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星期日早上9点,阿惠在二楼的房间里听到了下面的汽车喇叭声。
是和前天夜里约好的那样,阿俵来接自己了吧?
阿惠伸出头,朝下面的一辆灰色的小轿车看了看。阿俵也把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向她招了招手。
阿惠下了楼梯。
“这车是谁的?”
“从公司一位同事那儿借来的。车样子旧了点儿。他住下北泽那儿,平时也不那么小气,所以很方便。”
阿惠坐在了助手席上。阿俵把车发动起来,朝赤坂方向开去。
“去哪儿?”
“嗯……因为今天天气好,我想去箱根走一走。”
梅雨期还没有过,天空中还有不少白云,但从云缝中可以看见蓝天了。
对阿惠来讲,去哪儿都挺好。生平第一次从高知到东京才10个月。她每天都是从四谷的宿舍到工作单位,除了和阿俵约会去北涩谷和下北泽外,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因此阿惠对哪儿都感兴趣。
这是第一次坐阿俵开的车,但看上去阿俵开车很熟练。
“看,那边是议事堂。”
“这就是首都高速环状线,绕市一圈儿呢!”
阿俵不时地介绍道。对阿惠来说,他不啻是个出色的导游。
她曾去过的涩谷繁华大街是在高速公路下穿过的。
不一会儿汽车就驶上了东名高速公路。
车速也迅速提高了。
云层扩散开来,渐渐地前方可以看到深绿色的山峦了。
“那儿就是丹泽山地,正前方就是箱根了。”
“一直到那儿吗?”
“对……”在前方稍稍停一下。“
还要去哪儿呢?阿俵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
“要让你看样东西……”
汽车在厚木的出入口驶下了东(京)名(古屋)高速公路,又马上驶入另一条收费公路。
“让我看的东西在哪儿?”
阿惠问道,但阿俵只是笑而不答。
汽车驶到平冢交叉路口离开了高速公路,向一条通往乡村样的公路驶去。不一会儿就开到了一条宽阔的河边。
“这是相模川。虽然在这儿看不见海,但离海很近。再往前一点儿就是东海铁道总线,从那儿可以到达河口。”
车又向前开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前方有一栋奶油色的工厂模样的建筑。它看上去还比较新,旁边还有几栋三四层高的建筑并排相建。
一到跟前,便可以看到工厂四周都用铁丝网围着,内侧全都种植着绿色植物。建筑物在更里面一些。
阿俵沿着铁丝网和栅栏慢慢地行驶着。
由于铁丝网总也看不到头,因此看上去这家工厂规模不校院内都是柏油马路,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人们谈笑着走在厂区内。在这些建筑物旁边,还可以看到有不少管线,看上去也是成套设备的一部分。
这是家什么工厂?正当阿惠要问时,汽车开始拐弯儿了。
沿着铁丝网又开了一会儿,这才看到了正门。
东洋核能燃料工业株式会社门柱上挂着这么一块牌子。
汽车慢慢地停在了门前。
门两旁的铁丝网上都挂着写有“周边管理区域不得擅自入内”的醒目标语牌。
但与此不相衬的是工厂厂区内清洁、整齐、明快的风貌。甚至厂区内还有网球场,地上开着多种颜色的鲜花。
汽车沿工厂转了一圈,又来到刚才出发的地点。
“好漂亮的工厂!”
“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对。”
“可为什么……?”
阿俵没有马上回答,再次提高了车速,从原路返回。
“——那家东洋核能燃料厂也就是原子能燃料加工工厂。由于在日本各地采掘不到铀,便只好从欧美进口,在这里加工成核燃料棒,再送到全国各地的原子能发电所。这是一家在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核能加工厂。”
“就是前天你和相庭先生谈到的?”
“是埃可相庭先生才是这家公司的副经理。他是鹿儿岛的金矿、秋田的铜矿和陶矿公司的正经理。但虽说他是这儿的副经理,可他的资产也不下80亿日元哪!”
又是相庭,阿惠有点儿烦了。
“可你干吗特意让我看这个工厂?”
“不,正好顺道才来看看的……与其我说,不如让你看看这个工厂多漂亮。你看后是不是可以看出工厂的样子和相庭先生这个人很相似?”
“可为什么让我把工厂和相庭先生扯在一块儿……”阿俵肯定是想让自己明白相庭的什么事情!
阿惠催促般地盯着阿俵,阿俵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我正好想对你说。——这会儿吃饭还早,我们去哪儿喝点茶,边喝边对你说一下吧。”
他们在小田原·厚木公路入口处看到了一家十分整洁的吃茶店。
此时是上午11点钟,店里十分冷清。两个人进来后坐在靠近一张挂着褐色窗帘的窗户的座位上。
他们要了咖啡。服务员离开后,阿俵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便在桌子上把打火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他那像西欧人的眼睛中,这时显露出神经质的神色来。
“——别的,也没有什么。如果你不生气,我就说。”
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了。
“就像我前天多少说了一点儿那样,相庭先生于10年前就死了妻子,后来一直没有再娶,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今年66了,身体还十分健康,而且又有地位,又有财产,只是过于寂寞了。”
“……”
“因此他一直想找一位他满意的女性做其养女,并在暗中寻找着。”
“养女?”
阿惠情不自禁地高声问道。
“对。虽然这么说,但因为相庭先生交际很广,认识的人也多,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瞄着他的财产的什么女人都会凑上来的。于是他便把这件事委托给十分知己的人办,而其中一个人就是我们公司的经理。”
“那你是听经理讲的?”
“开始是。后来我偶然听说了你的事,相庭先生便对你很感兴趣。他去洗过几次桑拿浴后,又见到了你,觉得很满意,便考虑把你当做他的养女之一进行考虑。于是经理把进一步了解的事情交给了我。当然我们很希望能办好这件事。”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两个人停止了说话,看着服务员的服务。
她一走,阿俵一边盯着阿惠看有什么反应,一边拿起了一个杯子。
“——因此,你向经理答应了什么?”
“不,我没有马上向经理报告,因为我听到这件事后也很吃惊。”
阿俵苦笑了一下。
“我是希望让经理对相庭先生讲的详细些,无论如何,他是我们公司的重要客人,不能太失礼了。而且我想先问问相庭先生的意思。”
“……”
“据我观察,他想收养养女是认真的。条件也很明确,对方不能任劳任怨不行,要能保证一直为他养老送终。除此之外,他对人品和血缘一概不问。他说人品不人品,只要作得一手好菜,又会点儿医术能照料他就足以了。”
这时阿惠才回想起前天在吃饭时他曾问到做菜、按摩等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觉得对你来说非常合适,相庭先生也有这个意思,特意让我问问你的想法。这也是前天他请你吃饭的意思。不过我不想过早地透露相庭先生的想法,使你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想还是以一个比较自然的机会见面为好,然后我再向你转达相庭先生的意思。”
阿俵说完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
“那……这个事情……”
似乎阿惠一时吃不准,表有些犹豫。在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相庭突然问自己时的样子,她那时就感到他有什么意图。
“你讨厌照料老年人?”
阿俵紧紧地盯着阿惠问道。
“你怎么考虑?”
阿俵又问了一句。
“这个……”
“不好说?可是,当初你一开始就对我说对相庭先生挺有好感的嘛。”
“不,开头是开头。他对你的公司是一个重要的客人,虽然是大经理,但待人很和气,因此——”“前天我还特意打过电话,你不是还对我说要变一下发型,服装也尽量穿得年轻一点儿好吗?”
“嗯……只是我想那样没有什么不好哇!”
阿俵盯了一会儿阿惠又说道:“我想你是太过虑了。他可是一位具有显赫社会地位、80亿日元的大人物呀!”
“对我们的婚约他怎么说?”
阿惠问道。
“当然他不干涉了!他又不是想继弦,不过是要收一个养女而已。”
“……”
“说是养女,但不是要把你整天拦在家里。他虽然六十多岁了,但精神十足,还没有到要你住在一块儿整日陪着他,照料他的程度。他还有工作,还要一个人独处,不能有人来打搅他。他只是想随着年龄增大,真正退下来后,在院子里再建一处住宅,让你和他一起生活.万一起不了床,他也不会让人在身边照料,而是要住医院,那样更好一些。他希望老了以后身边有个亲人,说说话儿,端个饭什么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
“不,我听相庭先生讲就是这些。”
阿俵的口吻越发热情起来:“没有孩子的夫妇会在亲戚中找养子。但是他没有亲戚,配偶又先他而去,这样的人你让他怎么办?现在他不用担心,但还是有后顾之忧的。这种担心与有多少财产没有关系。”
“可依相庭先生的条件,再婚也不是不可以的呀!”
“那倒是。我还劝过他呢!但他却说,他不希望婚姻使女方失去自由,而娶了后妻也许自己也不自由了。他希望双方都不干涉对方,真正的情投意合才好……”“找不到这样的吗?”
“倒不是找不到,但年龄太大的不适合结婚,可如果找个年轻的,十有八九是冲着他的财产来的。当今世上就是这样。因此相庭先生说,索性他找一个他看得上的姑娘做为养女,陪伴自己终生,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这样一说,阿惠便哑口无言了。
“可像我这样的乡下来的……”
“我不是说过了,相庭先生不问人品或家庭背景,他自己有地位也有财产,他只求对方人本分、能干,要不为什么找了这么长时间呢!他说要找一个能当他的‘眼镜’的姑娘做养女呢!正好你出现了,对我来说,也是幸运的呀!”
“……”
大概阿俵认为他的话已经打动了阿惠了吧,他把刚才向阿惠探出去的身子从桌子上抬了起来,目光也从她的身上转向了别处。
“不,像我开始就表示的那样,这可不行。我想还是再想想,因为也许相庭先生这会儿还后悔了呢。”
听到这儿,阿俵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了。
“当然极有可能相庭先生也不会坚持的,因为他又不是只找了你一个人,也许有不少‘竞争’对手呢!”
“竞争”一词,深深地刺痛了阿惠的心。
他们又乘车回到了东(京)名(古屋)高速公路入口处。他们在箱根转了一圈儿。
回来时车很多。回到东京时已经是夜里10点半了。
在乘车兜风期间,阿俵再没有提起相庭的事情。他像忘了刚才说的话一样,只是一个劲儿地为阿惠介绍要去的风景游览点的特点。
但是阿惠的心中对刚才的谈话越发在意了。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心一样。第一次见到的芦之湖和仙原石的美丽风光,在她的跟中似乎也没有多少意思了。
“累了吗?”
进入首都高速公路以后,阿俵关切地问道。
“啊,有一点儿。不过还是很高兴的。”
“那今天回四谷吧?”
他没有把车朝下北泽开,就是这个意思吧?
直到6月,两个人还是在“情人饭店”约会。但阿俵自从第一次把阿惠带到自己住的公寓后,他们就达成这么一个默契:两个人要约会做爱就到他的公寓里。
四谷的宿舍前已经是一片黑暗了。阿俵停下了车。
“你辛苦了,今天我非常快乐。”
阿俵没有说话,他用手搬过阿惠的脸,吻着她的唇。他把舌头伸进去,和阿惠的舌头交合着,爱抚着,然后渐渐地移向她的颈部。阿俵冲动地把手伸进阿惠的内衣里,急切地抚摸着她的乳房,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阿俵一反一个文质彬彬的职员的样子,把他那火辣辣的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什么时候还去我那儿?”
“什么时候都……你什么时候需要我?”
“我……爱上你后,特别高兴……”
从阿俵的喃喃爱语中,阿惠感到其中的话与以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在以前,阿惠下班阿俵就让她快点儿来。
阿俵是否认为,如果现在自己辞去了桑拿浴室的工作,是不是就失去了与相庭接触的机会了?
对阿惠自己来说,这个想法也已经产生了。
阿惠在赤坂的高层饭店的餐厅里受到相庭的款待之后一个星期,即7月20日左右,相庭再次出现在阿惠工作的“黄金广场”的桑拿浴室。
阿惠赶到等侯室迎接相庭。
“前几天的款待实在是太感谢了。”然后她郑重其事地行了礼。与此相反,相庭只是“氨”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和那天夜里的情景相比,阿惠明显感到相庭心中似乎不快。
就是在阿惠为他擦洗时,相庭也是一言不发,轻轻地闭着眼睛,随她摆布,以致使阿惠感到今天他的沉默更是由于自己的缘故。
“洗好了。可以冲了吗?”
阿惠和言悦色地问道。
“您看什么地方再擦洗一次?”
但相庭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他那双低垂眼险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阿惠一眼。
也许他在思考着什么难题呢吧?
阿惠为自己解脱。
从那之后,相庭每星期准来这儿一次,但他那默默无言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看上去对阿惠失去了以前的兴趣。
这么一想,阿惠心中有点儿不安了。
和阿俵,他们还是每周两次约会。
有时他们在外边吃饭,有时在下北泽的公寓里由阿惠为阿俵做晚餐。
如果到了夜里12点以后,阿俵一定会叫出租车,把阿惠送到四谷的宿舍。但自从从箱根兜风回来后,他奇怪地再也不提相庭了。
阿惠觉出了这里面的微妙之处。在从箱根回来后第三次到阿俵的公寓时,阿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嗯……相庭经理不去你的公司了?”
“啊,这段时间好像没有来公司的经理室。”
“后来你也再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了?”
“可不是。后来他就是来公司,也只是去找经理,也没有时间和我谈话了。”
阿俵若无其事地答道,声音在空杯子里回响着。
“他还去洗桑拿浴吗?”
阿俵开始问阿惠。
“啊,还来。不过态度不像以前了。”
“怎么不像?”
“最近……他的态度特别冷谈……几乎一句话都不说。”
“工作忙嘛!”
“是碍…不过,在饭店吃饭那次,他不是说和我很投缘吗?这可是他亲口说的呀……”
“也许是偶尔一时高兴。好歹人家也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嘛!精神都用在了工作上,当然顾不上理别人了!”
由于看上去阿俵不想再提上次的事儿,因此尽管自己心理不明白,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那么,关于养女的事情后来他又说什么了?”
阿惠忍不住又问下去。
“啊,什么也没有听他说。”
“要不就是定下谁了?……”
“我想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就定下来的吧?”
阿俵笑了一下。
“相庭先生对你说没说过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我可不可以问一问?”
“啊,这个吗,也没有让我转答什么,也许他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吧!”
“那……”
“我也曾感到过一时的幸运——”
阿俵第一次用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阿惠。
“开始说的时候,我看你就犹犹豫豫的。万一你认为我也是瞄上了他的财产,那多不好。反正事情也过去了,我看你就忘了吧!”
“那……虽说我当初是犹豫来着,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太令人吃惊了。我不是说让我好好想一想,不急着回答吗?——不过,我觉得我的话也不应当得罪他呀!”
大概是阿惠觉得这件事儿要“黄”了吧,她极力辩解着。相庭宇吉郎那响亮的职位,80亿日元的资产,无时不透出高贵身份和富足派头的风貌,又出现在阿惠的脑子里。
“那么有修养的人,如果让他参与到我们的结婚事情中,那就会有所改观的吧?”
自从去箱根兜风回来后,阿惠的情绪也有了变化。
“不,如果你要是不犹豫的话,我也会积极配合的,不过……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相庭先生又不是只找了你一个人。也许这会儿他真的不同意了呢?”
不过,不是说就自己的条件他最中意吗?阿惠有些恋恋不舍了。
“是啊,他不是每次去洗桑拿浴时都指名要你为他服务吗?也许还有希望呢!”
阿俵似乎看出了阿惠的心里活动,目光中又充满了热情。顿了顿后他又说道:“知道了竞争对手多后,你仍然好好地为他服务会怎么样呢?”
不知为什么,“竞争对手”这个词再次深深地刺痛了阿惠的心。
在那之后,无论哪次相庭到来,阿惠都格外“卖力”地为他服务,体贴入微地为他擦身。她希望这样可以换得相庭的回应。但与此相反,相庭每次来似乎都在考虑着什么重大国际问题,一言不发。
进入8月中旬了,连傍晚都显得那么闷热。这天,和平时一样沉默寡言、任凭阿惠摆布的相庭,突然开口对她说道:“你不去一次我的公寓玩玩吗?”
阿惠答应8月17日星期日下午2点到相庭的公寓去拜访。
相庭说地点位于港区元麻布的奥地利大使馆附近。
“你要是一问‘好时代’的元麻布,大体上人们都知道。”
相庭特意叮嘱道。
阿惠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阿俵。“看来他还是蛮喜欢你的嘛!他说的‘好时代’元麻布,好像是豪华公寓的代称。听人说他爱把女孩子招到那里去。这么说,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阿俵知道了这次相庭只邀请阿惠一个人时,心中便不免有些不快。
阿俵又说起了以前他说的话:“他说不愿意让女人不自由,或自己娶了后妻也不自由了。”
在阿惠看来,这会儿的阿俵和那几次来洗桑拿浴的相庭一样心绪不佳。也许是因为又谈起了相庭,或是因为只是阿惠孤身一人去他的公寓,使阿俵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阿俵不愿意了吗?
17日星期日的早上,难得地在白云间露出了少有的蓝色夏空。
阿惠倒了一天休息,上午去了美容院。她又梳了一个上次相庭说他十分喜欢的披肩样式。
虽然她的女式服装不多,但她却有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
下午1点30分时,她出了宿舍,在四谷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对司机说要去元麻布的奥地利大使馆。
汽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下车前她问了一下‘好时代’元麻布的地点,便朝上坡走去。
上坡途中,来到飘扬着国旗、建筑十分潇洒的大使馆时,她看见对面有一座长满了绿苔的石墙。从石墙外可以看到墙里那只有古老的建筑里才有的浓密的绿色古树。
她又向上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立了一块木牌坊,上面写有“暗阉坡”三个字。
大概是因为古树参天挡住了日头的原因吧,这条上坡道果然十分昏暗。虽然这会儿是大白天,可这儿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一到夜里,这儿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吧?阿惠心中暗想。
由于时间还富裕,于是她便朝着前方一座像是公寓的建筑物慢慢走去。
在行人稀少的小道上,两旁高大的植物和围墙围着的西洋式建筑悄悄地依次排列着。
在坚固的铁栅栏门里面,停着豪华的进口车。在尖塔和彩色玻璃式样的窗户组成的灰色建筑的门柱上,挂着写有外国人名的姓名牌。
无论哪一座宅邸,都拒人于千里之外似地锁着沉重的大门,静得似乎里面没有人一样。
阿惠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进了迷宫一般。不,还是说自己又发现了一块本来就不熟悉的东京一角更准确吧。
同时,她感到了这里的一种气息。这与阿俵打开他的公寓窗户时自己闻到的都市气息不同。
这里似乎有一种异国情调的神秘香料的气味。
自己在高知的硅石矿山度过了26年,后来进到东京。在做桑拿浴女擦身工的日日夜夜中,她看到了天壤之别的两种人的生活,而相庭就属于生活在天上的人吧?
刚想到半截儿,她的心脏便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憧憬向她心头袭来。也许自己有这种“万一”的可能性,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命运的宠儿。她也许马上就会改变自己的生活。
“好时代”元麻布位于一座小公园和画一般的教堂建筑的前方,面对着寂静的三叉路口。
四层的砖房建筑,从远处望去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砖色是说不出的一种浓重色彩,带点儿暗紫红色。各个房间都有铁栏杆围着的凉台。
阿惠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打算怎么消磨会儿时间,于是她来到公园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想再重新化化妆。她在长凳上坐到2点零1分才走到大门口,按了按门铃。
当她走进门厅的时候,一下子被一股冷气包围了,身上的汗水顿时退了下去。
宽畅无人的门厅里,地面是镜子一般的大理石,放着皮革沙发的会客室里,摆着青铜像。仅仅是这样的布局,就给人一种十分豪华的、一流饭店的休息室的感觉。它的对面好像有一条走廊通向里间。
她推了推玻璃门,但没有推开。
“要去哪儿?”
一个威严的男中音问道。
阿惠惊愕地抬起头一看:在自己的左手方向有一间玻璃墙的小屋子,一位蓄着灰白胡须的40多岁的男人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是管理人员吧?阿惠觉得这个人很像外国电影中的“管家”的风貌。
“我找102室的相庭先生。”
“约好了吗?”
“那么请按这个按钮。”
在他指的墙面上,捧列着标明房间号码的按钮。
阿惠按了一下“102”,不一会儿传来一声“哪一位”的男低音问话声。她马上就明白了是相庭。
“我是北村惠。”
“啊,请进吧。”
说完声音就消失了。
“请,从这里进。”
管理人员对不知所措的阿惠例行公事地说道。
“102室在走廊拐弯处向右拐,尽里边。”
刚才推不开的门,这会儿却轻轻地推开了。
走廊上铺着焦茶色的地毯,脚踏上去使人感到柔软轻松,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走廊的中途有一座硬红木的拱门,从这个门过去,地面上就没有了地毯,而变成了浅红色的花岗岩。当阿惠正想着快到102室了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一扇门上的金黄色的门把手“咔哒”转动了一下。
穿着休闲服的相庭宇吉郎打开了房门,出现在阿惠的面前。
“啊,你来了。快请进。”
“前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在房门的门厅两旁,摆放着两尊一看便知是穿着中世纪盔甲的青铜士兵像。
穿过门厅,阿惠被领进西式客厅里。
这间客厅足有20多张草席大小,布置得十分高雅、舒适。阿惠不禁连连咋舌。
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十分豪华壮观的枝形灯,使硬红木的墙壁上映满光辉。地上铺着桃红色和灰色相间的高级羊毛地毯。
室内的沙发、茶几和小橱柜等等,是阿惠从未见过的式样、风格,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是一流做工的高档品。精巧的钟表和做工细腻的陶瓷艺术品,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室内的高雅氛围。
整个房间无言地向人们说明着,主人是一位精明干练、生活富足的上流社会人士。
“啊,就坐在那里吧!”
相庭以一种在外面从未有过的热情把一只手放在阿惠的背上,让她坐在了沙发上。当他注意到阿惠的目光已被室内的情景完全吸引了后,便对她讲:“要不看一看整个房间?如果有兴趣的话?”
“是的,那太好了。”
当两个人来到餐厅时,室内传来了轻轻的蜂鸣音。
于是相庭快步走到餐厅里面的厨房,打开了大概是监视器的开关。在监视器的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来客模样的人像。
“今天还有一位客人要来。”
相庭笑了笑说道。
屏幕上的那个人,由于相庭挡着,阿惠看不清楚。
“啊,我马上就去开门。”
相庭带着和刚才一样的表情说道。然后阿惠看到他按了一下旁边的一个什么开关,大概大门的锁就开了吧。这些严密的控制系统,再次使阿惠惊叹不已。
十分高兴的相庭又回到了阿惠站的餐厅入口处。
“再看看我的书房吧。”
接着他又推开了一扇门。
这里面也是用硬红木做成的墙围,地毯也是沉稳的苔绿色。也许这间书房不是中心,从阳台看去,可以看到如高原避署胜地那样的密林。房间的中央摆了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两侧是书架,上面全摆满了进口图书。
“好漂亮的房间哪!”
“平时是一个女佣人来打扫。”
这些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十分干净,整洁。大概是由于只有一个男人生活吧,连家具都很少,使人感到这儿不会存在生活中常见的污垢。
书房的旁边是一间八张草席大小的客厅。
天蓝色的草席中央放着一张紫檀木的桌子,墙上挂了一幅极具动感的山水瀑布画。
“哎呀……”
阿惠再次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声,因为这时她看到了在这间纯日本式房间的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有假山池水的日本式庭园。那儿的地面上洒着洁白的细沙土,中间点缀着几块石头,周围有几丛低矮的绿色灌木丛,还有几根石灯笼。
“公寓里还有这样的庭园哪!”
相庭见状只是默默地笑着,把目光移向了旁边的佛龛。
“这是死去的妻子。”
“啊,她是过去有爵位的元华族血统的人……”照片上的四十来岁、身穿和服的夫人,面容端庄秀丽,显得雍荣华贵。
“好漂亮的夫人哪!”
“是啊,性格也不错,非常温柔,对我也是百般呵护,温柔有加。如果你让她向左,她一天都不会向右,这样的妻子现在可没有了。”
“……”
“现在我已上了年纪,有时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到这里,仿佛她还在我身边。”
相庭的目光从佛龛上的照片转到阿惠的侧脸。饭菜和按摩,能和他说说话的女人,这些条件自己适合吗?阿惠仿佛觉得自己是来面试的,身子不禁有些僵硬了。
正在这时,又一个与刚才声音不同的蜂鸣器响了。
“啊,是玛丽。”
于是相庭朝大门走去,阿惠也只好随他而去。
从相庭打开的门那儿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白黑两色,胸口开得很低的超短裙的高个儿女人,染成茶色的头发梳了一种短式发型。她的双眼和鼻子十分秀美,全身透着一种迷人的气质。
“你不是没有时间吗?”
“我刚才在101室前见到了您的一个邻居,是一洋产业公司的经理,刚好他的家里有客人。”
“那可真是奇遇呀!我只知道他住在隔壁。”
“那位经理要我代他问爸爸好,他说他的公司常常得到您的关照。”
“好了,我来介绍一下。”
说着,相庭把头回过来看着阿惠。
“这位是北村惠小姐。这一位是广尾玛丽小姐,是银座的一家俱乐部的女老板,我们认识多年了。”
玛丽骄横地似乎无视阿惠的存在,在听了相庭的介绍后,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看阿惠。她的目光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神色。
玛丽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好像和哪个女演员一样,她那双厚厚的嘴唇也流露出挑战似的样子。
阿惠仅仅听说这个来人是在银座开俱乐部的女老板,便马上感到她从服装到气质都体现着一种高贵的气势,而且马上觉得自己精心挑选出的服装和她一比,简直宛如儿童服装一样显得那么寒酸。
“多关照。”
玛丽说完,就像掉了价似地又把目光转向了相庭。
“今天的女佣人呢?”
她问道。
“休息了。因为今天是星期日。”
“爸爸对佣人和司机也太好了,还有休息日。好了,今天我给爸爸买来你喜欢的东西了。”
怀里抱着纸袋的玛丽,熟练地脱了鞋,进了厨房。
“太感谢了。如果方便,请倒杯茶来吧。”
玛丽打开了煤气,烧上开水后,便把包着点心和水果的纸袋放在餐厅的桌子上打开。
见此情景,阿惠为自己空手而来感到十分难为情。
玛丽在准备茶水期间,还不时地把在俱乐部里见到的有意思的事情对相庭说,惹得相庭随她开怀大笑。她穿的超短裙也太短了,两条大腿几乎全裸露在外面。当她低头给相庭和阿惠倒茶水时,两个浑圆的乳房几乎要挣脱出胸口。
相庭眯起双眼,用放荡的目光欣赏着玛丽的这些女人的特点。
“可以到公寓的各处看看,如果有兴趣的话。”
大概相庭注意到阿惠有些手足无措,便对她说道。
于是阿惠便走了出去,到客人住的卧室、浴室和铺着大理石的化妆间等处看了看,然后又进了刚才去过的那间日本式房间。
这时她注意到,在相庭亡妻照片旁边的地方,有一处挂过别的照片的痕迹。因为拔去了钉子,那个洞与周围的墙壁有明显的区别。
谁的照片取下了呢?
——自己居然还抱着希望能成为相庭的养女!
阿惠的心中不免产生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阿俵也说过,相庭不希望束缚身边的女人,而想接近他的女人也很多。
今天来的这个叫“玛丽”的女人大概也是竞争对手之一吧?阿惠觉得这个女人已经把自己看成了敌人。
那充满了性感的装束,时时引得相庭高兴的话题,使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时,阿惠突然觉得相庭在喊她,便又回到了餐厅里。
小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三人份的奶油等材料做成的冻甜点心和三杯红茶。相庭和玛丽已经开始喝茶。阿惠入座后,玛丽仍然像看不见她的到来似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和相庭聊着。
“——就说一个特别红的画家吧,现在也净是些新鲜事儿,他常常利用他的画笔把模特儿内心的本性给表现出来。比方说,有的特别装腔作势的人,实际本质上最卑鄙;表面上宽容大度的人,其实最自私自利。他这个人就有这本事,用画笔就把这个人的本性表现出来了。后来许多模特儿都害怕他,不敢给他当模特儿了。”
“噢,这可是件有趣儿的事儿呀!不过,什么人他都可以看透吗?比方说,如果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作了他的模特儿呢……?”
“啊,当然有这种时候了。他的肖像也确实可以真实地反应出来的。也就是说他的眼光和画笔判断得十分准确。”
玛丽答道。
“那位画家在什么地方?”
看到相庭一副一本正经问的样子,玛丽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了笑:“您真想知道哇!这都是小说里说的。是美国的一个叫什么的有名的小说家写的小说。我是听一个俱乐部的会员说的。当初我也是从半截儿听的,便信以为真。我也认真问了他呢!”
“真的是小说?”
相庭苦笑着把脸转向了阿惠。
“这可太遗憾了。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一位画家,我想会有这样的女模特儿的。”
“对。我就是一个。如果有男人向我求爱,我一定把画家叫来为他画一张像。”
玛丽说完,相庭看着她笑了起来,但阿惠却觉得相庭刚才的话中有什么奇妙的含意。
喝完了茶,相庭伸了伸懒腰看了看阿惠。
“最近还学习按摩吗?”
“是的,有时间还在学。”
阿惠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么,今天正好给我揉揉可以吗?我昨天开会开到很晚,又看了许多文件和材料,肩膀还真有点儿动不了呢!”
“可是……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哪!”
但相庭却走出了餐厅。
玛丽用嫉妒的目光瞪着阿惠。看到这种情景,阿惠反而充满了自信,追上了相庭。
进了起居室,相庭把被子和枕头从卧室里取了过来,放在了身边。
“那您先趴下来吧。”
“可以。”
但相庭却仰面朝天地看着阿惠。这样一来,他的眼睛正好可以从下面看到阿惠的脸、连衣裙的下摆内侧,以及她那分明的曲线。而且在他那低垂和雍肿的眼皮下的目光中,放射出一股像刚才看玛丽的肢体时的神色来。
阿惠仿佛被他看到了自己的隐私处似地,感到十分羞愧。她突然意识到也许相庭是故意这样的。
也许相庭充分地欣赏完了阿惠的身体了吧,他慢慢地翻过身去。
阿惠开始为相庭按摩那明显的有日晒痕的躯体。她从他那粗大的颈部开始向下按摩。
他的肌肉十分健壮,像年轻人一样富有弹性。
相庭时时地发出欢悦的呻吟,但过了一会儿声音就变成了似乎睡着了一样的鼾声。
“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这次我该去看看你的老家了吧。”
相庭闭着眼睛突然说道。
“那个人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无非是想要找个养女而已。肯定就是这些。”
傍晚,在涩谷的一家吃茶店里,阿惠和阿俵又见了面。听完了这一天的事情后,阿俵安慰阿惠道。
“首先,就算他是那样的坏人,有那样的坏心,干吗还在那一天在银座招待我们一番?”
“我想也是。那不过是我突然冲动才想的,我倒没有什么根据。”
阿惠脸一红,低下头去。
“我说过,他的‘候补人’多着哪!也许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进行一下比较吧。”
“那我可比不上她们。”
“不过,按摩后怎么样?”
阿俵又换了一个话题。
“啊,他说要看一下我的老家。”
“嗯,你大概很有希望呢!”
刚才还有点儿垂头丧气的阿俵,一下子来了精神。
“对相庭先生来说,如果选定了养女,当然要去看一看她的老家了。他说得很明白吗?”
“是的。不过……不过是随口说一说吧?”
阿惠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一口一个“爸爸”地酸溜溜地向相庭卖弄风骚的玛丽来。
她对相庭的随便,完全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临走时玛丽听相庭讲今晚还有客人要请他吃饭,便说5点左右再来,然后才和阿惠一块儿出了公寓。
但两个人一直走到公寓的大厅也一言不发。玛丽则一个人去了地下停车常……阿惠回忆着从一开始见到玛丽到和她分手的情景,心中不停地悸动着。要想乘玛丽不备,抢先成为相庭的养女,尽快带他去自己的老家看一看高知的矿山是上策吗?
自己在土佐山田的生活,钓谷矿山发生的爆炸笋件,作为地矿商人的相庭当然会详细地了解了。
不,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应当为了自己这种人亲自到四国的深山里去的吧?
但万一他真的喜欢自己呢……
不希望再触及过去的激烈反抗心情和期望梦一般的幸福降临的愿望,在阿惠的心中打成了一团。
不过——高知之行,竟然意外地早早成了现实。
在那天之后的10天左右,也就是8月末的28日傍晚,阿俵又给阿惠工作的桑拿浴室打来了电话。
“今天晚上能见面吗?”
阿俵问道。
“可以呀!”
阿惠心中一阵高兴。
“——不,见面后我有话要说,是件大事。相庭先生说真的要去一趟高知哪!”
阿俵的声音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说他一定要亲眼看一看阿惠姑娘在到东京之前生活、劳动过的矿山,然后再下决心。”
“要下决心……”
“是呀!好像相庭先生在几个候选人中就看中了你。而且他说你具有东京女人所不具备的朴素、女性的温柔等等良好品行——反正我看就差这一下了。”
听到这话,阿惠的心跳加剧了,但不知为什么这其中又插入了某种动遥“相庭先生说大致定在下个星期日。星期日一早乘飞机去高知。如果来得及,星期一还要顺便去一下桂浜观光。”
“和谁一块儿去?”
“当然是和你了!我也去。我也想看一下你的老家,这可是个好机会呀!”
“……”
阿惠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定下来,你和桑拿浴室说好倒几天休息。好了,—会儿再详细商量吧!”
放下电话好半天,阿惠一直呆呆地盯着半空。元麻布的高级公寓街,相庭的豪华公寓,这些都像过电影一样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
但是,马上在阿惠的目光中又出现了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去年秋天封了山的钓谷矿山的一草一木。
发生爆炸事故之后,红色的山地似乎是由鲜血渗透而染成的,爆炸点周围还倒着燃烧着的树木。
在周围的岩石山地上,草木在瑟瑟秋风中摇曳着,整个矿山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痛苦地蜷缩着。
一年过去了,那里会变成怎样的荒凉呢……真不想去!
至少现在暂时不想回去。
而且又是随着一个想知道自己过去的男人一道回去……一种说不出是恐怖还是不祥的预感从阿惠的心底产生出来。
但是,为了抓住自己梦寐以求的幸运之神的双手,自己肯定不该放过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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