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子之交,星月失辉,天地之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汉水河面上,隐隐约约只听到一片“哗啦哗啦”的划桨破浪之声——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飞驰而行,它们的船头都挂着暗红的灯笼,犹如一头头长鲸短鲨,迅猛绝伦地往夏口城方向游弋而去。
一舟当先的中军旗舰指挥台上,司马懿一身铠甲鲜明,昂然端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河面前方,猎猎的夜风吹得他盔顶的红缨如一簇跳动的火焰!
征南参军梁机和现任军中千夫长之职的“马斯”——也就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正在他胡床两侧肃然握刀而立。
“启禀大都督,我军水上斥候陆续来报,汉水沿途一线全无吴贼把守,我军再往前驶二十余里路程,便可安然抵达夏口城上流处的南岸津口了!”一名亲兵快步跑上来在司马懿面前屈膝禀道。
“唉!诸葛瑾用兵实是不如其弟诸葛亮谨慎——一味只知舍舟楫而取步骑抢攻沔阳,居然却在汉水沿河两岸连一个斥候哨卒也不派,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备我军乘夜潜舟东下耶?”司马懿脸上表情一松,眉宇间透出一丝喜色来,“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东征夏口城已然可谓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亲大人,既是如此,您尽可放下心来,也就不必再在这里冒着寒风守候军情了。这外面的河风太大,您还是回舱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马师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捧了上来准备覆盖在司马懿的胸腹之上。
“师儿啊!这点儿小风小浪岂能扰动得了为父这身板一分半毫吗?”司马懿一摆手挡回了他,徐徐道,“你还是自己披上吧,别着凉了!这两三年来你在你岳父手下从一名亲兵侍卫做起,靠着自己的真拼实干,做到了今天这个‘千夫长’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感想吗?”
司马师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将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头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肃然正容而道:“父亲大人,孩儿自随同岳父从戎报国以来,心中时时所萦者,乃是一首东阿王曹植以前所写的诗歌……孩儿觉得他这首诗完全写出了孩儿愿将这一腔热血投身报国的慷慨奋扬之气!孩儿也正是在他这一首诗的激励之下,不断地奋勇杀敌,最后才凭着扎扎实实的战绩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长’一职!”
“东阿王的一首诗?”司马懿微微眯上了双眼,脸上表情却静定无波,“让为父猜一猜——你那首时时萦绕于心的妙诗,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马篇》了。”
“不错!父亲大人您怎么会猜到的?”
“为父怎么不会猜到?东阿王的这首诗,为父当年听了,亦是不禁热血澎湃、豪情万丈啊!”司马懿慢慢地扬声吟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师儿啊,这样的好诗,莫说你这年近弱冠的青年,就是已届天命之年的为父,一听之下也要为之击节共鸣啊!唯有好诗好赋好文章,最能励人志气、催人奋进——你是应该乘着年轻多读一些雄文华章以蓄养胸中的浩然之气!”
“父亲大人指教得是,孩儿一定牢记在心。”司马师一脸恭然地垂首而答。
司马懿目光一敛,蓦地盯向他来:“士之有为者,必先立其志向而后修其才艺。却不知师儿你胸中此刻是何志向啊?”
“禀告父亲大人,孩儿此刻胸中之志,远以淮阴侯韩信、广平侯吴汉为楷模,近以故刚侯张辽、故任城王曹彰为榜样,要立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绝大战功出来!”司马师欠身抱拳侃侃道来,眉目之间赫然已是义形于色,英气逼人!
“很好!很好!你既有这般好立功业的雄心壮志,为父实是深感欣慰!这样吧,为父今夜就给你一个建功立业以扬名四海的大好机会……”司马懿微微含笑颔首,忽地伸手往前一指,“待会儿再行二十里水路,为父率领大队人马将在离夏口城五十里左右的汉水南岸津口处停船登陆。而你却需与梁参军一道继续潜舟东进,前去奇袭吴贼的汉江口水寨——你可有这份胆量接得下这个重任?”
“汉江口水寨?”司马师一愕,“莫非就是那个吴贼在汉水与长江交汇口处布下十八里横江‘铁链阵’护持着的汉江口水寨?”
“不错。你若能出奇制胜,一举夺下那汉江口水寨,则此番拒吴之役的首功非你莫属矣!”司马懿直视着他,深深地说道。
“这个重任,孩儿接下就是了。”司马师倒也干脆利落,一口便应承了下来。同时,他眉头一蹙,低声问道:“不过,孩儿还是不够明白,您为何不赶紧调兵遣将速速围抄夏口城,先打吴贼一个措手不及,却反而要派我等迂回前行潜舟而下去取那个汉江口水寨呢?”
“师儿啊,你应该想到的——只有袭取了汉江口水寨,将吴贼所设的十八里横江‘铁链阵’转为我军所用,我军才能强有力地扼住汉江入口,拦截敌舰于汉水之外,从而确保我这四万劲旅水上运粮之道的安全畅通!否则,为父八百里远征,哪里能在夏口城下和他们耗得起呢?”
“啊呀!父亲大人这一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司马师一听,立刻醒悟过来,不禁对父亲的这一决策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自当初建安末年吕蒙以“白衣渡江”之计袭杀了关羽、夺得了夏口城之后,东吴便在夏口城北面的汉水与长江交汇处修建了一座跨江水寨,中间绷拉起二百零八条如同桶口一般粗大的铁链横江而锁,铺陈开来足有十八里之长、三里之宽,几乎截断了魏国的中型战船与艨艟斗舰东进长江的汉水来路,屏护了东吴首都武昌城的安全。但是,正如司马懿所言,倘若魏军劫下了这座汉江口水寨之后,亦可利用这“铁链阵”阻止东吴的船队深入汉水溯流北上来截断魏国这四万精兵的水上运粮之航道!只要夺下了这个汉江口水寨,司马懿所率的四万雄师完全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牢牢围住夏口城和吴军打持久战!
司马懿遥望着船头前边的漆黑河面,那深深远远的目光仿佛一直投向了远在近百里之外的汉江口水寨:“为父早已得到探子来报:眼下汉江口水寨那里仅有五千吴贼留守——诸葛瑾不善水战,便从它那里抽走了大部分兵力并入自己的步骑队伍中去攻打沔阳了!他应该是不会料到咱们会从汉水航道乘夜疾下绕到他背后来了个‘反手一击’!所以,师儿啊,此番奇袭汉江口水寨,你也不必过于忧虑,其实我军取胜的把握相当之大!你和梁机带领三千敢死之士乘船顺流而袭,北岸一路赶来的牛金太守也会亲率五千虎豹骑与你们同步而驰,配合你们从陆地上向汉江口水寨发起狙击!在这水陆并进的双面夹击之下,吴贼的汉江口水寨必会落入我军手中!”
吴军汉江口水寨南营的栅墙高高地耸立着,两侧的哨楼上各站着六七个士卒,在红亮的火炬照耀下左右来回地向四下里探望着。司马师、梁机率着一支为数达八百余人的魏军先遣敢死队,全部身着一色紧身装束,乘着浓黑的夜幕掩护,衔枚闭声,偷偷直往栅墙墙根底下疾趋而来。
魏军死士队伍人数颇多,且一瞧就是训练有素的老手了,个个行动起来甚是敏捷,一路摸黑潜行之下,只听得他们脚下包着棉底的战靴踏在草地上“沙沙沙”的轻微声响,此外再无任何异样动静。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然贴近了栅墙的墙角处,头顶依稀传来了哨楼上东吴守卒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和“咯吱咯吱”踏响楼板的脚步声——司马师鼻息一敛,沉住了气,一扬手示了示意,他身后的敢死队员们立刻放慢了步伐,弓着上身缓缓向栅门口处挪动而去。
抬头望了望两边的哨楼,司马师又是朝后用力地一招手,四名轻功甚佳的魏军死士会意跃出队列,以狸猫一般的灵巧和迅捷蹿到哨楼底下,然后像壁虎一样贴着栅墙四肢并用着飞快地爬了上去!
只听得“啊啊”几声惨叫传过,在那几个东吴哨兵身影倏然消失的一刹那,司马师兴奋地跳起来,轻啸一声,指挥着敢死队员们接住上面哨楼里魏军死士抛下来的绳索,一个个顺势鱼贯而上,急速爬到了栅墙里面!
终于,高达七丈有余的水寨南营栅门“嘎吱嘎吱”地缓缓开启了——司马师一见大喜,便欲冲在前面率先杀进门去!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梁机却从背后将他一拉,按住他的肩头,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千夫长,您忘了大都督临发前的钧令了吗?”
司马师一听,脸上的兴奋之情顿时一僵。原来,父亲在他们此番夜袭东吴水寨临发之前,曾经特意向他叮嘱道:“倘若敌营栅门一旦得手,便由梁机率领死士先遣队杀进营中各个军帐,一方面虚张声势、故布疑兵,另一方面则抓紧时间顺风放火奇袭——今夜乃是七月初二,正值初秋之季,亦是西北之风大作之夜,咱们也学一学当年周瑜火烧赤壁、陆逊火烧夷陵的本事,给他们吴贼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届时,司马师你则留在寨门负责接应后续而来的两千死士和牛太守从连舟浮桥上横江过来的骑兵,借势一举抢占吴贼汉江口水寨的南营要塞!”
他想起了父亲的这番话,不禁犹豫了起来:自己真的要留在这栅门外眼睁睁看着其他敢死队员们在里面浴血沙场、杀敌立功吗?别人会不会笑我徘徊寨门而不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啊?却见梁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含笑而道:“千夫长!您此番亲身深入虎穴涉险破营,已是英勇过人,令属下等甚为佩服!现在,正是您留在后方指挥若定、荡平余寇以显智将之材的良机了!您且就在外面静候咱们扫清吴贼凯旋的捷报吧!”
说罢,他一跃纵身而前,抛了一个长长的响亮呼哨,举刀在手,率领着那八百名敢死队员们齐齐发一声呐喊,便从那豁然洞开着的南营栅门里如狼似虎地杀了进去!
“胡校尉!胡校尉!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声声紧张得变了调的呼唤将东吴汉江口水寨北营校尉胡浪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拽了出来。他一下掀开棉被,在床上坐起来朝门外喝道:“什么事?”
“胡校尉,对崖南营那边似有火光燃起,恐怕有些不妙!”
“唉!不过是士兵们夜里失了火嘛!你传令下去,从咱们北营这边调派五百名兄弟过去救火!”胡浪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一边又要倒头睡去。
“胡校尉!胡校尉!南营那边人喊马嘶,杀声大作,是魏贼乘夜偷袭来了!”室门外忽又传来了另一名亲兵侍卫慌里慌张的声音。
“去你妈的!做你妈的春秋大梦!魏贼在哪里?魏贼还在沔阳那里被诸葛瑾将军围着就要‘一锅端’了呢!”胡浪气咻咻地甩开棉被,蹦了起来,连床头挂着的衣甲都不拿来披上,挺着个大黑肚,满面怒容地摔门而出,冲到楼道上便要给那外面的几个亲兵侍卫狠扇几记耳光!“老子就睡不得个清静啊?”
他刚一冲出门来,迎面但见半空中灰影一闪,耳畔只听“嗖”的一声厉啸,一股劲风刮脸而过——紧接着,他脑后便是“笃”的一响,他骇然回头看去:一支弩箭深深钉入了他身后寝室阁道的墙板之上,箭身赫然插没进去了一大半,只剩鲜红的箭尾翎羽还在那里震颤不已!
这是魏军最厉害的“狼牙弩箭”啊!
胡浪立刻抱着脑袋就地滚倒,同时杀猪似的失声号叫起来:“快!快!快!有魏兵偷袭!马上点燃烽火警讯,向夏口城里的朱桓将军快快求救!”
他一边号呼着,一边趴在地板上往南岸望去,蓦地一下僵住了,全身手脚顿时一片冰凉!只见夏口城那边的方向,亦有一柱火光直冲夜幕!不消说,留守夏口的朱桓将军他们也遭袭了!
他耳鼓里不禁“嗡”地一响:“完了!完了!魏贼居然从天而降杀到夏口城这里来了!”
夺得了东吴汉江口水寨之后,司马懿心中一块大石这才终于完全放了下来。从此,自襄阳城直至汉江口一段八九百里的河流航道的控制权被魏军彻底攫取在手。这就意味着襄阳城里的兵卒粮械皆可通过这段航道源源不断地供应到在夏口城外扎寨而围的数万魏军之处——司马懿完全处于了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最佳战略位置之上!
他在围定夏口城后,却故意将南门留出了一个隙口,自称此乃“仁义之师,网开一面”,任由吴军从南门隙口避遁而去。同时,他拨给牛金一万五千虎豹骑,前往夏口城与沔阳城中间的必经要塞“黑林峪”处设下伏兵,伺机歼敌。
沉沉夜幕之下,沔阳驿道之上,东吴征西中郎将张霸和他的弟弟张先正率领两万步骑风尘仆仆地火速赶回救援夏口城。
魏军居然抄了己方的后路,包围了夏口城!这让原本在沔阳城下攻得正起劲的诸葛瑾和张霸都大吃了一惊!先前张霸曾向诸葛瑾建议过:此番攻打沔阳城只需动用三万步骑即可,为了以防万一,应当留下二万步骑驻守夏口。不料诸葛瑾却答道:“如今陆逊大都督在西面已经燃起了战火,魏贼自保尚且不暇,还有余力敢来威胁我东吴后方么?本帅帐下这五万人马就是要一齐倾营而出,一鼓拔下沔阳,然后乘势北上踏平襄阳城!”他这么意气风发地一说,张霸也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而来了。然而,谁曾想到魏军竟然真的来了个迂回包抄、围魏救赵之计,数日之间便袭占了汉江口水寨,包围了夏口城!这一下,诸葛瑾再也坐不住了,慌忙就派张霸兄弟率着两万步骑东返回援!
一路赶到离夏口城还有一百六十里远的黑林峪时,张霸知道自己只要闯过这个峪口便万事大吉了。他扭头吩咐自己的弟弟兼副将张先道:“传令下去!让大家提起精神,只要一鼓作气冲过这道峪口,咱们就轻松了——”
正在这时,一阵“呜呜”号角之声悠悠长鸣而起,将他的话声一下凭空打断了!
随着这号角之声而来的,是一列列身着玄甲的铁骑轰轰然如山崩天塌一般直压而到,牢牢挡住了吴兵的去路。只见当头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身跨战马,手中高举一杆一丈二尺的长槊,铁塔一般在那里岸然而立!
“魏贼!拿命来!”张先一见,也不及和张霸招呼一声,先自怒喝一声,一拍坐骑,挺着钢矛就似脱弦之箭一般直迎而上!
“先弟小心——”张霸急忙喊道。
而那魏将却始终是一副冷峻如岩的表情,一直目中无人地傲视前方,眉头兀自动也不动,待到张先渐渐冲得近了,他才一挥长槊朝着张先劈刺过来的钢矛往外轻轻一架!“铮”的一声脆响,槊矛相交,张先只觉一股无形巨力犹如惊涛骇浪般往自己胸前一扑,接着就是浑身一麻,飘飘忽忽间连人带矛竟被震得离鞍飞起,倒跌出去二丈开外,“啪嗒”一声摔落尘埃,半晌爬不起来。
他整个人是飞了,可那匹坐骑还“嘚嘚嘚”地直往前跑,一头向那魏将怀中撞来!那魏将真是好手段,仍然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左手松开缰绳,朝前倏地一笼——张先的坐骑长嘶一声,竟然被他一下拨得歪过了头,错身冲向斜方!接着,魏将后面的亲兵驰到近前,一手带住了两根马缰,拉拉扯扯地把张先的坐骑给收拾了。
我的天哪,张先这匹马可不是普通的马驹啊!那可是从西羌酋长那里重金购来的烈骑啊!张霸见状,顿时惊得眼睛都瞪直了!这马的野性那是何等的厉害,当初刚买到手的时候,这马就不服管,见到同类就踢,见到异类就咬,连张先自己也是整整驯了它半个多月,把自己的屁股都差不多摔开了花后才降伏了它。
一槊能震飞张先,一手能笼住烈马,这家伙身手好生了得啊!自己此番硬闯黑林峪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这里,张霸夹着胯下马腹的双腿就是一阵发软。
在他惊骇莫名的目光中,那魏将把槊高高一扬,声音平静如一泓止水般朗朗而道:“大魏襄阳太守牛金在此,尔等吴狗还不速速弃械投降?!”
……
这一场截击战下来,张霸兄弟二人先后被牛金以丈二长槊挑落马下,气绝身亡。而他俩带来的东吴两万步骑最后杀出险境,逃回诸葛瑾处者只剩下了一万四千人左右。
诸葛瑾闻讯大惊,在沔阳城下再也无心恋战,匆忙拔营班师,集结四万步骑浩浩荡荡一路东奔而回。
这时,曹肇也得了司马懿的指令,带领一万三千步骑立即从沔阳城中追杀而出,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诸葛瑾大军游击而来。
诸葛瑾这四万大军就这样在“前有截击,后有追兵”的两面夹攻之中,一路磕磕绊绊,丢下辎重无数、粮草千车,终于逃到了夏口城外,迫不得已从夏口城南门隙口蚁遁而入。
司马懿此刻才方召集人马,与曹肇的部队会于一处,从从容容地从北方、西方、南方等三面进行合围,把夏口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仅剩东面临江靠水与对岸樊口遥遥相望。
诸葛瑾这才悟到自己中了司马懿的“瓮中捉鳖”之计,手忙脚乱之下,连连发函向武昌的孙权告急求援。
孙权立即作出了反应,速令驻守樊口的全琮率领一万水师从夏口城东墙临江水闸进去增援。不料司马懿的两千战船却从汉江口水寨一涌而出,在浩浩大江上对全琮他们进行了截击。由于东吴最强大的水上利器“五牙楼船”全被陆逊抽去围攻江陵城了,所以全琮只能依靠那些艨艟斗舰前去破围——然而他们与魏军的中型战舰船队在江面整整对峙了四日四夜,仍是无法突破魏军的船阵杀过对岸去支援夏口城的诸葛瑾。
这样一来,东吴夏口城完全成了一座被魏军团团紧困的“孤城”,内外形势变得愈发危急!孙权在连续接到诸葛瑾发来的十三道紧急求援表的同时,也一连向正在围攻江陵的陆逊发去了七道“金牌王令”,抽调他麾下的三万五千精锐水师速速回援夏口城。
陆逊根本没有料到这盘战局会在一夕之间竟被扭转成这样的状况。他若是再待在西翼一味强攻江陵,那么江陵到手之日也可能正是吴国东翼的夏口城沦陷之时——要么夺取江陵而放弃夏口,要么回援夏口而收兵江陵。这是摆在他面前一道进退维谷而又不得不立刻作出最后选择的难题。
最后,夏口城在吴国东面藩屏诸镇当中数一数二的重要战略地位和吴王孙权那七道接踵而至的班师回援“金牌王令”逼他黯然转身,放弃继续围攻江陵城,飞舟旋师驰援夏口城!
而司马懿在得知陆逊已经挥师东来增援诸葛瑾的确切消息之后,便镇静自若地着手敛兵合阵,将后军转为前军,后队转为前锋,有条不紊地向沔阳城退了回去。临行之际,他让司马师一把大火烧光了汉江口水寨的所有营垒,并将那十八里“铁链阵”尽行斩断沉江。
这一场魏吴激烈交锋的结局是:吴国总共损失步骑一万六千余名,其征北中郎将张霸被魏军临阵斩杀;魏国总共折损兵马九千七百余名,其中以江陵城裴潜处人员伤亡最多。
两相比较一看,魏军在司马懿的正确指挥之下终于破天荒地赢得了一场征吴历史上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小胜”。
孙权的东巡行宫就设置在樊口附近的方顶峰上,镂花木窗外面是浩瀚的大江,远处的汉水宛若一带澄静的雪练,优雅舒缓地汇进了那幅宏阔画卷一般的大江——而谁又曾料到,数天之前,这里的江面上都是船行船止,箭来箭往,杀声鼎沸?
仲秋时节已然是一晃而至,瑟瑟凉风拂面而过,一片片上下翻飞的枯叶,犹如黄蝴蝶一般在窗户边盘旋舞落。
孙权倚着木窗向西遥遥眺望,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却兀自恍若不觉。
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有棱有角的面庞上有如钢浇铜铸般凝重,淡黄而微卷的须发让他顾盼之际狮态可掬——浅褐的瞳眸里,隐约闪着狼眼一般的翠亮光泽,与西域胡人的外貌倒有几分相似。熟悉他脾性的人都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愈是严峻肃重,就证明他内心所正承受着的压力愈是巨大繁重。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步屐之声从他身后的松柏木地板上响起。
孙权早已听出了来人是谁,但他并没有立时回头——本来按照君臣之礼,他的任何手下来他行宫殿室见他,都应该免屐徒跣、赞拜必名的,但孙权为了以示君臣鱼水之情,就明文规定:除了朝会之时臣下们务必免屐徒跣、赞拜称名之外,其余一切场合他们均可不须拘礼。孙权喜欢用这种宽松自如的礼仪方式来拉近自己和臣下的距离,融洽自己和臣下的关系,这样不仅能给自己树立一个“贤明之主”的形象,还能从臣下那里巧妙窥测到他们在不同场合对待不同问题的各种表现,便于自己更好地决策国事。大殿之上威仪肃然、气氛庄严,大家都是表现得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可是在彼时彼境他们所讲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话究竟又有几分可信可用呢?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样,一直待到那步屐声响在自己背后二丈开外立定,孙权才似乎有些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魏军真的已经退了?他们不会突然再杀一个‘回马枪’吧?”
诸葛瑾那显得有些怯怯然而又不失庄敬内敛的声音答道:“启禀大王,魏军真的已经退了。老臣派出去的斥候亲眼看到他们的大队人马进驻了沔阳城。”
孙权“呼”地一下犹如一头黑豹般气吞四野地陡然转过身来,一双碧光隐隐的眼眸盯向了正文文静静地站在诸葛瑾身畔的陆逊:“伯言(陆逊的字为“伯言”),你可知道这一次魏军的主帅是谁?他这一手‘避实就虚’‘围魏救赵’‘剑走偏锋’的用兵之术当真是有些神出鬼没、瞬息百变,实在令孤王亦是奄忽难料啊!”
陆逊沉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白袍始终洁净雪,仿佛连空气中的游尘也无法沾染上他的袍角。孙权犀利如剑的目光更是对他毫无作用——他永远如同一朵淡淡的白云,虽然看上去异常的软和,而他内里的柔韧却足以包容这世间的一切锋利与坚硬!
终于,在孙权专注而近乎凌厉的直视下,他悠悠地开口了:“听说他的名字好像叫做司马懿……”
“司马懿……”孙权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弦蓦地轻轻一震——仿佛在他的记忆的最深处,有一些往事被渐渐地唤起。
诸葛瑾眼角边挂满了深深的愧色:“老臣一时轻敌,在倾师而攻沔阳之际,却没料到此贼居然如同亡命赌徒一般不守而反攻,不退而反进,顺汉水东下而包抄了我方的夏口重镇……老臣指挥无方,恳请大王降罪!”
“子瑜(诸葛瑾的字为“子瑜”),你固然没有料到司马懿此人会有这等的‘非常之举’,孤王事先又何曾料到了?罢了!罢了!眼下岂是归罪究责的时候?恰恰该是我等反躬自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大好时机!”孙权一摆手止住了他,慨然说道,“这些年咱们东拒曹丕百万舟师于合肥,西抗夏侯尚如山甲兵于江陵,左右开弓,战无不利,打得实在是有些顺心顺手了——幸得今日此番司马懿来了一记‘黑虎掏心’,这才给咱们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让咱们清醒了许多!说起来,孤王倒还有些感谢他司马懿呢!”
“大王如此之言,实在愧杀老臣了!”诸葛瑾听罢,不禁慌了神,“老臣败师辱国,甘愿领罚!”
“领罚?子瑜你领什么罚?”孙权急忙上前弯腰伸手拉起了他,满面恳切之色,“若要谈起领罚,第一个该当领罚的便是孤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抬起,看向陆逊而来,“伯言,当初你曾建议孤王拨你六万舟师步骑,一鼓作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江陵城。孤王若是听从了你这建议,又哪有今日汉江口水寨之失和黑林峪之败?孤王为顾万全,却让子瑜分兵五万步骑而攻沔阳,现在看来是轻重不分、本末不明——孤王有此大误,自是首当其冲该受重罚!孤王定要自损宫中衣膳,卧薪尝胆三个月,告罪天下以负丧师辱国之责!”
“大王不可——”听到孙权这般言语,陆逊不敢再行保持沉默,微微动容之下,屈膝而跪,叩首奏道,“此番‘东西交攻、两面夹击’之役,大王谋算本无大错,亦实非我方征战之失也。依微臣之见,确是司马懿此人用兵诡计多端、机变百出,我军猝逢劲敌而应接不敏,方才致此小损也!大王不必太过自责!”
“伯言之语对孤王之误多有回护。孤王实在是知愧了。”孙权涩涩地一笑,抬眼又向了窗外西边的天穹,“其实,司马懿这个名字,孤王并不陌生。子敬(鲁肃的字为“子敬”)当年也向孤王郑重提起过……先前他不是在魏国担任尚书仆射之职吗?孤王也以为他仅是孙邵、顾雍那样的经国之材耳,却没料到他竟然身怀韩信之能……唉!还是孤王事先疏忽了,没能及时提醒你们……”
“哦?子敬兄当年也曾见识过这司马懿的手段么?”陆逊的目光里微微露出一丝诧异来,“他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不错。子敬当年也曾结识过司马懿。只是他是如何结识司马懿的,孤王却不太清楚。他告诉孤王,当今天下有三大奇杰,各有名号,分别是‘南阳卧龙’诸葛亮、‘荆楚凤雏’庞统——最后一个就是‘中原冢虎’司马懿!他评价这个司马懿足智多谋、机变无穷,只是其人居心难测、善恶难辨——‘为善则可建张良、陈平之勋,为恶则可成王莽、曹操之业’!他还一再叮嘱孤王,‘务必要提防此人,倘若此人在曹营内有朝一日执掌兵权,必为江东之大患!’如今看来,子敬所言委实不虚:此贼初掌荆州方面之任,一出手便是这般又刁又狠,实在是难以对付啊!”
讲到这里,孙权蓦地提高了语气,郑重道:“伯言、子瑜,我江东国势本就不及他们伪魏,而今又有劲敌当前,你等切要小心行事,念念以保境护国为本,非有七成胜算而不可再行轻举妄动!”
“臣等遵命!”陆逊、诸葛瑾心头一凛,齐声躬身而应。
孙权吩咐完毕之后,方才伸手轻轻拂去了肩头上飘落的那几片枯叶,神情放松下来,悠悠道:“伪魏目前既有司马懿掌兵襄阳、坐镇荆州,其势必将日益壮大,凭我东吴一方之力只怕不易撼动。也罢——古语有云,‘势弱者必求外助’。孤王素有自知之明,当此大敌压境之际,唯有效法齐桓公当年‘九合诸侯、共抗夷狄’之举。子瑜,你且执笔致书一封给你的兄弟蜀汉诸葛丞相,就说孤王久怀与他议和结盟之诚意,请他派出使者前来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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