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人物中,有些人在世时业绩很好却从不受欢迎。罗马帝国第二代皇帝提比略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最早认可他的是1700年后的伏尔泰,可知提比略皇帝不受欢迎到了什么地步。
他究竟为什么如此遭人厌恶呢?
不过,我对他感兴趣既不是因为他作为皇帝的业绩,也不是因为他作为历史人物却不受欢迎这件事。我是从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在卡普里岛上逗留一周时起对他产生了兴趣。
我不喜欢所谓的著名观光地,但只有一处我觉得一年中可以住上半年,那就是卡普里岛。如果有人对我说,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等等也是观光地啊,那我可没法解释了。我指的不是在这些地方生活,而是指它们作为避暑和避寒胜地时。
漂浮在那波利湾上的卡普里岛有下面这些好处:
第一,风光明媚。
第二,气候温暖。
也许会有人说,就这些,其他著名观光地不也一样吗?不过,卡普里岛的这些可是超一流的。
第三,没有蛇(不过有蜥蜴)。
第四,与世俗生活不远不近。换句话说,这里有这样的好处:有兴致了可以与世俗生活打交道,没兴致了便可以远离世俗生活。
在20世纪的当代,你如果想看看社交界的俗物,或是想买点东西,只要走出别墅就足矣。在这里,你既可以知道伊丽莎白·泰勒和杰奎琳·奥纳西斯这些人拍成的照片有多美,也能看到萨特、波伏娃穿着白色马裤,披着粗糙却昂贵的开襟衫,赤脚蹬着玩游艇用的鞋子,一脸并非哲学却那么快活的表情。在卡普里,你随便穿什么出门都不打紧。伦敦、罗马和巴黎一流店里的货色,只要你不在乎昂贵的价格便可立即买到手。如果不喜欢这些,你尽可以待在三面围着高高石墙的别墅里。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有一片大海,但却可以远远望见那波利和苏莲托的灯火,绝不会让你陷入身处绝海孤岛与世隔绝的痛苦之中。
当然,在公元1世纪的时候,整个卡普里岛好像都是皇帝的别墅,自然没有社交界人士和时装店什么的,也自然应该满足上面的四项条件。而且,待在卡普里岛上,不需躲在石墙围起的别墅中也可以与世俗隔绝。另外,当时在那波利近郊的波佐利有军港,安全无虞。没有蛇这点也很重要,因为古罗马人也和我们现代人一样,有穿着拖鞋四处走动的癖好。
卡普里岛上现在还保留有三处提比略皇帝宅邸的遗迹。从这三处遗址眺望,任何一处都可将那波利湾全景尽收眼底。我一边眺望,一边口中一个劲儿地低声嘟囔:“Mica male.”这句意大利语的意思是“真不赖啊”。一边过着如此舒适的生活,一边统治着大帝国,这可真不赖啊!这就是我的感想。不愧是罗马人,如此重视舒适的现代生活!我相信,西欧人经过基督教洗礼后仍然有嗜好舒适生活的强烈倾向,这绝对是受了古罗马的影响。我想,提比略皇帝不正是古罗马人的典型吗?
我一边在和煦海风吹拂的遗迹上四处游走,一边享受着如此这般幻想。这一带的海中贝类丰富,提比略皇帝一定生吃过牡蛎之类的海鲜,他也一定吃过海胆。可遗憾的是他不知道海苔和寿司米,海胆做成寿司才最好吃……还有鹅肝,他也一定吃过,当然是和冰镇白葡萄酒一起吃啦。啤酒是大众饮品,皇帝是不会喝的,他大概只是喝一瓶葡萄酒。皇帝因酒量大而闻名,应该是每餐必饮。海面上反射的阳光还很强烈,尽管他没有像我现在戴的这样的太阳镜,但有色玻璃还是有的,他也会让人做一副眼镜,透过它来眺望大海,或许他会把走廊的一部分用有色玻璃围起来,这样他便可以眺望从苏莲托到维苏威一带,还不会晃眼。我对提比略皇帝的兴趣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开始了。
我首先试着阅读了塔西佗的《编年史》和苏埃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我感到很震惊。提比略皇帝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居然正是我为之着迷的理由——待在卡普里岛上不出去。古罗马人自己嗜好舒适生活,却不满于自己的皇帝完全享受这种舒适生活。这真的很像女人的心理。不过治民如驭女,统治者确实得在这一点上花点心思。这点并不难理解。提比略皇帝如果放弃权力,彻底隐退,或许也就没事了。可是,他一边待在卡普里岛上不出去,一边还继续当着皇帝,于是住在罗马的人便愤怒了,认为他太随心所欲。元老院也因为被无视而愤怒(当时的元老院有点像现代日本国会中的在野党)。
在阅读了成书于本世纪、在学问考证方面不容置疑的历史书籍之后,我对历史人物的业绩与其人气未必成正比的想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加强了。人们常说“历史做出审判”。但那只是有助于把关注点聚焦在成就上,但再怎么关注也不一定获得人气。在任何时代,能够冷静判断成就的都只有少数人,大多数人似乎总是用官僚味重或没有人情味的标准来评价历史人物。可以说,这就是2000多年前的提比略皇帝会作为一个超越历史人物的人留在我心里的原因。
他在所有方面运气都不好,换句话说就是他诸事不利。
作为第二代皇帝,他接在了恺撒和奥古斯都两位名人之后。恺撒开创了伟大的事业,即罗马帝国这番伟大事业,奥古斯都完成了这项事业,而提比略巩固了这项事业。尽管这是历史学家们的一致意见,但一般民众却不会这样想。他们会拿提比略与前面两人相比较。如此一来,提比略皇帝当然会处于劣势。如果他在尼禄和卡里古拉之后当上皇帝,人们拿他与这两个不够格的皇帝做比较,我想踏实的提比略也一定会得到认可,会被誉为帝国中兴之祖。可遗憾的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无论卡里古拉和尼禄怎样随性,帝国也并未崩溃,其实这更多的是仰仗了提比略在世时的成就。可是最近兴起一种疯狂的倾向,卡里古拉和尼禄这些狂人突然都被重新认识,然而提比略以及在卡里古拉和尼禄之间的克劳狄乌斯皇帝却依旧不受欢迎。后者建立完善了帝国的官僚组织,任凭尼禄为所欲为帝国都赖以不倒,克劳狄乌斯皇帝在这方面居功至伟。诸事不利到了如此地步也真叫可怜了。
我住的饭店尽管不能与提比略皇帝的宅邸相提并论,但也能够将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览无余。在饭店的露台上,我决定按照这个历史上罕见的不受欢迎之人一生的顺序,探寻一下他不受欢迎的原因。
提比略皇帝生于公元前42年11月。具体的日期有两种说法,一说16日,一说17日。对一个旅行者来说,这日子是哪一天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那日子是在尤里乌斯·恺撒被布鲁图他们暗杀的两年之后。这就是说,年幼的提比略成长于恺撒被暗杀后的内乱时期。他的父亲似乎属于反屋大维的一派,被追捕得到处逃难,儿子提比略大概也就没有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
不,也许根本谈不上什么家庭生活。因为在提比略4岁时,屋大维就迷上了他的母亲,随后,他的母亲成了屋大维的妻子。这个幼儿在母亲被人抢走5年后又失去了父亲。这回并不是父亲迷上别的女人而抛弃了他,而是父亲死了。不过,9岁的提比略立刻就有了新的父亲。曾经夺走母亲的男人屋大维,也就是6年后成为罗马统治者的奥古斯都正式接他去做了养子。那年,奥古斯都30岁。
这成了提比略时来运转的契机,但我却认为他的不受欢迎正发端于此。无论怎么说,这都是托了女人的福。这种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被待见。人们看不惯靠女人而来的好运。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完全忘记他不幸的少年时代也许就顺理成章了。我最近痛切地感到,嫉妒是推动历史的要素之一。
从9岁到27岁这段时间,提比略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可以这样说,在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所谓的“罗马治下的和平”中,提比略作为皇帝家族的年轻人,受到了相应的待遇,他也出色地完成了被赋予的任务。数量众多的公职自不必说,他也作为军团副官参加了战争,这在当时是精英的一种义务。
他个头很高(养父奥古斯都是个美男子,但个头低于平均水平),体格健壮,腕力强大,据说可以握碎新鲜的苹果。他的眼睛也很大,但性格似乎不很开朗,不知道与豪放的恺撒相比会怎样,但与既不阳光又不豪爽的奥古斯都相比,可说是性格相差无几。总之,他似乎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青年。他的确不是把自己推到前面去的那种人,但这对厌恶他的人来说就是阴险了。
提比略27岁时和阿格里帕的女儿维普萨尼亚结了婚。可是还没过3年,就因奥古斯都之命被迫与维普萨尼亚离婚,与阿格里帕的遗孀、奥古斯都的女儿尤利娅再婚。在户籍上看,这是娶岳母为妻,所以说起来是个很麻烦的事,但在罗马帝国并非罕见。虽说时间短暂,提比略与维普萨尼亚似乎婚姻幸福,还有了一个儿子杜路苏斯。就连以厌恶提比略出名的苏埃托尼乌斯都记下了如下的插曲:
跟最爱的妻子离婚后,提比略只见过维普萨尼亚一次。虽然是偶遇,他的眼睛却满含情爱与温柔的泪水,一直望着曾经的妻子远去的背影。从此以后,他便尽量避免相见。
人们并不知道维普萨尼亚是哪种类型的女人。但是,如果联想一下提比略一辈子憎恶的女人们——妻子尤利娅和养子日耳曼尼库斯的妻子阿格里皮娜这两个女人的性格,便可以想象出提比略唯一爱恋的女人维普萨尼亚应该是一个不爱出风头、性格沉稳,而且一定心地温柔暖人的女人。
提比略与第二任妻子尤利娅不幸的婚姻生活是出了名的。单是同皇帝的独生女结婚,在一般人看来已经感觉负担很重了。此外,即使厌恶提比略的史家也都写道,他们不幸的原因在于尤利娅傲慢轻浮的性格。苏埃托尼乌斯写道,自从提比略与她的孩子夭折,两个人就分床而眠了。然而,身为皇帝女婿的提比略在这6年中依然表现突出。他在远征中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还举行了凯旋仪式。他数次担任执政官,还被授予了5年的护民官职权。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红运当头的那一年,36岁的提比略突然在罗得岛隐居起来。对个中原因的猜测2000年来经久不衰,有人说是逃避与己不和的妻子,有人说是厌恶与奥古斯都两个外孙的竞争关系,还有人说担心野心被皇帝发现遭到打击而提前出手先行退出历史舞台,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在我看来,似乎要把这些全部加起来才对。
娶了皇帝的女儿为妻,再不喜欢也不能分居,不能离婚。同30岁出头、年轻力壮的提比略相比,尽管盖乌斯才14岁,卢奇乌斯才11岁,还是少年,但他们却都是奥古斯都的外孙,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正是提比略的妻子、奥古斯都的独生女尤利娅。谁都看得出,这头才是直系。
奥古斯都那年57岁。提比略的心态也许像是一个在离退休时日甚远的教授手下工作的副教授,而这位能力很强的副教授被两位助教追赶着——虽然助教们的能力尚是未知数,但的确已经得到了教授的推荐。这位副教授虽有教授夫人的大力支持,可是教授却不接受夫人的请求。尽管她为他提供了当副教授的条件,教授却在指定自己接班人的问题上态度暧昧。也就是说,提比略是奥古斯都的养子,但在这个时候尚未成为接班人。
关于提比略去罗得岛的事,塔西佗写得相当辛辣。他写道:人们都在传,提比略假装隐退去了罗得岛,但实际上,即使过着流放生活,他除了想要复仇、装老实、暗地放荡以外什么都没考虑。
这也就随他去了。我现在与当时的提比略同龄,即便没有出人头地到可以“隐退”的经历,但在心底也很难理解他。不过,提比略精挑细选后选择了罗得岛,我内心比较了卡普里岛之后,便对提比略卓越的审美佩服得五体投地。
提比略在罗得岛过着朴素宁静的生活。他厌倦了罗马帝国统治者家族享受的待遇,决定抛弃罗马的至高官衔生活下去。他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介弃世之人,甚至极力回避上岛造访向他表示敬意的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虽然有一位长年的友人与他同行。他锻炼身体的同时也在学习。我想,他阅读的大概是历史书。再就是跟几个朋友推心置腹。他可能不大会去海里游泳,因为古罗马人对游泳不太感兴趣。此外就是长时间悠闲地散步。他应该是每天都散步的。提比略毅然决然隐退去了罗得岛,甚至没有顾忌养父奥古斯都的反对,对母亲莉薇娅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懦弱的人应该做不到这些。
7年过去了。提比略在这座希腊的岛上得知了妻子尤利娅去世,又接到了尤利娅的儿子、皇帝的外孙卢奇乌斯的死讯。这时,43岁的提比略才遵照奥古斯都的命令再次回到了罗马。可是,他只是正式推荐了自己与维普萨尼亚的儿子杜路苏斯,就又在罗马隐居起来,回避公职和公开活动。
可是不到3年,皇帝的另一个外孙盖乌斯也死去了。皇帝的直系中尚有一个外孙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在世,但奥古斯都把这个粗野无知的年轻人流放到了普拉纳西亚岛。于是,在所有人的眼里,提比略已是奥古斯都皇帝确定无疑的接班人了。皇帝正式把他收为养子。
这年,提比略46岁,奥古斯都67岁。
我认为,在这前后基本奠定了提比略不受欢迎的基础。如果他躲在罗得岛上不再回来,那么即使成不了历史人物,他也可能会作为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去刺激后世小说家们的灵感。然而,在竞争对手一个接一个地离场之后,他却回归了公共生活,由此被塔西佗等人评价为假装老实。从民心方面考虑,也确实会对提比略产生一种莫名的不爽印象,民众会认为是因为前途有望的年轻人相继死去,好运才降临到这个年纪最大的拖油瓶继子身上。虽然奥古斯都是在准确察知提比略的才能之后才决定让他当接班人的,但人们的这种心情决定着人心,而与奥古斯都冷静且现实的决断毫无关系。
不过,提比略并未就此立即掌握全权。奥古斯都此后又活了10年。在这10年中,提比略在对外征战中创下赫赫战功,作为皇帝的养子、奥古斯都的第一接班人名副其实。但直到奥古斯都去世前1年,他才被授予与皇帝同等的命令权。
公元14年,罗马帝国的创始人奥古斯都去世,享年77岁。提比略56岁才终于成为元首。
我认为,56岁的年龄是他不受欢迎的另一个原因。奥古斯都在30岁上下当上一把手,他的寿命很长,活到77岁,享受了长达45年的治世生涯,但他却给人们留下了年轻的印象。而56岁,这不就差不多是尤里乌斯·恺撒倒在布鲁图剑下时的年龄了吗?虽说人生50年,但喜爱花谢季男人的心情却不独为日本人所有。
提比略当然也会有当皇帝的野心。但有野心就该受到如此谴责吗?当上了副教授便去觊觎教授宝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志于做政治家的人希望当大臣,进而当总理大臣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谁没有这种精神,那么,他要么是一个聪明人,了解自己的局限而不抱有不现实的幻想;要么是一个懦弱者,企图用某种高尚的理想掩饰自己的无能。历史已经用许多实例证明,那些高喊无私的理想主义者曾经给人类带来了多么大的危害。我一直认为,与这些伪善者相比,野心家的害处要少得多。人们只要观察一下人性就会觉得,抱有野心要自然得多。
尽管不能用“如果不叫就等到它叫”来形容,但提比略这人的忍耐力也是相当了得的。我认为这也是他招致阴险、装老实之类恶评的原因,但我总也不能认为这样就不好。懂得等待自己的时机到来,这难道不是决定男人之器的重大要素吗?
从9岁被认作继子到46岁才终于被当成养子,他实实在在忍耐了37年。这期间他在罗得岛生活了7年,但他决定隐退时并没有预定何时结束,所以7年结束当然不错。奥古斯都的外孙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也是无法预料的。他们的身体不但没病,相反还都以年轻为傲。提比略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运气好的人单单因此遭到恶评,这只是因为运气不好的人嫉妒而已。
从46岁被认作养子到奥古斯都去世的10年间,提比略必定也有许多时刻与“忍”字相伴。作为收提比略为养子的条件,奥古斯都命令他把日耳曼尼库斯收为养子。日耳曼尼库斯是提比略的侄子,他的父亲是提比略早逝的弟弟杜路苏斯,他与提比略的外孙女阿格里皮娜结了婚。提比略当时有一个已满17岁的儿子。而日耳曼尼库斯19岁,比提比略的亲儿子大2岁。这表明,尽管奥古斯都已经放弃让自己的直系外孙当接班人,但却没有把提比略选择接班人的权利留给他,而是考虑事先安排好有自己血统的人。日耳曼尼库斯有好几个儿子,其中包括在提比略之后当上皇帝的卡里古拉。提比略不傻,不可能注意不到皇帝的这点真意。这无外乎又是一个“忍”字,难道不是吗?
普通人到了这个年龄就该退休了,尽管古人不退休,但我想一个男人在这个年龄也差不多到了一辈子的决算期了。提比略到了这个年龄才好不容易坐上皇帝宝座,然而他的工作却做得很出色。充满人事之妙的内政自不必说,他在统治广袤的罗马帝国方面也做得非常巧妙。他尽可能避免诉诸战争,而是通过对话和策略,以外交手段解决问题。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他的经济政策。罗马帝国的国库在慷慨地援助因天灾人祸而蒙受损失的行省的同时,也在实实在在地充盈。在提比略作为统治者取得的这些成就面前,再厌恶他的史家都不能给他打不及格。
重复一遍,尤里乌斯·恺撒开创了帝国建设的伟大事业,奥古斯都完成了这项事业,而巩固这项伟大事业正是第二代皇帝提比略的最大功绩。举一个例子,提比略压根儿没有开拓帝国领土的念头。他自己大概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要整理从前任继承下来的东西,经过扎扎实实的管理,再让自己的后任继承下去。分析提比略的治世经过,我越发强烈地认为他自己一定坚信这一点。就是说,提比略是一位有才能的专家型统治者。
另一方面,提比略的私生活一如既往,并未就此快活起来。在他即位5年之后,养子日耳曼尼库斯病死,传言他是被提比略所害。在奥古斯都的两个外孙相继死亡时,坊间也盛传这是提比略及其母亲莉薇娅的阴谋所致。提比略也许认为这是掌权者会常有的弊害,也就不去追究了。让提比略眉头紧锁的是,日耳曼尼库斯的遗孀阿格里皮娜这个麻烦走到了台前。面对这个每每炫耀自己是奥古斯都外孙女的傲慢女人,提比略似乎也一筹莫展。直到今天,意大利还有一个习惯,他们会给那些仗着父亲或祖父之名事事掺和的女人起外号,叫她们阿格里皮娜。更糟糕的是,阿格里皮娜与34岁英年早逝的人气贵公子日耳曼尼库斯生有好几个孩子,她现在成了寡妇,很招一般老百姓的同情。这一点对她非常有利。
4年之后,提比略唯一的亲儿子小杜路苏斯年仅36岁便英年早逝。不难想象这件事给65岁的提比略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儿子去世3年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卡普里岛上,甚至不想去参加母亲的葬礼。
提比略好像暗暗地厌恶他的母亲。母亲莉薇娅不仅肆无忌惮地宣称,提比略能有今天,全是仰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她还事事对成熟的儿子横加干涉而从不收敛。她在提比略隐居卡普里岛3年以后去世。
虽然提比略隐居在卡普里岛上,但所有一切当然都同隐居罗得岛时大不一样。皇帝提比略继续当着皇帝。他通过传递信函和使用心腹的方法继续统治着罗马帝国。塔西佗所写即是反映提比略当时情况的证据,我记录在此。这是行省人民仿照奥古斯都的先例,也要给提比略建神殿时提比略说的话:
“诸位元老院议员,我起誓,并愿后世牢记:我是一个命中注定难逃一死的凡人。赋予我的义务也是赋予凡人的义务。占据着元首的地位,我已经足够满足。
“如果诸位能够相信我是一个无愧于祖先的人,相信我是一个会为诸位谨慎行事,遇到危机态度毅然,为了公共福祉不畏诽谤的人,我便会表示十分——不,十二分的敬意。诸位心中的神殿,就是我的神殿!即使是用大理石建造的神殿,如果后世的评价偏于憎恶,墓石也同样会遭到轻蔑。
“我向诸神祈祷:愿我能拥有一个平静的灵魂,直到生命的终结。愿我能拥有理解人类和诸神法则的精神。我向同盟者和罗马市民祈祷:愿在我去世后,你们也会想起我的成就和名字,永远给予我充满赞美和善意的思念。”
可是,人们似乎背叛了提比略的愿望。如果在古罗马时代就有“官僚”这个词,那么正可以用这个词把他做个了断。在“民主主义”社会里,他绝对不像是会被选为总统的人,因为他首先便会招致舆论彻底的厌恶。
但我相信,刚建立时的罗马帝国的幸运,就在于拥有提比略这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官僚。他还是这样一个人,当元老院请求说7月是用“尤里乌斯”,8月是用“奥古斯都”来命名的,便想用提比略的名字来命名9月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第一个教给我感官性是地中海文明的基本要素的,是我大学时代的恩师之一富永惣一老师。老师在大学讲课时是这样讲解的:
“从法国进入意大利,连树的形状都改变了,变得妩媚起来。”
学习院大学哲学系人文学科专业的学生智力低下,却老气横秋地批评这样给我们讲课的老师,说他一点都不给我们介绍最新的美术史学说,是因为他做着西方美术馆的馆长却不学习,不得不讲点这类感想来蒙混。真是一帮傻瓜,想了解那些东西,自己在研究室书库里找一下便能轻易做到。
毕业一年后我去了意大利,痛感老师说的这些话是哪本学术书上都没有写过的,但都是千真万确的。又过了一年,我在罗马见到老师,那时我得到了他的忠告:学习外国语要向异性学。我当然忠实地实行了恩师的这句话。
不过,老师的感官性感觉和我的感官性感觉似乎有点区别。老师喜欢简练而圆润的美,我则很容易被凝聚起来的热情以严格的形式转变成美的东西吸引。这也许是因为老师是男人而我是女人。老师大概喜欢味道纤细的干邑白兰地酒,而我最喜欢的饮品则是一种名叫“门多萨主教”的西班牙白兰地酒。阅读尤利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和时,我甚至能感受到肉体上的快感,尽管书里面并没有床戏之类的描写。这也许就是个人嗜好的问题了。不过,纵使在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在感官性感觉方面并无二致。
布克哈特说过,在文艺复兴时代,战争也是艺术。但我认为这是马基雅维利教给他的。马基雅维利所说的“arte”一词在日本被翻译成了“论”。但这个词究竟如何翻译才贴切,却一直让我烦恼到今天。因为我担心,如果把“arte”翻译成“艺术”,日本人会理解成艺术大学所教授的那些东西。可是如果翻译成“技术”,我又觉得与本意相差太远。所谓“技术”,很容易给人以大学工学系所教专业的印象。这就是说,“arte”这个词,感觉上是艺术和技术的调和,因而是一个富于现世性和感官性的词语,委实是一个有着地中海意味的词语。因此,不论是战争还是政治,抑或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都完全可以作为arte来讨论。我之所以选择富有才能的官僚提比略皇帝作为真正的罗马人的代表,而不选对学艺兴趣颇深的哈德良皇帝和尼禄皇帝,即是出于我对“arte”的独到解释吧。
选择在卡普里岛隐居,不是已经非常现世、非常美、充满感官性了吗?况且还继续做着皇帝,那就更加现世了。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地把这些认为是地中海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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