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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爱

        爱情就如毒瘾,还是愈早戒掉愈好。

        死神凝神注视陶瓷,对她说:“原来,神祇也有他们的神明。”

        陶瓷的心一怔,急忙溜开了眼珠。

        死神伸手抚摸她的脸,温柔地说:“而你就是我的神。我崇敬你。”

        陶瓷抬眼探视死神的眼睛,他深邃而漆黑的眼睛内,溢满能催眠人心的柔光。

        陶瓷立刻把视线避开,她不想看。

        这是不妥当的……被一个男人以爱情催眠……

        不要,不要再看。

        死神再说:“你知道吗?你的笑颜燃起晶亮的光华,在那璀璨之中,我没法张开我的眼睛。”

        陶瓷在死神的手心中垂下眼,她听着他的话语,不知不觉间,就感到痛楚。

        ——为什么,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会是如此难过?

        不妥当,太不妥当……

        不妥当得,内心隐隐作痛……

        死神说:“每当你朝我而笑,我便知道,又一个愿望被成真了。”

        死神捧起陶瓷的脸,于是,她在迫于无奈中抬眼望向他。死神的目光,燃烧着爱恋的烈火。陶瓷的心苦涩地抽痛,痛得没法再看下去。她再次回避他的目光。

        她的心,根本承受不起。

        死神的美目闪耀,他说:“请给我一个慈颜的微笑。”

        陶瓷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就在他的手心中绽放一个微笑。

        死神的心神柔然旋动。

        陶瓷的心再痛。她柔弱地别过脸,从死神的手心中挣脱离开。

        她的动态轻而软,她的表情不露一点痕迹。不知死神那满载恋火的心有否空出一个位置,用以微观恋人的变心?

        再爱你,我的心还是一点一滴地改变……

        陶瓷的脸已不再在死神的手心之内。这张脸看上去依然淡恬宁静,但在这一刻,这张脸的主人已开始把一些事情推出心房之外,不想亦不敢再要。

        爱情,在逃走。

        陶瓷转身,步离死神。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膛,她的心,痛到不得了。

        而自此以后,陶瓷告诉自己,每当死神望着她,她就往别处望去好了。只要不看,就不会被打动,慢慢地,就会不想再看。

        每当死神说情话,就不要听进心坎里,他一说,便该立刻胡思乱想。不去听,不入心,任他说出最棒的情话,也会渐渐淡而无味。

        是了,要戒掉一个人,就该如此。

        谁叫自己当初让心神依附上他?

        是自己错。所以,戒情的苦,要自己受。

        根本,不应爱上死神。如果曾经爱过,以后不再爱便好。

        “以后,不再爱……”想到这里,泪腺便汹涌。忍着忍着,她不让自己哭。

        陶瓷躲在黑暗的角落掩住脸,她感到全身的血脉都在打颤。她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而不听话的牙关,正格格打震。为了停止牙齿的厮磨,她让牙咬向嘴唇。一咬,便破。

        血在唇角流淌。无可选择地,她把血吞回去。

        如果不是那出爱尔兰电影,她会何时才醒觉?她怎可能奢求爱情?而又怎可能,会爱上死神。这是一件尴尬又羞辱的事。

        一定,一定要从爱情中走出来。

        她把手往脸上狂擦,擦得痛了,鼻头就酸起来,眼眶温热后,眼泪终于直直的流。她明白,她要做的,是一件悲痛而艰难的事。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深呼吸,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戒掉这个男人。

        然后,陶瓷就变回从前那个未爱上死神的女人。她每天都很忙很忙,忙得推掉死神的约会,忙得公干不回来,忙得与死神见面时挤不上半点笑容。

        无论死神对她说什么,她都爱理不理,一副强硬冷漠的嘴脸。

        死神站在她身旁,问她:“是否有处理不到的事?”

        陶瓷冷眼一扫,接着不耐烦地别转脸,硬板板地说:“人间的事太复杂,你不可能明了。”

        死神说:“你说出来吧,或许我可以与你分忧。”

        陶瓷冷笑连连,这样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一个接走死人的接待员!”

        死神脸色骤变,对陶瓷的反应非常愕然。

        陶瓷以颁布命令的语气吩咐死神。“这个星期我要专心工作,你最好不要打扰。”

        她甚至没望向他,她是背着他说的。

        死神看着她那头柔顺的发丝,与及白皙的后颈,真想俯前吻下去,以示对她的关爱。然而,她看来那么不近人情,霎时间,死神无法释放得出温柔。这阵子,对着这个女人,他愈来愈手足无措。

        自陶瓷的态度转变以来,死神也不快乐。他把她的背影凝视片刻,最后默默离开。

        陶瓷在死神走了之后,才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做上这种事情,谁也不会好受。她溃散地坐在椅子上,但觉全身虚脱。

        然后陶瓷就要自己习惯寂寞。早上醒来,看不到死神在她身边;花园中,不见死神踱步的身影;办公室内,没有死神为她设计的惊喜;月色之下,死神不再坐在她身旁与她谈心;当她躺在床上,床铺分外冰冷,死神的怀抱不在,无人热暖她的身和心。

        无人关心,无人分享。在第一个夜里,她凄凄地落下了泪。很挂念很挂念他。

        那怎么办?生命绵绵无尽,还有很多个孤单无爱的夜要捱过。

        她翻了翻身,剎那间真想放弃。

        算了吧,屈服在死神的爱情中好了……

        按着微烫的额头,陶瓷从思海中按动回忆的按钮,她要让自己忆起从前的三段婚姻。

        三段婚姻都长久;三段婚姻都无大风浪;三段婚姻都无爱情。

        三段婚姻都比她今日的感觉适意。起码,在那三段婚姻里头,她从不怅惆,从没迷乱,亦不曾失却方向。那三个丈夫,没有让她有任何一秒的心痛,也没叫她流过激动悲怆的眼泪。哪像此刻,她心神不全地迫使自己做着些苦困艰难的事。

        她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还是无爱情好。

        在把死神推离的第一个夜,陶瓷无法入睡。她走下床,披上外套,步行到书房中去。她倒了杯酒,从书架中找来,坐在安乐椅上翻阅。

        在“地狱篇”中,书上说:“食后比食前更饥饿,更不知餍足。”

        只看一句,便觉得被说中了。得到爱情之后,居然比得到之前更难过。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

        在说着些什么?诗人在描述爱情的地狱吗?

        “那里叹息、恸哭、凄厉,在星光全无的空中回荡旋涌。听起来好像有人在受着凌迟。”

        陶瓷屏息静气,读着读着,她感受到切肤之痛。

        “为此,我哀伤不已,剎那间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并像一具死尸倒卧地上。”

        她再也抵受不住了,她合上书,掩脸落泪。

        诗人写出来的地狱,根本就是为着她而存在。而如果当初没爱上死神,她就无须跌堕进这个地狱。

        明白痛楚是什么一回事吗?无论正做着些什么你也只感到身在地狱中。

        离开这个男人……离开他的爱情……

        安乐椅内的女人一点也不安乐。她自觉别无选择。

        她幽幽呢喃:“爱情,居然是一个地狱。”

        她与Lucifier交易了一个能逃避死亡的身心,那么,完全无理由在这活得好端端的一刻,她自作孽地走进地狱中。

        陶瓷决定怀抱这个念头,用以抵御余下来的寂寞时光。

        接下来的每一个晚上,她都催眠自己,絮絮不休地数落出爱情的坏处。

        “令情绪动荡、不事生产、无贡献、扰乱心神……”

        “虚假、不实在、贪心、自私、狭小、神经质、迷乱、劳心、邪妄……”

        然后,就是更重要的一句:“贪图他的爱情,便会失却从Lucifier 得来的永生。”

        说罢,陶瓷的眼目便明亮起来。

        “死神不外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拥有的是人世间的永生,根本犯不着去招惹他……”

        “是他在迷惑我,要我失去最珍贵的东西……”

        “死神是那样邪恶……”

        她如胚胎那样蜷曲在床上,愈想愈胆颤心惊。她的瞳孔扩张了,而绿色的那颗眼珠,比棕色的那一颗变异得更多,在那绿眼珠之内,幻光流动,反复地反映出惶恐。

        “死神是最可怕的……”

        她喃喃念着像虔诚的妇人念着主祷文一样,愈念愈入心。

        “死神只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只要这样念着,心便渐渐的安然,想象着死神的坏,她就能沉沉睡去。

        把你想得好坏好坏,才能离开你……

        一个星期过去后,当死神再走到陶瓷面前时,陶瓷对他已有了不再相同的观感。死神依然英俊挺拔,但他的眼神与笑容,已不能打动她。

        他走得那么近,甚至面对面,但她再不用躲避他的目光,她已能放胆地瞪着他来看。

        爱情,已经走了吗?

        死神伸手抚摸她的脸,这样说:“事情仍然不顺利吗?干吗我们小别后再重聚,你也不给我一个微笑?”

        陶瓷抬起她的异色眸子望向死神,继而送他一个没有感情的笑容。

        死神看得出来,但他不打算问究竟。

        她那么冰冷,令他差一点也想以冰冷还击。

        对着这个女人,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但在心念一转之后,死神还是决定温暖热情地把她拥入怀。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温柔地抱紧她。

        他在想,无论她打算采用何种对待方式,他也只想待她很好很好。

        他抱着他所爱的女人,合上眼,柔柔地叹息。

        爱这个女人,就要用最坚毅的方法。

        陶瓷在他的怀内,感受到他的温柔和善良,立刻,她就防卫地推开了他。她怕自己会心软。

        陶瓷抬起冷漠的眼睛望了死神一眼,然后别过脸去。

        死神把一切看在眼内,然后自顾自笑起来。他说:“我一向以为你的微笑最好看,原来臭脸也不赖。”

        蓦地,陶瓷怔了怔。而心头,不自禁地被牵动。她仰起小脸,欢乐地笑。

        是的,她觉得很好笑。

        剎那间,她不介意转过脸来让他看看她的笑容。这样有趣的一刻,她愿意稍微放下斗争。

        她这样对死神说:“你不是一个好人。”

        对于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死神有以下回应:“只因你对我又爱又恨。”

        陶瓷又再仰脸大笑,她觉得好笑极了。笑过后,她才说:“这种对白其实满老土的。”

        死神耸耸肩,说:“情侣间的对话向来花款不多。”

        陶瓷带点苦恼地问:“为什么我仍会爱听?”

        死神便告诉她:“因为你也不过是个女人。”

        陶瓷想了想,又缓缓地点下头,似乎颇接受死神的说话。

        死神伸手上前拉着她,对她说:“你也别故意与我作对,当心荷尔蒙失调。”

        死神说这话时带点嬉皮笑脸,陶瓷也就看不过眼,她才不想他有机会洋洋得意。

        出其不意地,她伸手掴掌他。

        “啪————”死神愕然地后退半步。

        陶瓷交叉着双手,挂上她擅长的冷笑,对死神说:“我想,我们的关系在变更中。”

        死神揉动着脸庞,雪雪呼痛。“女人……”

        陶瓷瞪了他一眼,耸笑着转身离开。死神看着她在优雅中带点意气风发的背影,忽然觉得一切又重回最初最初的起步点。

        但死神不会惊怕,不会畏缩。怕什么?他与这个女人原本就由厮杀开始。

        他继续揉动被掌掴的脸庞。能够重新再追求她,实在求之不得。或许,世上再没有另一个女人,比这一个更富情趣。

        死神这样对陶瓷说:“你在爱着我之时却想不爱我,根本就是一件不合逻辑的事。”

        陶瓷横眉冷眼,如此说:“你肯定我是爱你的吗?我昨天爱你,但今天已经不爱。”

        死神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后淡然地说:“不会。你不会的。”

        陶瓷最讨厌他这种看穿她的表情,于是她就摆出一副“你以为你是谁”的嘴脸,继而不瞅不睬地步离他。

        陶瓷的态度完全打击不了死神,他觉得她那拂袖而去的神态帅极了。死神双眼晶亮,遥望她的背影,自顾自吃吃笑。

        可以全心全意讨这个女人欢心,真是一件令死神兴奋的事。再没什么比这种不务正业的勾当更令死神生活起劲。

        愈做愈落力,愈做便愈爱她。

        精心筹划之后,第一项攻势展开。

        在一个满月的夜间,死神趁陶瓷在花园中闲坐休憩,就从花丛中的小径步前。陶瓷握着香槟杯,看着死神走路的姿态,她发现,他的双手是反扣在背后的。她预料得到他正干着些古惑事情,却冷不防地发现,天上的月亮也正向着她的位置移动。

        她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死神。然后,死神伸出手在半空做了个拉扯的姿势,那天上的月亮就如小孩子的汽球那样,逐英寸逐英寸地被拉扯下来。

        陶瓷的双眼瞪得大大,她看着死神把月亮捧到手上。这个捧着月亮的男人带笑走前,恭敬地把天上的月亮献给她。

        陶瓷把那发光的球体看了一会,接着,伸手狠狠地把它拍到地上。那月亮在地面反弹了两下,才滚到草丛中去。月亮,不外是一个发光的球。

        死神故作失望。而陶瓷说:“你不觉得这些小戏法太幼稚吗?”

        死神委屈起来。“我花了很多唇舌才求得大卫高柏飞收我为徒。”

        陶瓷皮笑肉不笑,把香槟杯放到台面上,继而站起来转身离开。

        死神扬了扬眉,走到草丛中拾回月亮,他把月亮捧起,朝天用力一掷,才把月亮送回天上去。

        死神喃喃自语:“多可惜,这个真是天上的月亮啊。”

        然后,他就面向陶瓷睡房的方向大喊:“你要些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你知不知道?”

        陶瓷听见他的说话,她亦看到月亮已跑回天边。只是,她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一个什么都有的女人,才不会被一个月亮所打动。

        为什么会有女人贪求天上的月亮?这等挂于天边的东西,根本人人皆拥有。

        陶瓷把灯关掉,她傻笑了一会便睡去。

        然后,在另一天,陶瓷骑着她所饲养的马在山头踱步时,忽然有声音说:“其实我不喜欢行这条路,沙石太碎,风光又不好。”

        陶瓷怔了怔,下意识地四周张望。

        那把声音又说:“而且,太太你也胖了点。”

        陶瓷眨了眨眼,继而,缓缓地把视线放到她所骑着的马身上。

        马的头上上下下地晃动,那块厚厚的马唇里里外外地翻着。的而且确,马在说话:“但太太你是一个好主人,你待我很好。”

        死神的第二项进攻项目,以一匹马来做媒介。

        忍不住,陶瓷就笑起来,简直不可置信。

        马儿说:“死神有话要我告诉你。”

        陶瓷边笑边说:“你说吧。”

        马儿告诉她:“死神希望你知道,因为他爱着你,所以他的快乐比别人多。”

        “哈哈哈!”陶瓷仰脸大笑,继而问:“还有呢?”

        马儿说:“为什么粮草的质素会有参差?”

        陶瓷伸手抚摸马的颈背,对它说:“我答应你,以后会对你更好。”

        马儿要求:“多给我擦身。”

        陶瓷答应:“一定。”

        马儿说:“死神说,他不介意化身世上万物来爱你,”陶瓷微笑,感谓地说:“死神是个痴情的男人。”

        马儿不懂得回答她,马儿想说的话亦只有这么多。

        这样走着走着,马儿把陶瓷带到山坡的尽头,那里树木稀落,而天又大又高。时为黄昏,漫天的紫和金,华贵艳丽,就如一个绝色而具气派的女人。

        陶瓷就在大自然的磅礡下微笑不语。她不知道一匹会说话的马有什么用处,但这种极之不切实际的事又令这个黄昏更加迷人而难忘。

        只有被神祇追求,才有这种惊喜和待遇吧。陶瓷陶醉在天色之中,打算把内心的苛刻压低三十秒。她在三十秒之内,真心真意地感谢死神的礼物。在三十秒之后,她又会重新把苛刻堆砌起来,她知道,她需要一些保护自己的意识。

        离开山坡,把马送回马厩后,陶瓷就对迎面前来的死神说:“别再打扰我的宠物,你这种做法毫不人道。”

        死神说:“我见你对动物比对人好,或许动物的说话你才会听入心。”

        陶瓷脱下手套,边走边说:“别再玩些什么把戏,把我变成卡通片女主角那种程度,我不见得会看得起你。”

        死神紧随她身后,嗅着她于运动后散发的气息。她的体香淡淡,诱人到不得了。死神陶醉地眯起眼,在她的耳畔说:“就算你再看不起我,我也依然当你是神明那样去崇拜。”

        奉承话令陶瓷的双眸燃亮。她停步下来,面向死神。死神的确有一双深爱着她的情深眼睛;他的情话向来不只有声音,更有画面。

        但她还是要自己硬起心肠。她说:“你做这种白痴的事,你说喜欢我只是侮辱我。”

        死神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他挤出一张可爱的笑脸。非常不屈不挠,兼且厚面皮。

        陶瓷知道斗不过这种EQ高的人,于是唯有合上嘴不说话,高傲地擦身而过。可以奈这个男人什么何?愈是辛苦,他似乎就愈享受。

        这个不打算死心的死神展开第三招。而这一次,他送给陶瓷一份实用的礼物。正与员工开会的她,忽然发现自己拥有一项特别的技能。

        她懂得读心。

        员工表面安静驯服,但内心说着的是:“蠢材建议。”“今天晚上吃什么才好?” “丈夫的外遇究竟是谁?” “都说老板一定不认同这项计划。” “今天的会议分外沉闷。” “我们又炮制了一出笨电影。”

        “我要说得肤浅一点,这班蠢材才听得明白。”

        员工们的表情和态度如常地专业精明,会议桌上的唯一一张另类脸孔,就是陶瓷的脸。她时而暗地瞪眼;久不久又口微张;大部分时候都表情愕然;甚至禁不住当众怔住,眼睁睁地望着某名看上去沉默专注的员工。

        她听见有人如此在心中说:“娶了Mrs.arren之后,半年后便该谋杀她,她的财产数以百亿,因此,我该聘用一级的杀手。我会慢性毒杀她,不会留下半分线索……”

        陶瓷不自然地清了清咙喉,在会议的中段宣布散会。她忍受不了这种读心玩意。

        员工四散之后,死神便露面,陶瓷在会议室的主席位置抽烟,在轻烟中她瞄了他一眼,这样说:“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多余,全部是废物。”

        死神拉开椅子坐下来,对她说:“我看你倒是满高兴的。”

        陶瓷说:“你是个差劲的追求者。”

        死神托住额头,凝神地注视她,没有说话。

        陶瓷被他肆意地看着,渐渐就有些不自在。

        死神伸手抓了抓鼻子,叹了一口气,又扬了扬眉,再看她多一眼之后,便站起身来。

        他似要离开了。他走前两步,回头对她说:“我还有第四招。”

        他的眼神看来有点忧伤。

        陶瓷故意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但不作声。

        死神笑了笑,接着就走出了会议室。

        陶瓷在主席位置上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弄熄。数分钟后,她依然坐着不说话,脑袋内亦没想些什么。她把烟灰盅推开,然后才站起身离开。

        不知怎地,她觉得有点不寻常。

        怪怪的,闷闷的,说不出来。

        “死神的第四招……”单单想起这句话,心便忐忑。

        唔,应该有事发生。

        而然后,陶瓷如常地生活,下意识地,静待死神的追求招数。

        在最初的数天,她等待得很有警觉性,随时准备应有的反应。然后又等了数天,警觉性转变为狐疑,她开始有点不耐烦。继而,再过一星期,陶瓷的态度转变为半放弃,一想起死神,她会在心中说出埋怨的句子。

        而最终,她的情绪就跌到沮丧的水平。死神已失踪了两星期,没露面没音讯,无声无息,连再见也不说一声。

        陶瓷喃喃自语:“被抛弃了吗?”

        然后,就满心的不可思议。

        原来,真的会舍不得。她主动离弃这个男人时可以表现狠绝,但当这个男人有离心,她就感到虚弱无力。

        在死神没现身一个月之后,陶瓷的身心就迷乱起来。

        工作提不起劲,与人交谈时心不在焉;当她穿着华贵地出现在社交场合中时,她发现,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期望。

        他都不再出现了,她还能有什么期望?

        别人围着她说话,她表现呆呆的,完全搭不上嘴。

        很失落很失落,是意想不到的失落。

        镜子亦反映了她的憔悴。她在那苍白枯干中,却看到死神的轮廓。她从自己的脸中看到他的脸,闻说,爱得深的恋人,两张脸孔是重叠的。

        她叹气连连。五官轮廓已如此像样,看来要二合为一了。

        为什么在她发现了要融化成一起之时他才失踪?

        抑或,就因为他销声匿迹,她才能看见他俩二合为一的容貌?

        她掩住脸,感受着悔恨的冰凉,那冷冷的点滴,正渗入血脉之中。

        在一个自斟自饮的晚上,她这样说:“我是不是失恋了?”

        然后,她苦笑。“是我一心想他离开……”

        陶瓷知道,以后,她也不会再谈恋爱,而这一场人生中最后的恋爱,就这样完结了。实在有点出其不意。部署抛弃别人的人,最终却被抛弃。

        接着的一个星期,陶瓷甚至没有上班。她由朝到晚都没更换衣服,亦没有化妆打扮,失魂落泊的,精神萎靡。她不大肯吃,但喝很多酒。每走两步,心就痛一痛,而随时随地,都可以流出眼泪来。

        就因为失去,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依附他。

        而当心是依附了,一切,就痛。

        刀不一定要切在皮肉上才会痛。有时候甚至不见刀,也会痛。

        中国人口中的“折堕”,现正由她悉心演绎。

        她纵容自己的落魄,也肆意随便嚎哭。她知道,这样的狂乱情怀,以后都不会再试。

        在失恋的时候,什么也没做过,但力气已经花光。她连呕吐的气力也没有,秽物刚由胃涌到咙喉,因她无力张开口,又回流到肚子里。

        她虚浮地笑了笑,深感自己的不可理喻。

        躺在床上的她,觉得身体重如铅锤,正逐英寸逐英寸地往下沉。将要沉到哪里?会是一个怎样的深渊?她的心在呼救,但愿在未沉落到最深处之时,能遇上他拯救的双手。

        虽然她知道,这是天方夜谭。

        “这个男人已不再理会我了……”失意地,她对自己说出这一句。

        在一个依然喝得昏醉的晚上,陶瓷斜躺在贵妃椅上,右手压在数片碎玻璃中,手腕淌血。她感觉到痛,但这痛的感受却来得正好,尖尖的、薄薄的、冰凉的,与昏醉的飘浮感和谐地融和一起。她眯上眼,享受这一刻的轻软迷离。

        疼痛与昏昏欲睡互相交替。然后,她感到有人轻托她那只淌血的手腕。昏醉的她张开眼睛,她发现,她居然看见死神。

        她含糊地说:“是你……”

        再见他,原来不如想象中激动。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眼前的人与物,一概如幻似真。

        死神微笑,坐在她身畔,替她包扎伤口。

        陶瓷看着他那温柔的侧脸,这样说:“你来干什么?”

        死神没望向她,他如此说:“刚想起一些我和你的美好片段,于是便回来请你陪我一起重温。”

        “啊……”她的心应该很感动很感动,可是心头早被烈酒灌醉了,只懂得发出感叹的单音。

        死神默默地把她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就凝视她那疲累憔悴的脸,这一刻,她是如此的脆弱,只要他稍微有一点点残忍,她便会在他面前粉碎。

        所以,他知道他要小心翼翼。

        他伸出他的左手,轻按在她的脸庞上,以世上最温柔细致的力度,柔柔地抚摸她。

        而她就在他的手心中,被摩擦出眼泪。眼泪热烘烘地,流落在他的手心。

        他这一种温柔,能够软化最强硬的心。

        心已软了,差一点便能悉随尊便。

        差一点……差一点……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这个男人,以竭尽所能的力气,为自己的原则尽最后一分力。她对他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死神听见,但他的神情没有透露任何的激动,又或是哀伤。他把他的左手收回,停止抚摸她的脸。他定定地把她看了一会儿,接着,就俯下头去。

        他吻向她的唇。当两唇相碰之际,她全身颤抖。

        力量如放射的激光,流动她全身。

        她在他的吻中凄然落泪。她发誓,她从未如此伤心过。悲痛得,天地已陷于无形了,世上一切皆已崩溃瓦解,如灰烬四散,能留下来的,就只有心中的痛楚。

        他的唇离开了她。然后他就以爱怜的目光凝视悲伤的她。看着这个差一点便为他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女人,死神的心情有那失而复得的落实。

        他只想说出这一句:“你怎会不爱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你,以及能够不断地原谅你。”

        她听见了。棕色的眼珠与绿色的眼珠同一瞬间闪亮出火光。她完全无法置信,他可以如此看穿她。

        如千军万马倒下,她不得不在这个男人跟前投降。她再狠再绝再强势,也只能败于他这么的一句。

        作为一个人,最终的盼望,不外是得到一个了解自己、肯原谅自己的另一半。

        这剎那的爱情如摩西过红海般浩瀚伟大。她在他的注视下,动弹不得。

        她僵住了,惊愕于她所得到的。

        他却仍然如斯冷静悠然。他的微笑轻柔而善良,他望着这个败阵的女人,以一双臂弯拥抱她。

        到头来,她还不及他聪明。死神的第四招,就是一次突然的离开。

        当她伏到他怀中,泪水就全然制止不了,像是决意要把这段日子的孤单失落一次过哭尽。

        在最深沉的悲伤中她体会了一回事:世上最难过的事,就是离开一个仍然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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