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边惊慌地走近驾驶座,以车里几乎不可能听见的沙哑嗓音问:“轰先生,你在干嘛?”
隔着玻璃,轰拼命想传达讯息,但绑在嘴上的毛巾绕到后脑勺打结,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轰先生!”山野边拍打着驾驶座的窗户。“你没事吧?”
“看来不像没事。”我忍不住提供意见。
轰的双眼睁得极大,布满血丝。他似乎察觉山野边在车外,但或许是动弹不得,既没走出车子,也没发动引擎。
山野边试着拉扯车门把手,却只发出喀嚓声响,无法打开。看来车门已上锁。
轰的神色变得更加惊恐。
“轰先生,你不要紧吧?”山野边说着低头望向脚下,忽然面露诧异,弯腰蹲在地上。我正感到奇怪,又听到他发出“啊”一声惊呼。“怎么啦?”我询问,山野边没回答,手径自伸入车身底下,接着站起,将捡到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千叶先生,钥匙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汽车钥匙。
原来如此。只要有钥匙,打开车门当然不成问题。
“我马上开门!”山野边哑着嗓子告诉轰。
我一时兴起,贴近车子,从副驾驶座望向轰。或许是不晓得我的来历,他明显流露惧意,警戒地盯着我,不停摇头。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仔细观察车门内侧,发现有条黑线,像是电线。于是,我更靠近窗户,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凝望驾驶座那一边的车门。
轰蠕动身体,不停挣扎。
“请再忍耐一下,轰先生。”山野边也非常焦急。
我蹲下查看车子底盘。发现我突然消失,山野边不安地问:“千叶先生,哪里不对劲吗?”
“不,没有。”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出所料,我在车子底盘找到预期的物体,于是站起身。
此时,山野边刚要插入钥匙。
只见轰铁青着脸,死命摇头,显得相当兴奋。
我交互观察两人的神情。
看到轰吓得魂飞天外的模样,山野边益发手忙脚乱。“我马上开!”他急得口沫横飞。
我心想,随便你们胡搞吧。反正人类这种一意孤行的举动,我早见怪不怪。
考量到打开车门后的情况,我决定后退几步。
“千叶先生,你想逃走?”山野边敏锐地察觉我的移动。此时,他手中的钥匙滑落地面。他惊呼一声,连忙弯腰捡起。
“倒也不算逃走……”
“那就快来帮忙救出轰先生,我立刻打开车门。”
“这个嘛,我想等爆炸结束后,一切恢复平静再来帮忙。”
“啊?”
“车门一打开,就会爆炸。”
“千叶先生,你说什么?”山野边愣在原地,钥匙已插入孔内。
“之前我遇过类似的状况。车子底盘装着炸弹,打开车门就会引爆。我刚刚从这边的窗户看进去……”我指着副驾驶座,继续道:“发现驾驶座附近有导线。我猜一定是连到底盘,只要打开车门,便会通电点燃火药。”
“咦?”山野边眨眨眼,“那可不得了……”
“唔,我不晓得车子爆炸算不算不得了的事……”
“当然算!”
“你干嘛生气?”
“既然会爆炸,不是更应该赶紧救人?”
“原来如此。”我随口敷衍,心里却有不同看法。
一旦决定方针就无法接纳其他建议或劝告,这是人类的通病。
大约一百年前,我在进行调查时,发现目标对象整天活在恐惧中。我问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听说哈雷彗星的尾巴会扫到地球!”
“彗星有尾巴?”我对这个现象相当好奇,但他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有个天文学家发现彗星的尾巴含有氰化物!”他告诉我,氰化物是一种毒性很强的物质。除了我的调查对象,其余民众也陷入混乱与骚动。不仅争相抢购氧气筒,连所谓的法王出面安抚也无效。
过一阵子,天文学家又宣布:“就算彗星尾巴真的扫过地球,其中的氰化物含量相当低,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这下终于能放宽心,我单纯地想着。不料,我的调查对象的惊惶并未解消。其他人也一样,甚至出现自杀的风潮,据说是认为“与其将来中毒身亡,不如先自我了断”。由于自杀不在我们的负责范围内,我也不好多说。但在我看来,“因怕死而自杀”实在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我向调查对象说出心中的疑惑:“当初宣布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的是天文学家,后来宣布不会造成危害的也是天文学家,为何你们相信前者,却不相信后者?”
他这么回答:“当初宣布的肯定是真相,因为没必要说谎。之后是看世界陷入恐慌,才急忙改口。”
“可是,当初发现的天文学家,只是声称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并未提及任何危险性。”
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由此可见,人类一旦认定“事态危险”,便难以恢复平常心。我从中学到一个教训,就是“很多时候即使说破嘴,也是鸡同鸭讲”。
鉴于过往的经验,我才会认为就算告诉山野边“车子会爆炸”,他也不会相信。但以结果来看,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样啊,我应该更积极地告诉你车底装有炸弹。”我反省道。
“现下……该怎么办?”山野边像具人偶般僵立原地,害怕一动就会引爆。
“要是不希望爆炸……”
“当然不希望!”
“那就拔出钥匙,不开门便不会爆炸。”
实际上,在调查期间,目标对象绝不会死亡。换句话说,纵使爆炸,山野边也不会送命。如果会死,必定是在我调查结束,向上级呈报“认可”后。但反过来想,既然山野边此时绝不会命丧爆炸,或许意味着我注定要阻止他开门。
我经常思索这样的问题,却从未找出答案。调查结果与调查工作互相造成的影响,简直像是无穷无尽的回圈。
因此,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乖乖进行调查就好。反正多想也只是多烦恼。
山野边昨天提到帕斯卡的名言:“人必须学会遗忘死亡。”同样的道理,我们对自己想不透的事情也得学会遗忘。
我再度走近副驾驶座。轰面无血色,不停张望站在右侧的山野边,及站在左侧的我。他肯定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我们会打开车门吧。
隔着窗户,我重新认炸弹的导线。那爆炸装置的结构似乎相当阳春,我从发愣的山野边手中取过钥匙,插进驾驶座侧的车门钥匙孔转动。山野边与轰同时脸色大变。
“别担心,”我轻轻扬手,“不开驾驶座的车门就没事。”
此时,所有车门的锁都解除,我打开驾驶座后方的车门,确定后座没任何炸弹装置,便钻进去。接着,我上半身前倾,双手越过驾驶座的椅背,替轰解开绳索,扯掉他嘴上的毛巾。
“有炸弹……”轰仿佛要吐出胸腹中的氧气,流着口水,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显然心情极度慌乱激动。“神啊,救救我……”他目光涣散地呢喃。
“被称为神,很困扰。”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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