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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试练

        夜间,死神在一个豪华的坟场中等候。

        他穿上一套簇新的黑西装,内里的白恤衫是那种宴会式样的礼服领口,而方头黑皮鞋则有种含蓄的雅致。

        挺拔俊美的侧脸带着等候的紧张,他遥望坟场的入口,不一会,就会走来他盼待着的人。夜间的坟场静寂无声,绿草的味道混合了墓碑那种大理石的冰香,而淡淡的尸体气味透过泥土渗透。气氛并不骇人,虽然坟场始终是坟场,但有钱人的长眠之地一定有种安然与格调,那些墓碑上的雕塑,根本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未几,由坟场的入口处走进一个身影,细小娇美的、精巧的。街灯照在这小人儿的头上,但照不出影子。死神知道,这个就是他要面对的重要人物。

        那是一个年约八岁的小女孩,身穿淡黄色丝绢芭蕾舞衣,脚踏一双红色芭蕾舞鞋。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如丝线般薄,又长又鬈曲。她以一条红丝带蒙着眼睛,并以缓慢高雅的步伐前行。两旁的墓碑在她走过之时都起了变化,墓碑上的雕塑顷刻活起来,天使的翅膀张得更开;垂泪的小孩淌下了真正的泪水;抱着竖琴的女神拨动琴弦,奏出颂赞的美乐。

        她走得愈近,死神便对她愈恭敬。他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对着这名以红丝带蒙眼的小女孩,死神感到敬畏、尊崇、探求,以及恩赐。

        明显地,红丝带小女孩的身份比死神高级得多。

        她已走到死神跟前了,墓碑上的云石圣者朝她跪地膜拜。

        她的小嘴涂上了一种艳丽的红色。她抬起脸来,张口说话:“死神LXXXIII,请你替我除下我的红丝带。”

        死神顺从地伸手松开红丝带小女孩发后的蝴蝶结。继而,她就以一种重新观看世界的神态张开眼睛。她那双蓝眼睛美丽绝伦,眼珠子大而清亮,双眼皮深深的,黄金色的睫毛又浓又鬈。

        她以一种洋娃娃的表情观看高大英俊的眼前人,然后就从小娃儿般的脸容上流露出一种成年女人的默许神色。

        死神意会得到,他的心蓦地一震。

        红丝带小女孩以吩咐的口吻说:“请你把丝带连系着我的右手与你的左手。”

        死神便把她的丝带缚到他俩的手腕上,红丝带小女孩伸出她的左手体贴地帮忙。

        然后,红丝带小女孩伸开指头握着死神的手指,当肌肤相接,死神立刻激动得满脸通红,而迅即,卑微与惭愧的感受汹涌而至。他知道,要达成她的期望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红丝带小女孩当然有读心的本事,但她没多言,只是微微抬起蓝眼睛对他说:“来,我们一起走进大宅中。”

        死神就满有默契地与她手牵手往坟场的更深处走,在那凡人达不到的尽头,置有一道大闸,闸后伸延出一段小路,小路的目的地就是神祗才能步进的大宅。

        夜色之下,一切都荒废。大闸满是铁锈迹;小路上一堆又一堆落叶的尸骸;大宅外墙剥落,窗框半吊。乌鸦叫嚣,停在秃树上以怪异眼神盯着大闸外的两名神祗。

        红丝带小女孩举起与死神相连的手,轻轻触碰大闸,立刻,世界上的这角落就在一秒间变更,大闸光亮簇新,小路通畅,两旁的草地种满繁花,蝴蝶飞舞,小鸟在树荫中歌唱;而眼前那所大宅雪白宏伟,完全是一级富豪的行宫模样。

        死神微笑,红丝带小女孩的品味很配衬她的外形,充满童话的感觉。

        红丝带小女孩牵着死神的手,双双步进她所幻变的范围中,一路上红丝带小女孩欣喜地欣赏周遭的景色,又轻轻摆动与死神相牵的手,她的心情实在好。当一只彩鸟飞过她的头顶,她就抬头轻叫,为掠过天际的美丽而惊叹。

        死神以愉悦的目光看着红丝带小女孩的举动,然后,他就在讶异中带着赞赏,这片天地明明是出于她的手笔,她亦清楚这只是一种虚幻,但她仍能抱着乐在其中的心情,这名外形小巧的神祗,一定很懂得享受生命。

        于是,死神就有了与她交朋友的心意。

        红丝带小女孩笑眯眯地与死神前行,未几,他们就走进大宅中。内里的布置柔和而温暖,采用了多种深浅不一的红色色调,而无论是垂幔、沙发、地毡还是墙壁,都缀有缤纷的花卉图案。女性化、青春、满载生命力。

        他们拾级走上二楼,死神感受到一股向下流泻的光与热。红丝带小女孩使室内的空间由夜移向清晨。

        一室和煦的晨光,希望溢满。

        死神满心的愉悦,俊秀的他不期然温柔起来。

        红丝带小女孩领他走进一间沙龙中,她与他走向一张桃红色的长沙发,然后两人同时坐下来,红丝带小女孩以娇嗲的娃娃姿态靠着死神,她伸出她的左手,把连系二人的丝带松解开。

        死神由高角度向下俯视,他发现她的长睫毛真是美极了,于是禁不住就由心中泛起了怜爱的叹息。

        洋娃娃般的娇弱人儿……

        死神虽无恋爱的狂热心,但对于美丽的人与物,他还是轻易就屈服。

        红丝带小女孩把丝带塞进芭蕾舞衣的暗袋中,然后她就抬起圆大的蓝眼睛望向死神,继而,开始一番重要的对谈。

        她问:“你就是那名誓死要做万人迷的死神?”

        死神像一个大哥哥那样把红丝带小女孩抱起,让她坐于他大腿上。他笑着回答她:“是的,我一直有那样的意图。”

        红丝带小女孩说:“我知道你的工作表现不错。”

        死神谦厚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做好死神的责任。”

        红丝带小女孩眨了眨眼,然后问:“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仍想转换职位?”

        死神回答:“我的理想一直是加入改造人类基因的部门。”

        红丝带小女孩续问:“那么,你认为人类应该被改造成哪种模样?”

        死神说:“我心目中理想的人类该拥有二百岁或以上的寿命,而生理构造渐趋向神化,少病少痛、百毒不侵,也少纷扰、苦恼。我认为人类该享有与神祗接近的构造与命运。”

        红丝带小女孩的眼神狐疑,她对死神的见解不表认同。

        死神明白她的意思,是故他就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红丝带小女孩再问:“请告诉我你对死亡的看法。”

        死神满有信心地回答:“我并不认为人类频密地死亡又重生是有效的资源分配。大部分人类最老都只能活到七十岁,生命短暂得令我身为死神也不禁叹息。倘若,人类能有二百岁的生命,那样子,不独人类会高兴,地球亦能拥有更多高生产效率的生命体,而神祗的善后工作便不须像现在般频繁紧密。”

        红丝带小女孩带笑望进死神的眼眸中,那笑容满载着智慧的批判。死神解构不到那笑容的信息,霎时间就又紧张起来。

        洋娃娃般的智者正想着些什么?她会希望在此刻加添死神的智慧吗?

        死神吞下卡在咙喉的咽沬,浑身僵硬。

        红丝带小女孩这样子含笑地望了死神半晌,然后才又说话:“这次会面主要是希望了解LXXXIII神祗对目前的工作有何不满,以及考虑批准转职。而我想你明白,你所希望参与的新职位对求职者的要求极高。也当神祗有转职的需要时,我们便要为此名神祗进行一系列的考试,以图证明此神祗已圆满地实践现职的任务。只有在现职表现卓越的神祗,才有机会担当更高层次的职务。因此,死神LXXXIII,我们会在稍后为你进行第一回合的考试,而我就是你的主考官。”

        红丝带小女孩条理清晰地讲解完毕之后,便由死神的大腿跳到地上来。她端正地站在他面前,双手紧握于身后,继而又续说:“死神LXXXIII,第一回合的考试会要求你送一名穷凶极恶的囚犯上路,我会依据你的表现来判断你在步骤,以及风格上所获得的等级。”

        死神恭敬地站起来,并且朝红丝带小女孩鞠躬:“我定当竭尽所能。”

        红丝带小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小脸来对他说:“现在我们便起行。”

        说罢便转身,并且活泼地奔跑到沙龙之外,死神连忙追随她。当他跑出沙龙后,便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监狱内的行刑室中。

        行刑室中央放置了一座电椅,电椅上坐着一名四十二岁的男人,他身旁站着两名狱卒,而在玻璃幕墙之外,坐了七名观看行刑的人。

        死神站在死囚跟前,红丝带小女孩则站在角落处,她的手上捧着一本大簿,又手握墨水笔。

        行刑室外有两名狱卒负责按动执行的开关,而行刑室内的两名狱卒则照料行刑前的事项,他们替刚剃掉头发的死囚戴上通电的帽子,剃掉头发的目的,是避免毛发被烧焦引致冒烟和气味;又给死囚牢牢锁住四肢;最后,替死囚盖上眼罩。

        死神目睹一切,而他亦明白他将要采取哪一种风格。虽然死囚罪行滔天,但死神一样会尽量让他得着一个愉快的死亡。他不会放弃他的原则。

        怜悯也来了,施施然地穿越玻璃幕墙。当她看见红丝带小女孩,就笑眯眯地屈膝鞠躬。

        在怜悯隐身于死神的背影中后,行刑官就向死囚,以及在座者宣读死囚的罪行,穷凶极恶的男人以五年时间慢性谋杀自己的妻子,目的并不为财,而是为了仇恨。结婚十五年,妻子不停地不忠,他不住地受到伤害。妻子本性恶劣,丈夫则行径阴险,表面懦弱的丈夫每天在妻子的饮料中落毒,三年之后妻子便陷入昏迷中,在余下的两年时间,丈夫做尽一切残害妻子的事,包括故意不清洁她的大小二便,使其肌肉溃烂;又收取金钱让陌生男人强暴不清醒的妻子;以硬物狂击妻子的头部,刺破妻子的耳膜,以强光残害妻子的视力。最终,妻子在昏迷期间被怨恨的丈夫虐待至死,最终的死因是经过三日狂殴之后内脏爆裂出血。

        死神皱眉。通常这种残酷的灵魂都很少出现在他的名单之上,是故他转头望向红丝带小女孩,问道:“这一个不是应该属于Lucifier的吗?”

        红丝带小女孩说:“这个男人与他的妻子有十世宿怨,他俩每一生也在互相伤害中度过,今世他的魂魄也仍然属于我们。Lucifier并没指染。”

        死神明白起来。“是轮回部门的责任。”

        像这种凶恶、执着、怨戾冲天的灵魂,要经过长时期的洗涤,才可以被净化,最后才能转介到轮回部门。至于他的下一世是否有力量与敌对的人淡化宿怨,死神被赋予部分影响力。这个男人生前突破不到与妻子的永世恶业,惟有依靠从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领悟,然后才有机会得到一个相较之下清净和慈爱的另一生。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表,然后说:“差不多是时候。”

        狱卒按下行刑机关,电流就贯通死囚全身。

        死神伸出他极美的右手,按在死囚的左手之上,死囚的灵魂就在肉体的痛苦中苏醒过来,让死神一手把他由电椅中牵引站起。

        死囚望向死神,他的神情平静坚定,完全明了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出现的原因。

        死囚笑容凄冷:“你是魔鬼,来带我落地狱。”

        死神温和地说:“我不是魔鬼。而至于地狱……你认为它存在就存在。”

        死囚在剎那间陷入了惘然之中。

        死神说:“我只是来接你上路,正如你在每一生所完结时那样。”

        死囚缓缓地把眼珠溜向死神,同一时候,眼前的景况散乱地化成一块块碎片。像镜子被敲碎后四散那样,每一小片都映照出一段不完整的过去。

        穿着古罗马服装的两个男人为了抢夺一头羊而大开杀戒;心肠好的游牧老人接待骑骆驼的青年留宿,反遭青年谋财害命;父虐子,然后儿子反过来残害年老的父亲;妹妹为了姊姊的男人而把姊姊的脸容尽毁;母亲把女儿卖进火坑;兄弟各怀鬼胎,互相陷害;徒弟强暴师傅的妻女,师傅又残害徒弟的家人;父亲把女儿的手脚砍掉,推往街上行乞;贼人互相勾结,后又互相出卖……

        每一生的关系都亲密,每一生都同样相煎和加害。恩怨生生世世地沉淀,愈陷愈深。

        死囚落下泪来。“我原以为我娶了她,我们便会互相让对方幸福……”

        每一生的宿怨重叠在他眼前,每一生的爱意都如坏死了的花蕾,从无吐露芬芳的机会。

        死神目睹着那一段又一段的前尘,也禁不住于心中感叹。

        死囚掩脸痛哭。“如果她不是那样对待我,我便不会如此对待她……”

        死神伸手握过某一生的往事放到眼前,那个被母亲卖到妓寨的女儿,回头望向母亲的眼神,是那么复杂、悲伤,她怨恨、迷茫、伤痛……她希望母亲能叫停她,重新把她拥入怀,在那危急的关头挽救她。而那个为母的,剎那间亦于心不忍;只是,一想起卖掉女儿能换来新衣裳新床铺……亲情的火花就瞬间熄灭。

        母亲心中想道:女儿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儿女这回事完全不用愁,卖完卖尽,就找个男人生足一打……

        死囚的情绪仍然非常激动。“我最后毒打她时,她的眼帘翻开来,好像看得见我……”

        死神放开手中那段前尘,温和地凝视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而红丝带小女孩就往手中的评核标准加上“√”号。

        ·让死者自由地说出他想说的话

        ·不要打断、否认、缩短死者的说话

        死神问死囚:“如果让你重新来过,你会希望与你的妻子有怎样的一生?”

        死囚抬起含泪的眼睛,如此说:“我希望可以好好地爱她,好好地爱她……”

        死神问:“但若然她依样可恶地响应你的爱情,你又会如何处理?”

        一想起妻子可恨的行径,死囚就咬着牙关答不上话。

        死神细心地引导他:“在每一世的苦痛中,你与她都爱恨交缠;但又在每一世,当你的心偶尔地温柔起来之时,都泛起过同一种感受……”

        死囚垂下头来,思量了一会,然后才说:“其实我想过原谅她……”

        说罢,死囚的神色明亮起来,居然,就在临死的一刻,他领悟了一生的关键。

        “原谅她……”他呢喃。“要是我愿意原谅她,我和她的一生便不会如此……三番四次我都有原谅她的念头;只是,我对她的恨,如火山爆发,制止不了……”

        “对,为何我还是不愿意原谅她……”死囚掩面悲哭。“其实我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不是毒害她、虐打她,而是原谅她……”

        红丝带小女孩又挥动墨水笔。

        ·要有技巧、敏感、温柔和慈悲,让死者把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透露出来

        死神温柔地告诉他:“你此刻知道也不迟,你和她还会有在另一生碰面的机会。”

        死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曾经有人向我传过教,但我却拒绝了!你说,如果我现在信了教,下一生会不会有救?我家中摆放了一些食人族巫师采用的巫术雕像,你说,我好不好报梦请人把这些东西抛掉?”

        死神微笑。“你根本就不信任何宗教,若然现在把正统宗教放诸你身,也不会起上任何作用。你的心态不改变,信什么也一样。”

        死囚着急了。“那么,我该怎么办?”

        死神告诉他。“你的这生既然是这样过,我就只能带你到一个符合你这生的地方。但请你放心,就算景象再可怖可畏,都是基于业的缘故,你也不会永远久留于那地方。”

        红丝带小女孩又找到做得正确的项目。

        ·不要临终才赶紧传教或改变死者的信仰

        ·怎么活就怎么死,无须特意拯救

        “可怖可畏……”死囚摇头。“是的,我罪有应得……”

        死神不得不认同:“你这一生的心念的确坏。而下一生,请你记着学会原谅。”

        死囚以颤抖的声音说:“我愿意原谅她,但她会肯原谅我吗?”

        死神说:“我相信,你的妻子也会经过一连串的净化。至于她下一生的修为如何,则要看她。然而,你可以竭尽所能地去感化她。”

        死囚掩脸,表情痛苦。“像我们这种人……干吗你仍然要帮助……”

        死神微笑:“坏行为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被净化。况且,再凶恶的人也有某部分善良的天性。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把你那善良的天性叫醒。”

        死囚长长叹了口气,他望着死神说:“忽然我不得不相信,宇宙间真有无尽慈爱的神存在。”

        死神轻描淡写地说:“你觉得有什么便存在什么。”

        死囚问:“神真的会宽恕我?”

        死神告诉他:“如果你真的相信有神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宽恕本来就存在于神性之中,神已原谅了你,因为神是宽恕。”

        顷刻,死囚热泪盈眶。

        红丝带小女孩点了点头,又记下死神做对了的地方。

        死囚以泪眼望向坐于电椅上受刑的肉身,然后说:“我的父母会活得好吗?”

        死神耸耸肩。“他们自有他们的人生,你无须担忧。”

        死囚悲凄地说:“他们会接受我这样的儿子吗?”

        死神说:“如果你肯接受你这一生,他们亦会肯接受你。”

        死囚猛地摇头。“但我是这么坏这么错……”

        死神说:“那么,你现在留下求他们原谅的心意吧!相信我,他们全接收得到。”

        死囚得着保证,于是便说:“父亲母亲,求你们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说罢,死囚叹息,心情轻松了许多。

        红丝带小女孩点下了头。

        ·让死者留下要求别人原谅的信息,这能令死者自觉已尽了力

        死神问他:“你已准备好没有?”

        “要上路了吗……”死囚犹豫。

        死神扬手,怜悯现身。当丰盈的她透着粉红柔光出现在死囚眼前时,死囚就在瞬间抛下了一切罪咎、苦痛、悔恨、怨气、悲叹……深深地落入一种温柔的爱意中。

        他惊叹得张大嘴来。

        而怜悯,竟又不由自主地认为面前的亡灵长得英俊无双,是故她飘荡得如水波荡漾,春意盎然。

        气氛旖旎到不得了。

        死神对死囚说:“我就让她伴你上路。”

        死囚急急忙忙地点下头,眼也不眨地与怜悯对望。

        死神说出他的要求:“那么,请你崇敬我吧!”

        死囚心神一定,愕然地问:“为什么我要崇敬你?”

        死神坦白说:“或许你会认为我未去到万人敬仰的层次……但是,请你接受这是我的风格。”

        死囚皱了皱眉,又望了望怜悯,继而选择屈服:“好吧,死神,我崇敬你!”

        死神就满意了,他伸出他极美的左手,让蓝光透现死囚眼前,当左手触碰死囚的脸孔后,死囚就合上了眼睛,沉沉地,迈向一个专为他而预备的地方。

        怜悯上前拥抱他,给他爱、慈悲、怜惜,给他带来这一生无法拥有的美好。爱,由粉红色的磁场弥漫升华,慷慨地,他需要多少就送他多少,无条件的、宏大的、无边无际的……

        电椅上的死囚就在此刻断了气。

        死神轻轻对死囚的灵魂说:“让我承担世上每一个亡灵的痛苦、恐惧和孤独。”

        死囚的灵魂被触动了,他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怎能不激动?卑劣至此,仍能被宽恕,仍能得到爱……

        惭愧、懊悔、愚昧……他承认了他的每一项过失,在被爱之中,他立下决心,要在下一生活得阳光明媚;下一生,他什么也可以舍弃,唯独不会再舍弃爱……

        死神告诉这个于此刻超然地敏感和脆弱的灵魂:“待会请你不要惧怕,你不会久留于此。”

        死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浑身沸腾,极高的温度加上极腥臭的气味,使他陷入说不出的惨烈之中。他已置身沸腾着的血河里,水波内浮沉着生前以暴力掠夺他人性命的亡灵。千万头人马怪在血河中穿插,见亡灵不守本分冒出血沟,便举弓射杀。死囚在血浆中被煮得极痛,而沸腾的血河又已浸至他的眉心,他在这煎熬中惨呼。血河的温度极热,死囚的皮肉融化裂开,一片一片地剥落和腐蚀,浮沉于浓稠的河水中。死囚看见自己的身体已血肉离骨,而河中每一个亡灵同样经历这模样的惨痛。

        最后,血河中煮出来的不止有血肉,还有亡灵的眼泪。这里的景物,会使所有神和人的眼睛避而不望……

        死神把死囚留在一个痛苦的幻觉中,直至死囚本人认为事情该完结为止。是的,死神不过在满足死囚的冀盼,他内心深处认定自己活该受罚。死神当然不介意满足他,死神给亡灵一个让他痛苦地忏悔的画面,用以净化罪孽和悔恨。当一天死囚自我惩罚完毕,便会被接到一个准备重生的地方。

        死神尚未遇上过无忏悔心的恶灵,无论生前行径多败坏,灵魂也会在明澄了的一刻衍生忏悔的心。只要灵魂有忏悔的意图,死神所创制的画面便会出现。

        坏事做尽又丝毫没改正之心的恶灵,多数属于那名字为Lucifier的派系。

        红丝带小女孩目睹了一切。她的蓝眼睛闪亮着智慧的光芒,而艳红色的小嘴勾起一抹微笑。她似乎颇为满意。没什么话要说,她从裙的暗袋取出红丝带,接着蒙在眼睛之上,小小的指头熟练地在脑后缚上蝴蝶结。

        红色的芭蕾舞鞋发挥了作用,她蹬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继而才蒙着双眼随便找一个方向迈步前行。

        她不用理会前路的阻碍,事关万物会自动自觉为她移动,让出一个空间给她步过。

        死神目送红丝带小女孩离开,接下来便吁了一口气。第一回合的考试看来顺利通过。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他的名单,当中必定有些更凶残的亡者,他们都被赋予下生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就由死神来净化然后上路。

        好人与坏人都同样会死。好人的灵魂会比较安然;坏人灵魂会懊悔甚深。在死亡之时,灵魂会明澄起来,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灵魂会自己一目了然。好人与坏人,都需要以爱、慈悲、宽恕相伴上路。好人与坏人的灵魂,也同样需要被净化。

        什么谓之好,什么谓之坏?最终还是看亡者的自觉。但当善与美的感受渗透之后,再封闭固执的灵魂,还是会明白他需要一种怎样的净化。在这灵魂醒觉的一刻,就有像死神这一类master配合做出互动,相偕上路。

        死神名单上的名字每刻都在增多减少,但这十年来,只有一个名字不停地在死神的名单上若隐若现,有时候那名字归神所有,有时候归黑暗势力所有,每次死神准备好接她走,她又神秘地避过开来。慢慢的,这名字如同代表一种游戏,每逢死神一看见,都禁不住有三分兴奋。

        那名字又在死神的名单上透出隐若的光芒。死神魅力无限地笑起来,这样说:“你给我接走,总好过给另一边接走。”

        那名字是Aisling Gargan Ceramic。中文名字,陶瓷。

        而那名字的主人,有一个令死神一见倾心的美丽背影。这一种婀娜又高贵的线条,只看一眼,已销魂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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