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日本人认为极其自然,外国人却表现出特别的反应。当看到这些情况时,我们日本人反倒会感到惊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遇到这种事情,我总在想,做事甚至要充分考虑外国人的想法再付诸行动,这不啻一种徒劳。不只是我们日本人,人都只会朝着符合自己气质的方向行动。
这事让我感到自己是在欧洲。德国人为了与纳粹划清界限已经到了没有必要的程度,很多时候遇到他们的这种用心,反倒使我们感到困惑。
德国人游行便是一个例子。
德国人很会游行。闲庭信步时,他们就是普通人,并不让人害怕。但一旦集合起来游行,他们不仅会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态,还会让人感觉受到威胁。游行有时会在傍晚进行,游行者总是拿着火把,还会传来瓦格纳的音乐。仅仅这些,就会让欧洲人心底寒彻。
德国人当然已经充分预料到了欧盟伙伴们的反应,所以西德人绝对不会这样做。即使不得不游行,他们也会像奥林匹克开幕式那样故意走得乱糟糟。
然而,东德的国民并没有意识到有必要如此替别人着想。他们会在傍晚若无其事地一只手举着火把整齐地行进着。欧洲人在电视里看到后,浑身又会感到一股寒气:“看啊看啊,他们一点都没有变!”
这样一来,西德人的用心便彻底成为徒劳。即使他们不拿火把,那整齐的行进队伍照样还是德国风格的。我们这些人会想,不用故意走得乱糟糟啦。
当然,我们不能千篇一律地说事先了解外国人的反应都是徒劳。与生俱来的倾向大概是不会改变的。但我觉得,至少这样做可能会有助于防止独断和极端行为。
下面我写的是10月24日到31日在东京召开的第九届世界妇产科大会印象记。不过记录的不是我这个日本人的印象,而是我替出席会议的外国医学家们记下的他们的印象。我出席大会的身份不是日本记者,而是一个外国医生的妻子。在出席此次大会的外国医生中,娶日本人做妻子的似乎只有我丈夫一个人。于是,他们自然会告诉我很多他们的印象、反应以及疑问。
大会的组织和运行相当完美。在日本人看来,这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日本式做法,并不会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但与此做法无缘的外国人却被震撼了。半数的人感到惊讶,他们对日本人这种完美主义的来源抱有疑问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位英国医生说:
“能够做得如此完美,除了日本人,大概就只有德国人了。因为德国人自认为优于任何人,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性要做得完美。
“日本的完美主义也是自认比其他国家的国民更具优秀的组织能力,长于运作的结果吗?”
他们组里也有德国人,但他嘿嘿地笑,没说什么话。我不得已这样回答道:
“日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国家的国民更优秀,只是日本人有一种性格,尤其注重事情能够顺利进行、圆满结束。也就是说,他们极其害怕闹出乱子,结果便做得完美了。”
英国人大笑起来。这时意大利人插进来说道:
“不过,德国人可做不到这么完美哦。不是德国人没能力这么做,而是因为德国人太少了。终端的服务只能依靠移民。移民的性格不同,绝对做不到德国式的完美。”
我不得不向大家证明,从接受请柬的女孩到杯子一空便间不容发地递上新杯的招待都不是越南人或朝鲜人,而全是我们熟悉的日本人。
日本式的完美主义也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人海战术。发卡的人和按个什么键后还卡的人居然不是同一个人。一个人可以干的事情却让两个女孩分着做。我把这事说了一下,一个日本人呻吟般地说:
“日本只有人了,真的只剩下人了。”
只在开会的一周时间内才靠人海战术的完美主义镇住外国人,而靠数量战术的完美主义,在大会开始前的5个多月内就像机关枪子弹一样向与会者——尤其是向要发表研究成果的人,发起了连续进攻,真让人害怕。
先是在5月15日那天,以大会会长东京大学医学部妇产科主任坂元正一教授的名义射出了第一弹。
“亲爱的先生”之后便是“很高兴您已经得到大会组委会的正式批准,可以发表研究成果”。受众读到这里并没什么可说的。然后接着是“您的发表将为大会的成功举办做出贡献,我们表示由衷的感谢”。这无外乎是些奉承话,但却是文章上的礼仪,可以照直读下去。问题在于“Guideline for Speaker”,即对发言者的提醒事项,说是“请熟读并执行下一页开始的所述事项”。读到这里就需要提防了。如果有人没注意到“Guideline for Speaker”这几个词下面的下划线,漫不经心地读下去,当他读到第2页以后的内容时,一定会立时目瞪口呆。
我丈夫浏览之后呵呵地笑起来,把我叫来说:
“你那些日本人同胞连在饭店如何小便也要教我们这些外国同事啊。”
我想不至于吧。我坦率地讲一下我那一瞬间的心情吧。我觉得,我的同胞们喜欢细致入微,强调办事顺利,没准儿真的提示了小便的方法。毕竟要接待数千位外国医生,而他们肯定几乎都是第一次访问日本。
于是我半信半疑地听丈夫“念出”有关内容:
“进洗手间后如果昏暗请开灯。电灯开关通常在洗手间门的左侧。
“解手分为两类:小解A类和大解B类。解手前请确认自己的状况属于哪一类。
“首先向墙壁方向打开马桶盖,并向墙壁方向掀起下面的马桶圈。然后解开裤扣,掏出应该掏出的东西解手。确定最后一滴排出后,收起应该收起的东西,扣上纽扣后冲水。冲水的机关通常安装在马桶的斜上方。做完这些后,请开门出去,关上电灯。
朝墙壁方向打开上层马桶盖的过程同A类情况,但其后不要掀起马桶盖下面的马桶圈,并坐于其上。请解开皮带,不要忘记把裤子脱到很低的位置(见图)。
解完手后,通常要撕下右手边预备的手纸。
“友情提示:日本通常不设妇洗器,建议您使用手纸充分揩擦,或在冲淋、泡澡前解手。忽视此点会发生瘙痒等不适,组委会概不负责。请务必记住本提示。
“穿好衣裤,洗手后开门出去并关灯,此阶段做法同A类。
“友情提示:解手之后务请记住节能,随手关灯。
“概要:请认真阅读本提示并严格执行。请理解这样做是为了不给服务员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这是虚构的。日本人再喜欢事事顺利,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但是听了丈夫的劝,我开始阅读第二页以后写给发言者的提示,结果连我这个日本人的都觉得:还真细到了如此地步,真是无语!读完以后,我对丈夫说:
“这个呀,是日本医学家太低看你们这些外国同事的智力水平啦!”
我当然不会认为大会组委们视外国医生为傻瓜。我只是用玩笑对付一下丈夫的玩笑。
尽管如此,这份提示依旧是一个彰显日本人细密思维的有趣现象。我真想把全文翻译过来,再喜欢事事顺利的日本人也一定会笑出声来。只是我没有那么多版面,只能介绍其中的一部分,很是遗憾。
首先是正确进行同声传译的条目:
1、请准备好两份拟发表论文的复印件。
2、用打字机打出的文章,应该注意每分钟可讲10行的内容。该时间当然包括解说幻灯片所需的时间。
有趣的是,真有地方写着应如何准备幻灯片。因为发表的都是医学方面的论文,所以几乎全部发表者都会使用幻灯片。
2、尺寸:把35毫米的幻灯片嵌进50毫米×50毫米的片框内。
3、片框请用金属或塑料的材质,且片框状况良好。
幻灯使用注意事项的条目:
1、屏幕每次只能放映一张幻灯片。
2、关于换放幻灯片:如果您打算多次使用同一张幻灯片,则请您用几次就准备几张同样的幻灯片。
我这个日本人立刻理解了这样的做法。这是因为大会无法满足再次放映第一张,或请再次播放三张前的那一张之类的要求,只能让大家按照放映顺序准备好两张同样的幻灯片。
虽然这次会议是由塞马尔国际承办的,但也不可能厉害到连幻灯放映员都招聘完全懂英语的人。发表论文的会场也不止一处。发给发言者这种提示,是担心放映员收到用自己一窍不通的外语发来的请求而不知所措,是想让他们一张接一张地放映幻灯片而心无旁骛。
的确,跑到几个会场看了看,外国医学家都只是说一句话:
“ slide,please.”(请放映下一张。)
他们只能说这么一句。在这类会议上经常发生的幻灯片放映不顺畅的事情,在东京的这次会议上一次也没有发生,会议奇迹般地顺利进行。如果只说“请放映下一张”这一句话,不,应该是如果只需要理解这一句话,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反复下去,最后简单得连狗都会欢快地摇起尾巴。而且,性格不同的外国医学家按照指示行事,在幻灯片上标出编号和姓名,把发布时间精确到秒,希望做到日本式的精确,也忙得手忙脚乱。
按照日本方式行事不仅是对论文发表者的要求,而且会议前一天的签到登记就是一个笑话,让我想起在欧洲测试傻瓜的游戏。在签到的房间里备有图解,详细到每张桌子都编了号,连找桌子的顺序也都在图上附了亲切的解说。参会人员只要按照所写顺序走过桌子,出示会议卡,支付会议费,就可以完成登记手续。
得到的提示是如此恳切认真,要再有人搞不定,那真可以收去他的医生执照了。我不知道大会组委会有没有这种用心,但在旁人看着,与我们医生相关的这边很幸运,大家都像坐上了流水作业的传送带一样顺利,都在为日本人的一丝不苟感叹不已。
大会一切顺利,完美结束,这是全体与会者所公认的。第一次体验到国际会议在规定时间开始,在规定时间结束,这就是外国与会者的感想。禁止一切灵活机动当然会是这种结果,但要使如此大规模的国际会议获得成功,也一定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反反复复发来的细致入微的注意事项,摞起来像一本厚厚的书。其中的内容把外国同事的智力水平放到了最低,但不这样做大会便不能顺利进行,实属无奈之举。
把基准放到最低是组委会的方针,这从晚间招待会上供应的食物量上也可以明显看出。尽管质量很好,但首先还是量大。对此,外国医学家们都很佩服,异口同声地说:
“这肯定是按医疗行当里最年轻、总是饿着肚子的家伙定的标准。”
后来我向坂元先生确认,果然是按这个想法准备的。长年待在大学的医学部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一样。这也许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象。
完美的运营无论如何都要把最低限设定为基准。这样做产生了不是旁观者的当事人都会感受到的幽默氛围。我想,以事事顺利为最大目标而辛苦的组委会恐怕也没有预料到,参会的外国医学家们被像小学生一样对待却好像还相当开心。这方面的有趣做法是给所有与大会有关的人员全都戴上胸卡。连我都觉得很佩服,这东西考虑得委实合理。
首先,胸卡是一张高6厘米、宽10厘米左右套着合成塑料的白色卡片,下部有一条不同颜色的底边。灰色边就是与会者本人,粉色边意味着伴侣。还有很多女医生参会,但她们丈夫是不是也用粉色边的胸卡,最终我没能找到实例。蓝色边表示大会秘书处的工作人员,同传翻译可能也属于这一类。红色底边表示医学会议必到的药品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的医药代表。会场里的所有人员就这样被各种颜色区分开了。
再说说胸卡上面积最大的白色部分吧。首先会在空白部分打上姓名。当然,日本人的姓名打印的是罗马字母。姓名下方打印国名。
这与其他国际会议没有什么两样,我并不觉得多么有趣,但在国名的右边贴着圆形纸片,这让我非常佩服。
贴着红色纸片表示他说英语,贴着蓝色纸片则是说法语的,黄色纸片是西班牙语,紫色纸片是日语。还有很多人贴着两种颜色的纸片,还看到好几个日本医生贴着红、蓝、紫等颜色的纸片,似乎是语言达人。
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有助于防止发生以往国际会议上跟人打招呼,对方却一头雾水,双方都陷入尴尬沉默的事情。
现在只要瞟一眼对方的胸卡,如果只有紫色,那就说句“Go”,微微一笑,便可直接走开,这很方便。如果都是外国人,就不用这样操心了。不管是哪国语,即便有远近之差,相互之间也都像亲戚一样。哪怕没有共通的语言,法国人说法语,意大利人说意大利语,因为都是妇产科的同事,很多都能说得通。这个主意大概是为照顾不擅长外语的日本医生,我在会场中常看到只贴着紫色纸片的日本人挺胸阔步。我相信,这恐怕不仅仅是由于会议是在自己国家召开。
如果过于完美,前面说的那种幽默的一面也会表现出来,成为一种非常愉悦的现象。不过,完美主义对接受的一方来说,心里还是会感受到某种压力。参加第九届世界妇产科大会的外国人,因为各自的国民性不同,接受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但在折服于日本人的完美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日本人的财力、组织能力和执行力给外国医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甚至有这样的反应——有一位印度医学教授这样说:
“这三样中我们一样都没有。但我们不缺患者,我们可以积累经验。”
这位教授对我丈夫说,你想要多少患者我就可以给你提供多少,请你来孟买吧。仅仅这一个邀请,就让我的丈夫兴奋不已。
另一个美国人则说:
“下次在旧金山举行的大会,可以请日本人来做组织和运营工作。”
在座的其他国家的学者都确信,这个美国人是在讲笑话,为了他们的荣耀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认为,输出国际会议的专有技术也是可能的。
英国医生的感想像是以前的兔小屋事件一样,有点带刺儿。
“日本的军队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若是被这种事情蒙蔽,事情又会搞糟了。日本人组织能力出色,再加上忠实执行命令,他们明天就能变成一支出色的军队。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啊?”
我想起了在伦敦看到的退伍军人游行,便想反驳说:
“瞧瞧瞧,都过去30年了,你们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搞。”
但我还是沉默了。我想,如果这些外国与会者知道另一个插曲,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故事是这样的:
学术会议要以会长的名义发给与会者一份参会证明。尽管不带回这个证明,自己所工作的大学和医院也不会不承认参会算出差,但任何会议都会发这种证明。会长的签名一般也都是印刷的。
可是,这次坂元教授似乎考虑亲笔签名。这个想法虽好,但一张一张签名,工作量巨大。教授一连花了22个小时全部签完。这份时常要用冷水去敷肿胀的手才能完成的工作,在旁人看来是一项苦差事。而会长却亲自完成了,就连秘书处的女孩子们都肃然起敬,产生了一种全员一致努力工作的气氛。
如果是我们日本人,会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很感动,不会想到其他。可是,如果是外国人,又会如何接受呢?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而日本人明知这些证明可能会被扔掉,还是选择充满热情地去做。我无法保证外国人能理解这个故事,就没有同任何外国人谈起这件事。
日本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会本着细致入微的完美精神去做事,否则心里就过不去,即便这是出于害怕失败的心情。不管外国人如何理解,日本人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下去。吊儿郎当松散怠慢,如果是中美洲人可能还会招人喜欢,但在日本人看来这一点都不可爱,反倒会像故意搞些不成体统的游行的德国人那样,遭人白眼,鸡飞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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