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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木门道的捷报

        黄昏时分,向来是上邽原最为喧闹之时。驻扎在这里的蜀军以前通常都会在每天这个时候得到一段长达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士兵们散步的散步,练操的练操,干活的干活,读书的读书,聊天的聊天,当真是“鸢飞鱼跃,各得其乐”。

        然而,今天上邽原的黄昏却异常地沉寂起来。一列列规模浩大的蜀军队伍正秩序井然地向着上邽原外的南方开动。原来,诸葛亮早在四日之前就开始作起了撤退的准备,但却定在了今天全军撤离上邽原。

        他坐在马上,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身后的上邽原,目光中有些懊恼,又有些忧伤。上邽原,这一片富庶广阔的“露天粮仓”,被落日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沉默地屹然而立,目送着一队队蜀国将士的黯然离去。而在小陇山高高的魏军瞭望台上,诸葛亮看到那里人影绰绰,只是看不分明他们的面貌。但他知道,司马懿一定站在那群人影当中,注视着自己和蜀国大军的离去。

        他没有猜错,这时司马懿正站在瞭望台上俯视着庞大而漫长的蜀军部队一排排地从视野中远去,一直不曾说话。自从昨天探到蜀军即将撤退的消息后,司马懿便派了邓艾、魏平二人率领一支精兵守在上邽原出口要道附近严密监视蜀军的动向。而今,这个消息得到了证实,诸葛亮终于离开了,然而司马懿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凝重了。魏军诸将在一旁观察着,也各想着各的心事。从今晚开始,他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魏国最难对付的劲敌终于退却了,而他们却即将进入关中大军的司马懿时代。战争时期,一致对外的意识占了主流;而战争结束后,先前那些被掩盖被沉淀被忽略的东西将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而他们中间,有的人将不得不对以前自己的某些言行付出应有的代价,自然有的人也将为自己以前的另外一些言行而得到自己应有的回报。

        在一片沉默中,司马懿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听!”

        于是诸将个个作侧耳倾听状。有顷,司马懿再问:“你们听到了吗?”

        费曜、牛金、郭淮等人茫然对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已经努力倾听了,却只听到一片夜色将至的宁静,并无特异的声响。静默中,惶惑中,只有张郃一个人接口道:“属下听到了。”

        司马懿闻言,扭头看向张郃,目光中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惊诧欣赏之色,道:“张将军听到了什么?”

        张郃正色道:“属下听到了一名将帅应该听到的。”

        司马懿表情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道:“张将军深知我也。”然后,他静思片刻,又道:“看!”

        于是诸将再作注目远视状。有顷,司马懿又问:“你们看到了吗?”

        诸将再一次互相茫然对望,个个眼中一片空白,他们已经努力观察了,却只看到一片空旷的原野,并无特别的景象。在更深的静默中,惶惑中,只有张郃再次接口道:“属下看到了。”

        司马懿再一次深深地凝视着他,道:“张将军看到了什么?”

        张郃再一次正色道:“属下看到了一名将帅应该看到的。”

        司马懿缓缓点了头,慢慢拍了两下手掌,深深一笑,道:“说得好!”

        他俩的对答,让诸将陷入了云山雾海之中,不知这一正一副两位大帅究竟在猜什么哑谜。幸好,他俩很快便给出了答案。司马懿向张郃微微点头示了示意,张郃也毫不客气,站到台前指着远去的蜀军,叹道:“诸君请看——诸葛亮十万雄师,一夕而撤之,势如大山潜移而无声;十里连营,一夕而拔之,势如大河暗流而无形。由此可见,他的用兵之术竟达到了‘静如山而动如水’的境界,岂不令人望而生畏?”

        此语一出,诸将这才醒悟,为何司马懿见蜀军撤退却不喜反忧了。试想,诸葛亮的千军万马,仅仅花了两个时辰便尽数撤离,而且自始至终,居然能做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这说明了什么?而他们留下的数十里营址,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儿杂物,仿佛这片平原根本无人来过一样,这又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诸葛亮的十万大军因其严密的纪律和精干的作风,竟然达到了“浑如一人”的境界——诸葛亮就是他们的头脑,而他们就是诸葛亮的手足,一切都协调运转得如同一个完整、健康、灵活的巨人一样轻捷自如!

        “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呀!”司马懿长叹一声。

        然而,上邽原边上的那十万蜀军却听不到司马懿的这一声由衷的感叹了。他们携着功亏一篑的悲愤和深沉如海的宁静,整整齐齐地往汉中方向行进着。太阳已经落山,整支部队在天际呈现一幅幅黑色的巨大剪影,远远望去,仿佛一群群无声的雄狮,令人压抑,令人畏惧。

        过了许久,司马懿打破了瞭望台上的沉默,像是问诸将,又像是问自己,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诸将“刷”的一下将目光齐齐投向了张郃。张郃沉吟片刻,道:“依属下之见,蜀军此番确是无粮而退,必然不敢恋战。但撤退初期,我们也不宜轻撄其锋,待他们退得远了,归心似箭,加之又急欲补给粮草,在途中才会自乱阵脚——那时我们便可乘机施以狙击了!”

        司马懿和诸将一样,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张郃的侃侃而谈。他用手轻轻抚着胸前长髯,只是微微含笑不语。旁人见了,都以为司马大将军此举是在对张郃的话进行肯定与赞赏。然而,司马懿外表看似不露声色,心头却是思潮翻滚:对于蜀军目前形势的分析,张郃说得都没错,而且字字句句直指要害,如矢中的。但是,原本一向行事低调、沉静的他,今天为何却要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指点军事、自炫己长?也许他和陈群、华歆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要他在此番御蜀之战中稍立战功,陈群、华歆便会在朝内与他遥相呼应,推他上台、挤掉自己?而目前正是御蜀之战的收尾阶段,对他而言实乃“机不可失”,他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一念至此,司马懿的唇边不禁掠过了一丝隐隐的莫可名状的微笑,抬眼看着张郃,慢慢点了点头,悠然说道:“张将军智谋过人,本帅佩服。唉……本帅老了,行动也不够灵便了,这一桩奇功就请张将军去立吧!”说到此处,他脸色一凛,吩咐道:“张将军听令,本帅拨你八千快骑,先行出发,前去尾随追击诸葛亮。同时,本帅自领大军殿后,待张将军在前方拖住蜀军,使其疲惫不堪之时,便发起总攻,以猛虎下山之势将蜀寇一举屠灭!”

        诸将个个听得是兴高采烈,意气昂昂。只有司马师站在瞭望台角落里,乍然听到父亲说出这般英勇果断的话来,全无先前的畏首畏尾谨慎多虑之态,心头不禁为之一荡,只是暗暗跺了一下脚,在心底叹道:“父亲行事,当真是神鬼莫测,妙不可言也!”

        那边,张郃已是应了一声,领令而去。

        望着张郃匆匆走下瞭望台的背影,司马懿静静地站着,不言不动,双眸深处却似闪过了一道寒光,如刀锋般亮利刺人。

        “张将军,前边就是蜀寇退入汉中的最后一道关隘——木门道了!”前来报信的探子声音有些急促而紧张地说道,“如果我们再不发起攻击,诸葛亮就会不损一兵一卒全师撤回成都了——那时候我们动手可就晚了!”

        张郃听罢,勒住了乘骑的战马,抬眼望了望前方木门道两边的悬崖峭壁,看着崖上树影幢幢一片苍茫,有些犹豫起来,沉吟道:“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前来追袭的骑兵只有八千人,蜀寇留有两万多士兵断后,本将岂敢孤注一掷?还是再等一等吧!司马大将军的后续军队很快就会赶来了!”

        说着,他便挥手示意让骑兵们暂时停下。这时,他身边一名偏将却低声嘀咕道:“张将军一向勇猛过人,难道这段时间以来跟在畏蜀如虎的司马大将军身边,竟也变得有些胆怯了吗?”

        张郃的耳力一向十分敏锐,对这名偏将的嘀嘀咕咕听得是清清楚楚。他倒不会为自己被手下讥为司马懿那般怕前怕后畏首畏尾而嗔怒,只是真的有些舍不得眼睁睁看着数万蜀寇就此退进了木门道——那么自己在今年御蜀之战中就当真是无功可立了!他胸中思绪万千,纷纷纭纭,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静了半晌,他猛一咬牙,拔剑出鞘,振臂大呼道:“冲!冲上去灭了蜀寇!”

        他这一声令下,身边的八千铁骑立刻如旋风般疾冲而出,扑向了正在缓缓退进那地形如峡谷口一般狭窄险峻的木门道的蜀军!

        就在这一瞬间,那排在尾部的蜀军突然一齐回转矛头,列成一片方阵,挺身而出,迎了上来!同时,只听得木门道进口两侧的悬崖峭壁顶上乍然锣鼓之声大作,旗帜飞扬,无数蜀兵跃身而起,杀声震天——刹那之间,滚石如雨点,箭矢如飞蝗,火炮似天雷,铺天盖地般向山脚下的张郃和他的八千骑兵压了下来!

        张郃大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下的八千骑兵已是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顿时溃不成军!正在他惊疑之际,却听前面又是一声炮响,对方战阵之中驰出蜀将魏延来,挺枪跃马,直扑过来,口里还哈哈大笑:“丞相果然神机妙算,料定你们魏贼必来追击,所以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张郃,你今日是插翅难飞,在劫难逃!”

        张郃急忙一挥手,喝令道:“诸将听令,暂缓进攻,速速退守!”可惜他铿锵有力的声音早已被此刻战场上的人喊马嘶刀枪交鸣所淹没,任凭他如何喝令,也全然控制不了这一团乱战的局面!

        就在这时,他身后又是一片喊杀之声骤起。张郃不敢回头去看,仰天长叹,嘶声道:“想不到我张郃南征北战,纵横中原,戎马一生,今日却腹背受敌,被蜀寇陷害于木门道下!”

        他身边的那名偏将转头一看,却不禁惊喜交加,大叫:“张将军!是司马大将军的大队人马赶来了!”

        张郃一听,心头一震,急忙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到一排“魏”字大旗高高飞扬,千军万马奔腾冲杀而来!当真是魏国援军到了!

        只见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冲锋在前,郭淮、魏平二将护在两侧,直向着张郃与八千魏骑驰救过来!

        张郃顿时大喜过望,转身勒马向众骑兵喝令道:“众骑儿,杀上前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喊着,一马当先,又迎着魏延冲杀而至!

        猝然之间,“嗖”的一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猛射而来,破空而至,正中张郃右膝!听得“波”的轻轻一声,张郃立觉这支利箭入肉甚深,然而却不似普通利箭那般令人剧痛,只是一阵阵感到右腿麻痒麻痒的。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自己的整条大腿一瞬间已肿成小水桶般粗!

        原来这是一支淬了剧毒的利箭!张郃心念电转,不及细想,毫不犹豫,右手手中宝剑一挥,“嚓”的一声,将自己粗肿起来的整条大腿一劈而断!

        然而,一切都迟了!那箭毒太过厉害,在他体内蔓延极快,早已侵入了脏腹之间!他顿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当”的一响,宝剑已是把持不住了,脱手落地。同时,他整个人在马背上不禁晃了几晃,颓然跌了下去!

        在他跌落尘埃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司马懿探到自己眼前的那张布满焦急之情的脸,还有他脸上那沟壑纵横的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努力地挣扎着想要对司马懿说什么,却觉得喉管似乎被人扼住了一样,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终于,在晃晃悠悠虚虚浮浮的感觉中,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木门道一战,消灭蜀军一万二千余人,缴获辎重无数,战绩自然是辉煌的。大司马曹真在世时,灭敌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才八千蜀军。所以,这个战绩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魏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关中副帅、征西车骑将军张郃在此激战中被蜀寇弩箭射中,当场壮烈殉国。

        御书房内,曹叡盯着关中方面送上来的这份战况报表和司马懿呈上来的关于张郃一事的谢罪表,看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将这两封奏表轻轻放在了书案上,面色木然,向侍立在旁的孙资、刘放问道:“木门道之役,张郃之死,我军之胜——卿等是如何看的呢?”

        孙资、刘放互视一眼,嗫嗫地说道:“陛下,张郃既死,您就不必再过于在意了。您还记得今年年初天降彗星的凶象吗?术士们当时说:此番天象,象征着今年必有兵灾,必丧大将……臣子们以为三月份时曹大司马的病死与天象有关……没想到,末了却是张将军的殒身殉国应验了术士们的预言……这是天意啊!”

        曹叡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隔了许久,他才慢慢说道:“你们出去,朕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孙资、刘放急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他二人出得御书房来,无声地往前走了十几步,忽而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身,怅然若失地对视了一眼,环顾四周并无他人,方才各自吁了一口气,在走廊下静僻之处并肩站住了。

        却见刘放神情有些沉滞,只是抬头望向远方,忽然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孙资,慢慢说道:“孙兄,你看皇上今天这态度……在司马大将军这件事上,我俩是不是对他有点儿过于偏听偏信了?他……他真的是我们大魏朝忠心可鉴的栋梁之臣吗?”

        孙资“唔”了一声,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双眸微微闭上,沉思起来。许久,他才轻轻睁开双目,眼神明亮如剑,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缓缓说道:“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刘兄,你我在朝中一直力挺司马大将军,这对其他文武大臣而言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啊——我们早就被他们视为‘司马党’中之人了!现在,我们和司马大将军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经别无退路了!”

        “啊?”刘放闻言一怔,“这……这……”

        “不过,这也没什么!依小弟之见,这司马大将军文能安邦、武能护国,倒还真不愧是我这一生中除荀彧老师之外最为钦佩的奇杰大贤!我以为,他不会成为王莽那样的‘奸雄’,也不会成为董卓那样的‘枭雄’,但他一定称得上是一位‘儒雄’!这可是我们天下儒士之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呀!你我与他同为儒士出身。帮他成就一番大业,总比当年的张良、范增不得不屈身去帮刘邦、项羽那样的村夫莽汉好吧?”

        说到这里,孙资转过头来正视着一脸疑惑的刘放,又道:“不管怎么说,从目前司马大将军的所有形迹上来看,他是无可争辩的栋梁之臣——至少,在表面上,他始终是毫无瑕疵的。说得再直白一点儿,即使他深怀异志、居心叵测,但是你我心中比其他人都更清楚:当今朝野之中,真正能够将我大魏始终凌驾于吴贼、蜀寇之上的强势地位一直稳定扎实地保持下去的,恐怕只有这个司马大将军才能办得到了。我们现在鼎力支持他,又何尝不是在为国分忧、为君解难?只求问心无愧就行了!”

        “是啊!”刘放轻轻一叹,伸手掸了几掸衣袍,很用心也很用力,似乎想把衣袍上的那些尘埃全部掸落净尽一般。他一边掸着衣袍,一边在语气里带着有些微微的无奈又有些淡淡的迷惘,道:“现在,你我心中也只能作如此之想了。”

        且说孙资、刘放离去之后,曹叡便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了御书房里,什么人也不见,闭门捧头沉思了一个下午。终于,在黄昏时分,他自己才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到御花园里走一走,透一透气。刚一开门,就见一名宦官趋近前来,躬身禀报:“陛下,司空陈群、太尉华歆两位大人已在殿外求见多时了,奴才怎么劝也劝不走,请问陛下,今日见还是不见?”

        曹叡背负双手,在御书房门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速去传召他们来见朕吧!另外,不许任何人近前打扰!”说着,自己便回身进了御书房内。

        陈群、华歆一进御书房,便“扑通”一声双双在地长跪不起。曹叡吃了一惊,急忙上前亲自来扶,道:“两位卿家快快请起!你们于朕而言,如师如父,不必以老迈之身行此大礼。”

        却见白发苍苍的华歆一手扶杖,一手撑地,颤颤巍巍抖抖索索地抬起身来,正视着曹叡说道:“大魏危矣!社稷危矣!老臣冒死恳请陛下乾纲独断,力挽狂澜,尽快铲除我魏室之巨奸哪!”说着,低下头向汉白玉地板上连连叩去,叩得“砰砰”直响,额角上已是鲜血直流!

        曹叡俯身伸手扶住了他,不禁热泪盈眶,哽声说道:“华太尉……你何必如此?谁……谁是魏室巨奸?”

        陈群在一旁接过话来,静静地说道:“陛下,这个人还需要我们点明了说吗?陛下应该知道他是谁。”

        “司……司马……”曹叡一惊,颤声说道,“你……你们该不会以为他就是……”

        陈群面色肃然,冷静地说道:“不错。司马懿心计深沉,借刀杀人,害死了张郃将军;司马懿含沙射影,捏造谣言,钳制了曹氏宗亲;司马懿建功立威,笼络人心,窃取了军政大权。这三条,事实昭昭——他不是魏室鹰扬之臣,那还会有谁是?”

        曹叡深深地看了陈群一眼,缓缓说道:“你们说他是奸贼,他就是奸贼吗?他说你们是奸贼,你们又有何话说?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吗?一个多月前那个谣言一起,搅得我大魏举国不安,然而这个谣言最后却是将东阿王打击得最惨!而东阿王被打击得越惨,司马氏就越是得势!”陈群面不改色,缓缓说道,“这个谣言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目前还暂时查不出来。但是因这个谣言获利最大的是谁,我们却可以一目了然。”

        曹叡脸上表情一阵痉挛,隔了片刻才道:“继续说下去。”

        “还有木门道之役中,张郃将军中箭而死之事……据老臣得到的消息,张将军只是在右膝中了一箭,并未射中任何要害……他居然就毙命了!”陈群蹙起了眉头,一脸的疑虑,“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蹊跷吗?依老臣之见,张将军所中的一定是一支毒箭!可是当时蜀寇那么多利箭射伤我大魏士卒,关中方面却并不曾报告有人因中毒箭而死呀!那么,这唯一一支射中张将军的毒箭从何而来,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曹叡的心头也正是这么想的。他乍然听到陈群的这番话,心头立刻“突突突”地猛跳了起来,一时脸色大变,难以自抑!忍了许久许久,曹叡才恢复了满面的凝静,深深一叹:“依卿之见,事已如此,朕当如何?”

        陈群暗中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老臣冒死骤谏,恳请陛下即刻下诏,夺去司马懿关中主帅一职,把他召回京城担任虚职养老!对此鹰扬之臣,陛下只能是拔其羽翼,去其爪牙!”

        曹叡淡淡地笑了,慢慢说道:“不错。朕可以马上下旨召回司马懿进京供职——但是,朕若在此刻撤掉了司马懿关中主帅一职,又有谁能代替他独当一面对付蜀寇呢?据朕得到的密报,诸葛亮此番北伐受挫退回之后,并未善罢甘休,扬言明年又要兴兵来犯啊!”

        “这……这……”陈群顿时语塞起来。

        华歆急忙在旁插话进来说道:“那就请陛下奋独断之智、扩帝王之度,大胆起用东阿王曹植去代替司马懿!”

        曹叡闻言,脸色一暗,缓缓地摇了摇头。

        “陛下!此刻已是非常之时,您一定要有非常之识才行啊!”华歆急道。

        曹叡抬起头来,望向房中那高高的屋顶,黯然说道:“晚了!晚了!朕已得到消息,东阿王自一个月前受到贬斥以来,就一直在床上卧病不起……朕派去为他诊病的太医回来告诉朕,说东阿王已是病入膏肓,恐怕撑不过这个月底了……”说着,他猛地顿了顿足,凄然一叹:“是朕害了东阿王呀!”

        “啊……”华歆一听,顿时如遭雷击,心头一阵狂震,蓦地一口淤血喷出,手中紫竹杖已是脱手落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同时,他的身体也应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华太尉……华太尉……”陈群扑了上来,伸手捧着华歆苍白如纸的面庞,大失仪态地哭喊起来,“您若是万一也有什么不测,只剩下我陈群孤零零一个人,如何能撑持得了这朝中危局呀!华太尉……华太尉……您千万也不能像曹大司马那样弃我而去呀……”

        不知何时,曹叡竟也跪坐到他俩身边,闭上双眼,死一般沉默着,只是腮边却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缓缓流了下来……

        祁山脚下的平原上,秋风凛冽,草木枯萎。司马懿披着一袭玄色披风,和他的长子司马师神情悠闲地散着步,并不时地交谈着。

        “父亲,孩儿猜到您写给三叔的那封信函的内容了!”司马师有些狡黠地向司马懿眨了眨眼,不无得意地笑道,“诸葛亮正是及时缴获了这封信,才‘未卜先知’地在木门道设下了埋伏,替我们除掉了……”

        “不要再谈这个事了。”司马懿眉头微微一皱,“一切都过去了。还是多想想办法怎样整顿这关中大军,怎样建好这一带的军屯吧!你三叔昨天来信说想把那条横贯关陕、绵延千余里的成国渠修缮补牢,为父觉得这个事情很是值得认真去做!只要修好了这条大渠,就能够引来渭河之水,那么关中地域内数十万亩屯田就不用再像往年那样怕碰上旱灾了!”

        “父亲念念不忘富国强兵,孩儿敬服。”司马师听了父亲的话,不禁面色一正,慨然说道,“父亲胸怀天下,为国为民兴利除害,实在是苍生之福。”

        司马懿听着,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这番溢美之词,为父自是担当不起。但你所说的要心存富国强兵之念,却是你务必切实去做的。孩儿呀!尔虞我诈、阴谋暗算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小技罢了!要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最终靠的是经天纬地的真才实学呀!”司马师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当下不再多言,便随在父亲身后,徐徐漫步而行。

        来到平原边一脉小河前,司马懿蓦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静静地凝注在那河畔一棵棵柳树上,久久无语。慢慢地,他一步一步走到那些绿纱帐般蓬勃、青亮的柳树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在那丝绦般的枝条上,眼眶里却缓缓溢起了莹莹的泪光。

        “父亲……”司马师在一旁低低唤道,“您怎么了……”

        “哦……师儿,你可知道吗?这河边的柳树是为父二十年前随太祖魏武帝西征汉中路经这里时亲手栽下的……”司马懿的目光凝视在遥远的前方,用一种平平缓缓的口吻说道,“那时候,这些柳树还不过是像这枝条般细弱,现在却已经长得这么粗壮蓬勃了……唉,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啊!”

        他静静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当年太祖魏武帝在这里集结兵力击败了妖贼张鲁,面临着是否继续向汉中腹地乘胜长驱直入的重大战略抉择关头。他犹豫再三,便召集麾下所有将领、谋士到他的中军帐内共同商议此事。

        “为父那时年少气盛,自负才识过人,便不顾自己身为掾佐的低微身份,越众而出,大胆进言道,‘刘备用阴谋诡计搞掉了自己的同宗益州太守刘璋,本当坐镇成都安抚人心,稳定大局,却不识时务,抛下这个乱摊子跑到外边去和孙权争夺荆州。这可是我们难得的机会啊!为今之计,我们不如乘着攻破张鲁占取汉中的赫赫声威,闪电出击,直接进军蜀中,以雷霆万钧之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那么,刘备、诸葛亮等人的势力必会土崩瓦解,巴蜀之地、天府之国也就自然是轻轻巧巧为我所获。这等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我们千万不能放过。’”

        听到这里,司马师不禁赞了一句:“父亲所献的这一计当真是大气魄、大手笔、大智慧!太祖魏武帝最后一定是把它采纳了吧?”

        司马懿缓缓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唉,他若是采纳了就好了……为父实在是没料到魏武帝听了此计之后,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蔑地讥讽为父,‘可惜老夫没有像传说中神仙那样长了两条飞毛腿,刚刚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汉中之地,马上又想着去抢占巴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羞得为父面红耳赤。

        “从那时起,为父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施行自己雄图伟略的强者,决不能让庸人与蠢材来压制自己!唉……其实,当年太祖魏武帝若是虚怀若谷、不耻下问,采纳了为父的那番建议,也就不会给魏国留下今日的蜀寇之患了!”

        听着父亲的话,司马师顿时明白了:难怪父亲对邓艾这样怀才不遇的异士一直青睐有加,原来他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邓艾这种“沉落下僚,为上所轻”的经历啊!所以,父亲才会对那些浑金璞玉式的人才看得极准,从无误判,同时对他们的拔擢亦是“视如己出、不遗余力”!

        他正想着,却见司马懿忽又伸手拍了拍那柳树的树干,慨然说道:“只不过为父也未曾想到,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为父竟也如当年魏武帝那般统领千军万马再度重返此地,与当年因魏武帝拒我之谏而使其侥幸坐大的蜀寇一决雌雄!这也许是天意吧?难道是上天注定要我司马家族来肃清四海、一统三国?”

        司马师急忙恭恭敬敬地垂手说道:“父亲文韬武略天下无敌。肃清四海、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在您手中有何难哉?”

        司马懿听了,并不答话,而是用手轻轻抚着那些柳树,静静无语。司马师也在一旁肃然而立,耐心地等待着。

        正在这时,“嘚嘚嘚”一阵马蹄声响传来,司马懿留在大营里的一名亲兵骑马飞奔而来,驰到近前,一跃下马:“禀报司马大将军,圣旨已经到了,钦差大臣请您回去接旨。”

        “知道了。”司马懿头也不回,自顾自地抚着柳树,只是应了一句。司马师挥了挥手,示意让送信的亲兵上马回去,待他走远之后,才走到父亲身畔开口说道:“父亲,昨天昭弟来信,谈到近来朝廷上下对木门道一役议论纷纷,其中不少大臣认为张郃之死与父亲不无干系。据说陈司空、华太尉还密奏皇上,声称张郃之死是您处心积虑所为,其目的就是肃清异己独揽兵权。而且他们都担忧父亲的势力将在关中逐渐坐大,称霸一方,纷纷要求皇上将父亲速速调离,父亲不可不防啊!”

        司马懿慢慢转过身来,却是冷冷一笑:“这些为父都知道了。为父还知道,在皇上深深狐疑之时,是孙资的一番话减缓了他心头的猜忌——孙资当时是这样对皇上说的,‘陛下年仅二十六岁,司马大将军今年五十一岁,已是衰朽之身,而陛下富于春秋,又何惧他会坐大作乱?毕竟,司马大将军注定是会死在陛下前面的呀!陛下何必对他这样一位老臣凭空猜忌?’唉,孙资的话虽说得尖刻难听,倒也不失为明智之语,既淡化了皇上心头之忌,也保全了为父。陈群、华歆那帮老朽遇事只会煽风点火,哪里比得上孙资灵动机变、左右逢源?师儿啊,你还要向孙资他们多多学习呀!”

        司马师听罢,垂首应道:“父亲指教的是,孩儿一定谨遵教导。不过,请父亲允许孩儿来猜一猜皇上今日送来的旨意。”说着,他见司马懿微微点头,便侃侃说道:“皇上此番下旨,决不会将父亲调离关中,反而会在明文中褒奖有加,却在暗中对您有所警诫。因为自今年三月份父亲出任关中主帅之职起,针对父亲的争议就一直未曾停息过。在此期间,皇上一直都是全力支持您的,再加上您在木门道杀敌万余,立下奇功,更证实了皇上当初用人无误。所以皇上绝不会当着群臣的面打自己的耳光,无缘无故便调您离开关中。但是,此番御蜀之战中终究还是折了张郃这员大将,因此皇上又会令钦差大臣对您暗中进行口头警诫!不知父亲以为孩儿所言当否?”

        司马懿认认真真听完了他的话,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儿真是大有长进了,思考问题也越来越周全了,看来这几个月你在为父身边没有白待呀!但我儿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说着,他抬起头来,望向祁山那边蜀国的边界线,悠然说道:“其实,只要诸葛亮这个魏国第一大敌还始终存在着,为父在关中的地位就始终稳如泰山,谁也动摇不了……包括皇上也动摇不了……”

        “可是,如果诸葛亮此番北伐受挫之后,万一也像吴国孙权那样龟缩蜀中,不敢再出来挑战了呢?关中若是太平无事,父亲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司马师不无担忧地说道。

        “那不可能!”司马懿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也许不了解诸葛亮。但为父了解他!他和为父都是同一类人!他会愿意待在成都城中的那个小朝廷里低眉垂目唯唯诺诺地侍奉那个小皇帝?他决不会那样做的!他和为父一样,都只能通过对外征战立功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权位!从这一点来讲,诸葛亮是一定会将北伐进行到底的。

        “而且,为父认为诸葛亮并未在木门道一役中失利!不错,他是在木门道损失了一万多名将士,但他获得了一举击毙魏国大将张郃的佳绩呀!你想,当年汉主刘备都深为忌惮的张郃竟然丧生在他手中,这对他在国内树立自己的最高权威将发挥何等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应该十分感谢为父。并且,受到这一事件的鼓舞,诸葛亮还会养精蓄锐,卷土重来的。

        “那么,狡兔未死,走狗岂能烹?飞鸟未尽,弓箭岂能藏?因此,为父断定皇上此番来旨,只会是褒奖有加、一味笼络,断然不敢向为父示警威胁!现在是皇上怕为父,不是为父怕皇上啊!”

        说到这里,司马懿又仰起脸来,望着天际那一缕悠悠浮云,脸上现出深深的怅然来:“可是师儿啊,也就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司马家就真的走上了一条与曹魏决裂的不归之路……本不该如此呀!魏武帝也罢,魏文帝也罢,他们当年若能像汉光武帝尊奉功臣那样推心置腹地折节礼待于为父,为父又何必走上这条险路?”

        他仰望天穹,脸上的怅然之情愈来愈深:“难道古代传说中伊尹辅商、姜尚佐周而得善始善终的故事,就真的只能存在于书简之中,而永远无法在现实里得以实现吗?唉……为父在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曾鄙视过太祖魏武帝挟汉而立的行径,却没想到日后自己竟也会不知不觉一步一步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真是没想到啊……”

        就在他喃喃自语之时,猝然一声苍凉激越的清啸破空而起,吓了他父子二人一跳。他俩仰面朝天循声看去,见到一只双翼高扬的山鹰从祁山那边冲天而飞,逆风而翔,在半空中盘旋着,升腾着,恰似一道黑色的闪电,没入到天际已然渐渐沉郁的云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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