐到一块儿畅言谈心了。我就请你带几句话给你二哥。他身为外臣,竟私自交结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后来又杀人灭口,这一切究竟是何居心?他以为丁某真的不知道吗?”丁仪冷冷说道,“他这是在利用王夫人来影响曹丞相在立嗣之事上的态度,就像当年的秦相吕不韦利用华阳夫人来影响秦孝文王立嗣一样!你二哥的野心真不小啊!他竟想当第二个吕不韦!如果条件允许,他恐怕连王莽、董卓都敢效仿的。可惜,他这一套鬼把戏,是骗不了我的。只要有丁某在,他就休想阴谋得逞!”

        丁仪的话字字句句如刀似剑犀利无比,逼得司马孚跪伏在地,汗流浃背,不敢抬头仰视。丁仪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深深一叹,道:“你们司马家兄弟同心同德,联手合力将五官中郎将推上了世子之位,却弄得他们曹家现在是四分五裂,手足相残。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嘿,你们却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

        司马孚只是连连叩头,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曹植一声断喝,劝住了丁仪,道:“我曹家兄弟之事,岂可嗔怪司马兄?丁兄不必再说了。”说着,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扶起了司马孚,为他拭去脸庞上的泪水,请他坐了下来。

        曹植也坐到司马孚身边,淡淡地、纯纯地笑了,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儿般笑了。他对司马孚悠然说道:“别那么自责,好像本侯没能当上世子,就该是你多大的罪行似的。如今立嗣之事,尘埃落定。我终于心安了,也终于解脱了。不必再为什么世子之位而夜夜辗转难眠,这让我很轻松很高兴——我是不是像那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宋襄公一样傻?其实,面对魏宫世子之位这一巨大无比的诱惑,当初我还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动了心的。丁兄……”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丁仪,语气一顿,又悠悠说道,“丁兄瞒着我全力投入这场夺嗣之争中,你以为我真的都不知道吗?丁府里你们一次次的密室谋事,我都知道。我没有阻止,是因为我不愿阻止。”

        曹植说出这番话时,司马孚与丁仪都怔住了。一向淡泊名利,清逸超脱的曹植心底深处竟也有这般强烈的欲念?这真是应了一千多年后西方哲学家的那句格言:“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我都应拥有。”是的,一般人们都会从积极、正面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真善美,我都应拥有。可是,他们也许都忽略了,因为你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假恶丑,你也会拥有。只不过,仁人君子们将这些假恶丑在萌芽状态时便压抑住了,但返躬自省,扪心自问,他们也无法根除这些欲念如同杂草般在心底潜滋暗长,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冒出头来。曹植虽是仁德兼备,也丝毫不能例外。然而,当他将自己心底这些话说出来时,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卸下了很重很重的一个包袱,整个身心都变得无比轻松了。

        曹植继续坦然说道:“我其实也和大哥一样,渴望着能登上那个世子之位,去实现自己‘平定天下,济世安民’的大志。然而,我又知道,我不应该去和大哥争这个位置,因为它本来就该属于大哥的。我犹豫不决,始终不敢正视大哥每一次向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感,焦虑、渴望、痛苦、恳求、嫉恨……我知道,有时候我只要鼓起勇气,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对大哥公开说一句:‘大哥,我是绝不会和你争的。’那么,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我终究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许……也许……在将来,我终究会为自己没能说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我终究也是一个凡俗人啊!”

        司马孚已听得泣不成声,哽咽道:“平原侯心清如水,可鉴日月,司马孚愧不能及啊!”

        曹植一下讲了那么多话,似乎也有些疲惫了,慢慢说道:“司马兄,站在同为人弟的角度,本侯理解你为了你二哥所做的一切。本侯绝不会责怪你的。只希望你今日辞别侯府之后,还要多多与本侯来往切磋诗文……本侯真的不愿意失去你这样一个忠厚笃实的挚友……”

        司马孚缓缓起身,双手下垂,埋着头,掩着泪,默默无语,倒退着走出了辅仁堂,倒退着走出了这个曾记载着他和曹植唱诗和文、情趣盎然的美好地方。从这一天走出去,直到五十余年后,司马孚已年逾九旬,被封为晋朝最为尊荣的安平献王时,才在满堂儿孙的扶持下回到了这个地方。然而,那时曹植早已逝世多年了。那一天,年迈的司马孚屏退了其他所有的人,独自待在了辅仁堂里一宿不归。第二天回府,他留下一道令晋室君臣读了都十分尴尬的遗书后,便溘然长逝了。这道遗书是这么写的:

        今有魏国忠臣河内郡司马孚,做不到伊尹那般开国建业,也做不到周公那般辅佐明君;做不到伯夷那般不食周粟,也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洁身引退。无功于国,无德于友,无恩于民,当弃身于荒野黄土,如一介布衣儒士而葬。

        既是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曹植与丁仪作了一个发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交代。

        等在府门外的司马懿终于看到三弟埋头掩泪走了出来,心头这才踏实了。却见三弟一上马车便坐而不言,泪如泉涌,无声地抽泣起来。他越是压抑自己的悲痛,抽泣得就越是厉害。他仿佛在用自己一生的泪水来祭奠自己和平原侯曹植的真挚友谊。

        马车往前奔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司马孚噙着泪光抽泣着向司马懿问道:“二……二哥,您既有如此之才,而三公子又有如此之贤,您为何却不辅助他成为世子呢?其实,三公子也可以成为我……我们的选择啊!”

        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答话。辅助曹丕、打压曹植,是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关键一环,是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等与为兄当初共同密谋决定的一个重要步骤。我们只能依照这样的规划不可更改地逐步实施,哪里还能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呢?如果真的是要辅助曹植为嗣,那我司马家数十年来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就完全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了。

        看到司马懿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司马孚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掩着脸颊,“呜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一向善于雄辩的司马懿没有劝他,只是举目遥望车窗之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怅然若失。我们都在不停地赶路,却不知将多少真情遗失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都在不停地奋斗,却不知将多少纯真抛弃在一身铠甲之下……刚才看着司马孚辞别曹植含泪而悲的情形,司马懿其实亦已暗暗湿了眼眶。而此刻,慢慢恢复了岩石般冷峻表情的司马懿已在心头自问:刚才为何我竟如此脆弱,甚至几乎掉下廉价的眼泪?或许是眼睁睁看着三弟被自己亲手扼杀了友谊,或许是自己对公认的贤德无双的平原侯的伤害的一种愧疚,又或许是自己本来就应该为这场立嗣之争哭泣一场?然而,这样的白白流泪于我百无一利。我何曾需要流泪。流泪是庸人的标志,流泪是示弱的表现,流泪是无能的姿态。要记住,真正的强者,胸襟之大,足以包容一切情绪;意志之强,足以支配一切情绪;思维之清,却又绝不会为任何一种情绪所扰乱。而三弟今日的流泪,又何尝不是他摆脱过去,走向成熟的必修课?想到这里,司马懿慢慢闭上了双眼养起神来,任由司马孚低低的抽泣被吹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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