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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语和言说之间

        翻开《沉重的睡眠》,读了开头的几首诗,我就赶紧把书合上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本寻常的诗集,我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来读它。作者必定有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讲述,这些事情对于他是性命攸关的,他首先和主要是在向自己讲述,所以必须用最诚实的语言,没有一个字是为所谓修辞的效果准备的。这是一个沈阳人或一个中国人写的诗吗?当然不是。天地间有一种纯粹的诗,它们的作者是没有国别的,它们的语言也是不分语种的。在存在的至深处,人和语言都回到了本质,回到了自身,一切世俗的区分不再有意义。然而,作者毕竟是一个中国人,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属于例外,我又不能不感到惊奇。

        那么,是不是脑出血和由之导致的失语症创造了这个奇迹呢?我无法猜度命运之神的诡谲的心思,只知道它在降予灾难时十分慷慨,在显示奇迹时却非常吝啬。同样的疾病夺去了许多人的聪明,而并没有给他们灵感。我相信,发生在苗强身上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一直在进行着的内在过程被疾病加速和缩短了,一下子推至极端,得到了辉煌的完成。不然的话,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甚至会在外在生活的干扰下转向和终止。

        人们也许会在苗强的诗中读出哲理,但是,他写的决不是哲理诗。他的表达是超越于所谓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的二分法的,——顺便说说,这个二分法绝对是那些与哲学和诗都无缘的头脑臆造出来的。他的表达同时是抽象和形象,玄思和想象,思辨和视觉。他的构思往往十分奇特,但同时你会惊讶于它的准确。一个人唯有在自己内心发现了存在的真理或存在的荒谬,才能这样表达。在他的诗里,你找不到一个生僻的词,他用那些普通的词有力地表达了独特的思绪和意象。他的语言富有质感和节奏感,你能感到这种特质不是外在的,而是来自一个沉浸于内在生活的人的执著和陶醉,他分明是在自吟自唱,享受着他对存在和语言的重大发现。

        苗强的诗的主题,他所关注的问题,都是纯粹精神性的。他的确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在这里略举几例——

        诗人是什么?是一个盲人旅行家,他“被某种无限的观念所驱使,不知疲倦地周游世界”,同时又“鄙夷一切可见的事物,一切过眼烟云的东西”。(第十一首)诗人当然不能逃避现实,但可以忽略它,“就像一个穿过一片树林的人,他一棵树也没有看到……他也许更关心脚下的道路,但在那一刻,谁也不能阻止他走在空中。”(第十七首)

        因为诗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另一个自我。作者患病后,朋友说他以前的诗像谶语。他的感觉是:只是现实中的我中了谶,“而诗中的另一个我,照例在虚构的精神生活中沉沦或者上升,根本不受影响”。只要诗能长存于世间,“那么是不是谶语,以及作者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些诗选中我做它们的作者,纯属偶然”。(第七十二首)

        自我之谜是作者经常表达的一个主题。比如:没完没了地下着雪,我躲在玻璃窗后,看见有个邮差上路了(这个邮差是我),去报告雪的消息,让那患有怀乡病的人立刻赶回家乡(那患有怀乡病的人是我)。(第一首)不但有另一个自我,而且有许多个自我,这许多个自我之间的陌生和关切令人迷茫。

        可是,自我又是虚无,自我的本质令人生疑。疾病使作者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几乎是一夜之间,另一个人完全取代了我”(第一百零一首)。“我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小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是虚无,或者是抵御虚无的欲望”。(第三十六首)虚无居住在我身上,所谓康复就是它不断地缩小自己,隐藏起来,逐渐被遗忘。“事实上,我就像一枚硬币,虚无始终占据其中的一面,另一面的我以前对此一无所知。”(第八十二首)

        与虚无相关的是时间:“我的家就像一个钟表匠的家,到处陈列着残酷流逝的时间。”“我也是一种流逝的途径”,但在众多陈列的时间中,我又是“在残酷流逝中的诘问”。(第十三首)

        对疾病的感受:一个不会走路的人,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空中,和候鸟成为远亲,成为地上受伤的石头。(第六首)春天来了,整个的我打开了,“而病人是折叠的,即使打开了,也显露出折叠久了的痕迹。”(第四十五首)可是,疾病又是一个据点,是最后的隐身处。(第十八首)疾病使“我进入一种紧张的内心生活”,“生命停泊在疾病里日益壮大”。(第五十七首)

        失语症使作者更加明白了语言的价值:“那些与事物一一对应的词语都被一一瓦解,因此事物太孤单,太虚幻,不真实。”(第九首)“我好像是个残缺不全的词语,不知道意义何在,而那些完好无损的语词,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有了它们,我的一生会殷实而富足。”(第六十八首)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构成了世界的另一极,是对抗自我之虚无和事物之虚幻的力量:“我一遍遍地穿过虚空,就像一个渔民,怀着巨大的喜悦慢慢地拉起渔网,我总是从虚空中拉出某种宝物。”(第六十六首)

        苗强在病后总结说:“对我来说,失语症和语言炼金术构成了语言对立的两极。”其实这话对于一切纯粹的诗人都是适用的。诗人并不生活在声色犬马的现实世界里,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异乡人和梦游者,他真正的生活场所是他的内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寻着某种他相信是更本质也更真实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现成的语言中没有对应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处于失语的状态。可是,他不能没有对应之物,而语言是唯一的手段,他只能用语言来追寻和接近这种东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恋语言炼金术,试图自己炼制出一种合用的语言。在这意义上,诗人每写出一首他自己满意的诗,都是一次从失语症中的恢复,是从失语向言说的一次成功突进。

        在中国当代诗坛上,苗强的诗是一个例外,但这个例外证明了诗的普遍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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