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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1、变美



        “……统治世界的不是军队,也不是金钱,是眼睛。你看那参天的建筑,笔直的公路,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你手上的锁链,世上的一切都是为眼睛制造的,眼睛选择什么,世人推崇什么,所以他们把你挂在半空,把屎尿冲进马桶。眼睛有看不厌的东西,比如你,也有不想看的东西,就像我。我们因为有眼睛而骄傲,也因它而苦恼。如果人没有眼睛,会像鼹鼠一样快乐,可因为有眼睛,只能有一小部分人快乐——就是你,上帝的宠儿,看看你的眼睛,它们多漂亮,对,你现在看不到,你这么美丽,不是给自己看的,你的美丽,统治着几亿人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爱着你,我知道,谁让我是干这一行的呢,在亚洲,有三百万人想和你结婚,六百万人想和你上床,一百八十万人想和你生一个漂亮孩子,这些人,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他们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你。对于他们,爱只是眼睛的奴隶,而我,是爱情的囚徒。”

        “你想干什么?”

        “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帅,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羞涩的年青人,我在车站遇见他,他拿着手持摄影机,趴在地上拍摄过往的脚步。我从车上下来,看到他那么认真,那么有活力,他感兴趣的不是人的脸,而是藏在鞋子里的脚。那天我穿着一双平底凉鞋,非常普通的一双鞋,上面有我做实验时不小心散在上面的一抹红色,我走过去时他叫住了我。他说只拍到了我一只脚,问我能不能再走一次给他看。我不光走给他看,还请他吃了晚饭。他空有一个导演梦,饭都吃不上。我欣赏他的才华,还以为他也同样欣赏我,现在看来,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有钱可供他拍电影,现在我有的东西他都有了,还有了你。我们夫妻多年,我不相信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和那一千多万人一样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他错了,他错过了真正的美。”

        “你想干什么?”孟莎隔着玻璃第三次发问。她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很细的锁链,看上去小巧精致。屋子里的布置也很讲究,虽然狭窄,吊灯和地板相得益彰,墙上挂着毕加索的画。这不像一间囚室,反而像抽象的太空舱。在相邻的屋子里关着一个男人,一直热切地注视着她。他不时对着玻璃墙大喊大叫,这里隔音很好,她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要给你换一双眼睛。”陈偲抹了太多口红的嘴对着麦克风,不紧不慢地说,“不对,是所有人,我要给这个世界换一双眼睛,我要重新定义什么是美,就像我,什么是丑——比如你。看到旁边那个人了吗,他叫波谷太郎,来自日本。在我发出去的三百万份调查问卷里,他对你表现得最为狂热,他清楚地描述了愿意为你怎么去死,他想到了十一种最残酷的死法,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什么都会为你去做。他大概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了——通过眼睛,等到什么时候他一眼都不愿意看你,我的实验就成功了。”

        “你要干什么?”置身于如此境地,孟莎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她想不到只在电影中见识过的变态竟然在生活中遭遇了。纵观整个电影史,被囚禁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就算最终逃出生天也多半褪层皮。那些囚禁者是如此不可理喻,他们执拗地追求成功,他们想要的成功又多半残忍怪异,就像现在,陈偲说了那么多,孟莎还是不太明白她想对自己干什么。她只是睡了她的老公,她并不想和他结婚。

        “我不是故意的。”孟莎说,“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婚姻,干我们这种工作,就算没有我,贺导也会找别人的,他只是想调剂一下生活,你不可能杀死他身边每一个女人。”

        “演员就是笨,我说过要杀你吗。我不会杀任何一个人,我只是给你们换一双眼睛,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美。”陈偲扭过头,在防弹玻璃的倒影上看了看自己的脸,“也包括我,我们是时候换一副眼光来看世界了。差不多三年了,他对我视而不见,把我当做空气,还是被污染的那种,一看到我,他就悄悄把目光转向别处。他不喜欢我把照片摆在床头,他喜欢去自己的工作室过夜,那里的墙上挂着他喜欢的影星,包括你的。全世界的男人都在看你们这种女人,大眼睛,高鼻梁,红嘴唇,白脸蛋。这种错误的审美持续了那么多年,是时候改变了,人们喜欢你,是因为长成你这样太难了,为了人们的喜欢,你不吃肉食,不喝饮料,你花时间做瑜伽贴面膜,你把改造自己的身体当做职业,是你们这些戏子把美变得那么艰难,那么稀有,你们让别人的老公宁愿把目光停留在屏幕上也不想看看身边的爱人,你们把美变成了奢侈品。”

        “如果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孟莎说,“人的容貌是天生的,我也不能阻止人们喜欢我。”

        “我能。”陈偲说,“让我们看看这个疯狂的男人是怎么被阻止的吧。”她看了看隔壁的波谷太郎,他一直在对着孟莎吞口水。陈偲敲打键盘,囚室里的一台机器运转起来,波谷太郎被固定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只能任那对钢铁眼罩慢慢罩住他望向孟莎的眼睛。

        “你要对他做什么?”孟莎说,“你真的要给他换一双眼睛吗?”

        “换眼睛太复杂了,我还做不到。”陈偲说,“我只是稍微改造一下,给他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钢铁眼罩完全覆盖了波谷的眼睛,从外面看不到它工作的状态,只能看到不断闪烁的绿光。“这个是‘美神8号’,希望他能成功。”

        “如果不成功呢。”孟莎问她。

        “不成功就有点麻烦了,前面七个人有的爱上了母牛有的爱上了沙发,为了不让他们把这种不成熟的审美传染给别人,我只好把他们关起来。”

        “传染?”

        “这就是‘美神’的神奇之处,只要有一个人改造成功,就可以通过目光传染给整个世界。不多说了,你自己来感受吧。”陈偲走出去,与此同时囚禁波谷太郎的椅子松开枷锁,他们之间的玻璃墙裂开缝隙,波谷太郎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莎莎,你真的是莎莎吗?”波谷太郎深鞠一躬,用笨拙的中文说道,“我非常喜欢你的电影,为了看懂你的电影,我自学了中文,我真的很喜欢你。特别是在《快活林》里,你演的狐狸精实在太美了,从那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你最好别太喜欢我。”孟莎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去超市买东西,捡到一张刮刮卡,我刮开,竟然中奖了,奖品就是和中国最著名的明星,也就是你——共进晚餐,看来他们真的没有骗我,虽然没有晚餐,能见到你已经很幸运了。”

        “对不起。”孟莎说,“是我让你陷入这种境地,刚刚她对你做了什么。”

        “不太清楚。”波谷说,“有些凉凉的东西钻进眼睛,一些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能。”

        “什么感觉,我还是我吗?”

        “就是你,美丽的孟莎,我的女神。”波谷说,“见到你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看来她的实验又失败了。”孟莎说,“如果她不能成功,我们恐怕要一直被关在这里。”

        “一直吗?太好了。”波谷说,“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我们可以聊聊你的电影,我还为你写了剧本,可惜被那个女人没收了,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大部分情节,我们可以一起想想怎么把电影拍好。”

        “你真的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她在拿我们做实验,我们是她的试验品,一切都任她处置。”

        “实验?”波谷说,“她应该提前告诉我的,我一直对科学感兴趣。”

        “这不是什么好事。”孟莎说,“你能不能先帮我松绑。”

        波谷帮她打开锁链,她站起来的时候,波谷发出惊叫。

        “怎么了?”

        “你的腰。”波谷惊得合不拢嘴。

        孟莎低头检查,巨大的惊吓险些让她跌坐在地,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保持的身材,竟在眨眼间毁于一旦,她发现腰上的肥肉远远多于胸上的,这让她的身体分不出层次,像是一条鼓鼓囊囊的肉虫。

        “你不是这样的,”波谷连连摇头,“你的腰没那么粗,你怎么会一下从‘S’变成了‘1’。”

        “你的腰呢,波谷,你的腰是不是很细。”

        “一点也不细,”波谷说,“我的肚子很大,我是个宅男。”他低头去看自己,“咦!我的肚子呢?”

        “你现在看起来身材很好。”孟莎说,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来陈偲的实验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半。”

        “怎么会这样,你的身材怎么会变得那么难看。”波谷完全不能接受,“以后你还怎么去拍电影,我在剧本里把你写成个女杀手,现在看来你只能演个孕妇。”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孟莎说,“不信摸摸看,我敢打赌你的肚子还在。”

        波谷依言摸下去,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是还在,只是看不到了,我摸摸你的。”为了让他相信,孟莎撩起衣服让他摸下去,“很光滑,”波谷说,“但我不能确定你的肚子到底有多大,起码看起来很大。”

        “我的脸呢。”孟莎找不到镜子,只好求助于他。

        “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美丽。”波谷说,“只是身材变样了,你必须要恢复原样,不然你看起来就不像以前那么性感了。”

        “太可怕了。”孟莎说,“我们必须阻止她,现在我们只是改变了身材,如果她阴谋得逞,恐怕我的面貌也要遭殃了。”

        “我不能让她把你变丑,如果连你都丑,这个世界就没法看了。”波谷太郎说,“从现在起,我一切都听你的。”

        “好。”孟莎说,“你必须要假装我是丑的,不光是身材,我的一切都丑得吓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阻止她继续实验下去。”

        “你一切都是丑的,你丑得吓人。”波谷说,“好,我记住了。”

        陈偲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吃饭之前,她使劲洗脸,把泥垢一样的化妆品揉搓下去。她很享受这个过程,把那些讨厌的化学物质一层层从脸上洗掉,有一种羽化成蝶的幻觉,当然幻觉总归是幻觉,幻觉只是一瞬间的恍惚,等到把脸擦干,她第三千万次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自己,脸上的雀斑并不能随粉底一起褪去,她痛恨用化妆品伪装自己,那好看不到哪去,对于卸了妆的自己,她也喜欢不起来。从小到大,她在学校里一直没有被追求过。她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给了自己一个富裕的家庭,就把美貌省下来给别人了。可再一想,贵族学校也不是没有美女,看来上天还是不够公平。

        自卑、怨恨、释然、孤单、自卑、怨恨、说服自己——她的青年时代是这么过来的,一遍遍推翻自己,一遍遍重建信心,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一张不太受欢迎的面孔。大学那会儿,徜徉于满校荷尔蒙之间,听着喜忧参半的爱情故事,做着枯燥乏味的实验,有一天她突然顿悟了,既然没有人看得上我,我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于是她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除了生物科技,她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好奇心。

        这样的生活持续多年,如果她不说,别人也许会觉得这个老姑娘过得挺不错的,她有足够多的钱可供自己研究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的爱人就是科学。直到有一天,她遇到那个羞涩的青年,经过一席长谈,他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重新融入社会,和各界人士交往,随着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她频繁地曝光在公众视线之下。她一直不太喜欢在报纸上看到自己,那会让她相当扫兴。时尚人士对一整页的红男绿女评头论足,讨论他们的妆容和服饰,大部分人习惯性地忽视她。这个跟时尚圈格格不入的女人,人们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个从不发表观点的科学爱好者——一个金主,她扶植了一位优秀的导演,而他怀着感恩的心对她不离不弃。

        她吃完饭,把盘子放进洗碗池。她不喜欢洗碗,也不喜欢请佣人。独身一人的时候,她尽量不做饭,靠罐头和外卖打发三餐。后来贺贺住进来,连做饭和洗碗一起承包了。她感到了远去的家的温暖,大约在她七岁之前,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她曾坐在餐桌上和家人共进晚餐。后来除了在餐馆,她很少坐在自家餐桌上吃饭。贺贺把这种习惯带给她,后来又带走了,成功让他远离家门与爱人。可她已经习惯了在家里做饭吃,她会的不多,做来做去就那几样。

        洗碗池里堆满了碗,他总会回来洗的。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又害怕失败,她要给他们多留些时间。旁边的茶几上放着贺贺的单幅照片,她出神地看着相框里的他,这个男人睿智、忧郁、深不可测。当初未谙世事的年青人已然成为独当一面的魅力男人,她见证了他的成长,她以为很了解他,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也许这就是她爱他的原因,他总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他拍出的电影在震惊世人的同时也不断震惊她。他常常和她聊那些拍电影的想法,特别是早些年,他们无话不谈,他想到一个新点子,或者一个精彩的分镜头,都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她以为足够了解他,可他拍出的东西却又总是出乎意料,她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那是在精神上,后来她知道,在身体上他也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前,她从来不理会八卦小报上的消息,一直以来,关于他的绯闻从未断过。有好几次,外面传言他们离婚了,人们以一种先知的嘴脸得意洋洋地谈论这件事。“早该离了。”“要是我早离了。”“搁谁谁不离。”几乎整个世界都公认他们不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好戏。那些无聊的观众,睁着他们可怜的双眼,他们在期盼什么,期盼一种虚无缥缈的完美?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陈偲腾地一下站起来,现在,是时候了。

        她乘电梯来到地下室,整个地下都是她的实验室。贺贺好些年没踏足一步了,现在他连她的床都懒得上,更别说实验室了。以前他经常帮她搬运设备,现在她只能一切靠自己。她走进监控室,显示屏上的画面是她期望看到的。波谷太郎没有像一个狂热的粉丝那样围在孟莎身边,他缩在墙角,似乎对自己的偶像没有一点兴趣。

        陈偲戴上隔离眼镜,点亮了大厅里所有的灯。她走到囚室前,透过隔离镜看孟莎,她还是那么漂亮,不知道波谷眼中的她如何。

        “你好波谷。”她说,“我依诺让你见到了你的女神,你为什么躲在那里不理她。”

        “她不是我的女神,”波谷说,“她长那么丑,怎么可能是孟莎。”

        “她哪里丑?”

        “哪里都丑。”波谷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女人。”

        “真的吗。”陈偲说,“你看我怎么样,我丑吗。”

        波谷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看着她,“你很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喜欢你脸上的斑点,就像红宝石。”

        “真的吗。”陈偲激动不已,本来她还心存戒备,听到波谷这么说,她意识到自己成功了,“美神8号”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容貌设置,除了身材容貌等方面的因素,最大的特点就是美化雀斑,她将其设定为第一美貌要素。

        她迫不及待想通过“美神”的眼睛看一看自己,她摘掉隔离镜,和波谷太郎狠狠地对视一眼,确定波谷把“美神”传染给自己之后,她拿出镜子,然后她愤怒地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

        “你骗我。”她指着波谷。

        “我没有骗你。”波谷说,“你是最美的。”

        “我最美?”陈偲打开囚室走进去,她忘记了不能和试验品接触的大忌。她抓住波谷,狠狠地吻下去,“我真的美吗?”

        “美。”

        她接着吻,波谷反抗不得,痛苦地闭上眼睛。

        “真的美吗?”

        “不。”波谷挣脱她,一个劲儿摇头。

        “我又失败了。”陈偲说,“可这次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

        “有变化的。”孟莎说,“你可以看看你的腰,我打赌你从没见过自己那么婀娜。”

        陈偲看下去,她粗壮的腰身变细了,原来铁板一块的身体变得凹凸有致,她看见了自己的高跟鞋。她看向孟莎,虽然坐着,她还是显得臃肿不堪。

        “成功了一半。”陈偲苦笑,“以前身材和面容一样都没有,现在起码有了一具妩媚的身体。”

        “真的吗,障眼法罢了。”孟莎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会让你看到意义的,我会成功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意义何在了。”陈偲大踏步走出去,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波谷太郎从后面看过去,轻轻吞了口吐沫。

        “她疯了。”孟莎说,“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怎么逃?”波谷太郎说,“她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们根本阻止不了她。”

        “可以的,”孟莎说,“等她下一次拿你做实验,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装作看不见了,她会以为自己的实验出了什么问题,等她走到你身边查看,你就出手制服她。”

        “好的,我全都听你的。”波谷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

        “趁她还没有把你完全变丑,”波谷说,“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来吧。”

        波谷太郎走过去,抱她。

        陈偲站在镜子前,她换上很少穿的晚礼服,不用踮脚尖,也无需再刻意收腹,她的身体迎合着衣服的曲线,发出欢快的叫声。她倒在床上,感觉天花板都在旋转。

        贺贺回来了,他先是坐在沙发上抽了根烟,接着去洗了碗。陈偲从卧室走出来,倚在门边看他,他挺拔的身体变得矮小佝偻,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不在乎。他慢吞吞地洗着碗,看上去心情很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她。

        “穿成这样干什么,”他说,“你要出去吗?”

        “这是件新衣服,我想试试看。”陈偲说。

        “很好看。”贺贺说,“很适合你的身材。”说完他意识到不太对劲,从前他说这话都是敷衍了事(礼服一向是她的宿敌),可这一次,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说谎。

        “有什么事吗?”陈偲说,“你看上去忧心忡忡。”

        “孟莎不见了。”贺贺说,“昨天的慈善晚会上她突然消失,电话关机,人不知所踪,如果她明天再不出现,就只能报警了。”

        “也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陈偲说,“明星的事情太多了,她肯定是厌倦了这种场合,我敢打赌她明天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贺贺说,“我们的新片刚刚开机,我想赶在秋天之前拍完。”

        “你和她合作了那么多戏,是时候换个女主角了。”陈偲说,“不然观众会看厌的。”

        “我也这么觉得。”贺贺说,“可新演员太难找了,我喜欢的那种气质不是太常见的类型。”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陈偲说,“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贺贺忍不住去打量她,他好久没认真看过这个女人了,事实上,是他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她,只有这样他才能忽视她日渐衰老的样子。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个熟悉的女人看起来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味道。“你不是对电影不感兴趣吗?”他说,“我记得第一部电影让你客串一个角色你死活不肯,还和我吵了一架。”

        “那个角色需要跳舞,那时候我还不会。”陈偲说,“后来我一直在偷偷学习舞蹈。”这是真的,她经常在地下室独自起舞,从来没有一个观众。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故意瞒着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这也是真的,她本想等到实验成功的那一刻再一展舞技,这会儿等不了那么多了,那部分刚刚得到的美丽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抓住一双欣赏的眼睛。

        “你练的是什么舞?”贺贺也变得饶有兴趣。

        “就是电影里那一段。”陈偲说,“想看看吗?”

        音乐响起,陈偲舞动腰肢,二十年前的电影画面再次出现,屋子里弥漫着怀旧的气息。贺贺想起从前,是这个女人助他走向成功。他知道她深爱着自己,可他却越来越爱不动她。这一刻,在曾经燃烧过他青春的音乐里,在打动过亿万观众的舞步里,他发现还是爱着这个女人的。一曲终了,他走过去抱住她。他很久没有主动抱过她了,这些年面对她的拥抱,他总是无动于衷,他希望借自己的冷漠传达出不再爱她的讯息,他不敢对她说,他知道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今天,他打破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分手前戏,他抱着她,再一次被她身上散发的成熟气息冲昏头脑。他的手伸向那片暌违已久的区域,那里温热如初。

        清晨,贺贺把做好的早饭留在桌子上,匆匆出去了。陈偲起来得很晚,她一边享用早餐一边看电视,贺贺在发布会现场公布了孟莎失踪的消息。顷刻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很多影迷自发组织起搜救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孟莎。这种局面不是陈偲希望看到的,她本想速战速决,趁人们没有发觉之前把改造好的孟莎放回去。看来她低估了一个美人的影响力,只是短短一天,世界就炸开了锅。

        她把餐具扔进水池,一头扎进实验室。她用最快的速度改进了“美神8号”,夜色降临,她带着“美神8s”来到孟莎面前。

        “外面都在找你。”她对孟莎说,“人们都很担心你。”

        “也不算是真正的担心。”孟莎说,“与其说他们在担心我,倒不如说是在担心一个叫孟莎的明星,就像他。”孟莎看了看波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很可悲。”陈偲说,“不过我喜欢。”

        “上天对你很不公平。”孟莎说,“我一直在想,生为女人,长成你这样算不算是一种灾难,长成我这样又算不算是一种恩赐,我没想到答案,因为我不知道长成你那样是什么感受,你也没体会过被满世界追捧的感觉,所以祝你成功,顺便说一句,你做的这件事挺有意思的,比演电影酷多了,如果你真的成功了,恐怕我就要学着去表演另一种人生了。”

        “我会成功的。”陈偲说,“不要怀疑这个。”

        她设置好实验设备,再一次给波谷太郎戴上了钢铁眼罩。大约五分钟过后,她给波谷松开了枷锁,同时打开他们之间的玻璃墙。

        “现在,你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她对波谷说,“这里没有法律,没有禁忌,只有爱。”

        陈偲操纵机器,一件件褪去孟莎的衣服。

        “我看不见。”波谷睁大眼睛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可能。”陈偲说,“‘美神’不会伤害眼睛。”

        “我看不见。”波谷四处乱抓,“你弄瞎了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陈偲有些慌了,她看到波谷圆睁双目朝着孟莎的方向,面对孟莎诱人的酮体,他果真视若无睹。陈偲打开囚室走进去,把波谷按在椅子上,拨开他的眼睑,拿“测目镜”去观察。通过屏幕,她看到波谷的瞳仁里有着清晰的影像,那是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人。“她是谁?”她稍一愣神。

        “好美。”波谷不由地赞叹。

        “你能看见!”陈偲说,“你能看到!试验成功了。”她摘掉隔离镜,眼前的波谷焕然一新,他不该那么英俊的,可他就那么英俊。这对置身囚室的俊男美女,像刚吃了果子的亚当夏娃一样初次相遇,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浑然忘我。

        “快抓住她。”孟莎喊道,“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他们转过头,看到臃肿笨拙的孟莎,她曼妙的身材已经无影无踪,原先白皙的脸庞被粗糙的皮肤覆盖,上面布满了粗大的毛孔和色斑,她看起来太丑了,丑得可怕,丑得不想让人看第二眼。即使如此,波谷依旧记得他是自己的女神孟莎,他仍旧记得他们的约定,等他趁机制服陈偲,他们一起逃出去,她会和自己共进晚餐。可她,真的是孟莎吗?

        即使有些犹疑,他还是按照计划抓住了陈偲,他用自己东瀛武士般的力道把这个绝色美人紧紧抱住,“你弄疼我了。”陈偲眉头微皱,显得楚楚可怜。他不由得松开一些,陈偲借机逃出来,波谷挡在门前,他们对峙着,波谷想把陈偲关在里面,他不知道怎么操控玻璃门。

        “我成功了。”陈偲说,“那里有个镜子,你可以看看自己,是我把你变那么漂亮的,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听她的话对付我。孟莎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从今天开始,不会有人再请她拍电影,演广告,也不会有人再喜欢她,相反的,人们会喜欢你,喜欢我,从今天开始,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了。”

        “你都做了什么。”波谷看了看陈偲,又看看孟莎,他哭了,“你把我的孟莎变哪了,你把她还回来。”

        “我就是孟莎啊。”孟莎说,“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你当初怎么认识的孟莎。”陈偲说,“不看到她,你怎么知道她是孟莎,现在你看看她,她是你心爱的孟莎吗?”

        泪水模糊了波谷的双眼,他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他几次看向孟莎,又猛然收回目光,他四处张望,怀疑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暗室,也许孟莎只是被掉包了呢。

        “波谷,看着我。”孟莎说,“看着我的眼睛,我就是孟莎,还记得《快活林》吗,我在里面演一只狐妖,记得这个吗。”孟莎翘起兰花指,边舞边唱,“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

        波谷起初不忍去看她,听到她的歌声,波谷猛然惊醒,“我记得这首歌,你就是孟莎。”他闯进孟莎的囚室,把她从椅子上解下来。陈偲趁机跑出来,她奔向控制台,想把他们关进去。“快去拦住她。”孟莎喊道。波谷冲出去,陈偲见没法跑到控制台,只好转而跑向比较近的试验台,在那里她拿起事先上了膛的手枪。

        “别动。”她说,“不然我就打烂你帅气的脸蛋。”

        “我一点都不帅。”波谷气愤地说,“都是你这巫婆的妖术。”

        “不是妖术,是科学。”陈偲说,“冷静,不要冲动。”

        “现在你的实验都成功了,你还想怎么样。”孟莎说。

        “我要放你们出去。”陈偲说,“然后销毁这个实验室。”

        “厉害。”孟莎说,“那样就死无对证了。”

        “是的。”陈偲说,“现在你可以出去告诉那些在找你的人了,看看他们会不会相信你。”

        陈偲持枪把他们赶出去,从后面锁了大门。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狂奔,直到累得跑不动了,他们四目相对,慢慢冷静下来。孟莎说我们应该报警,让警察去搜查证据。波谷按照她说的打了电话,然后问她接下来怎么办。他一直不太敢正眼看她,本来他想让她履行承诺和自己共进晚餐,可看到她的样子,他对晚餐再也提不起兴趣。

        “我们去电视台。”孟莎说,“我要赶在眼里的‘丑’还没传播开来揭穿她的阴谋。”

        “怎么揭穿?”

        “跟我来。”他们拦下一辆车子直奔电视台。看到他们,那个肥胖的司机喜笑颜开,他指着孟莎说,“你不是那谁——哦,认错人了。”

        “看来我们又传染了一个人。”孟莎说,“等会千万不要看别人的眼睛,最好不要睁开眼睛。”

        “不睁眼怎么走路。”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睁眼。”孟莎说。

        车子在电视大楼前停下,孟莎和波谷相互搀扶着走下来。他们戴着眼罩,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孟莎用波谷的西服改的。司机把这两个怪人领上台阶,回家见自己的黄脸婆去了。他们扶着栏杆一步步走进大楼,几个在大厅休息的记者发现了她。他们扛着摄像机跑过来,问孟莎去哪了,整个世界都在找你,你怎么和一个日本人在这里捉迷藏。

        “这不是在捉迷藏,我们惹上大麻烦了,不光我们,整个世界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下。”孟莎说,“让你们台长来见我,我要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几分钟之后,蒙着眼睛的孟莎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屏幕上,短暂失踪的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有些惊慌,她用近乎绝望的声调讲着一段比电影台词还要荒谬的话:

        “不管你是谁,请相信我,我们一直生活在阴谋之中,就在刚刚,这个阴谋在我身上实现了,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如果我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将是非颠倒。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电影导演贺贺的妻子陈偲,对我和这个世界做了十分可怕的事情,由于不满意自己的相貌,她发明了一种药物,不管是谁,只要看到服用药物的人都会被传染,它可以让美人变丑,让丑人变美……”

        “她在说什么。”电视机前的一个女孩说。

        “真的假的,这药卖多少钱。”另一台电视前的另一个女孩说。

        “这是在宣传新电影吗?”一个男孩在沙发上蹦起来,“太酷了。”

        “她一定是被抢走了脑子。”一个警察嚼着盒饭,“我们满世界找她,她却在电视里面说胡话。”

        “不论如何,请你们相信我。”孟莎说,“在事情还没得到控制之前,大家一定要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和任何陌生人对视。”

        “老婆,你今天真漂亮。”刚刚回到家的司机对妻子说。

        “你也很帅。”妻子说,“快来吃饭吧,都要凉了。”

        “快看电视里那个丑八怪。”司机说,“刚刚是我送她到电视台的。”

        “你在说什么,那是孟莎,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妻子挂好丈夫的外套,走到客厅时呆住了,“怎么会这样,那是谁?”

        “我是孟莎,我以名誉担保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摄影机停住了,台长把几近虚脱的孟莎从播音台扶下来,他不太相信她的话,但也不敢贸然摘下她的眼罩。与此同时,容光焕发的陈偲走在机场大厅里,和每一个迎面走过的人相视而笑。

        

2、变美还是变丑?



        这是一场世界性的疾病,很多人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变了模样,有人因此愈加恩爱,有人因此婚姻破裂,有人欣喜若狂,有人痛不欲生。病毒通过眼睛传播,只有盲人不受干扰,继续生活在黑暗之中。人们对眼睛的依赖比呼吸更甚,对于那些“保守派”而言,满世界都是危险,他们只能躲在家里,辞退所有靠不住的佣人。毫无疑问,佣人们是属于改革派的,他们大多乐于感染自己。在一些偏远地区,有人为了尽快邂逅一双病变的眼睛不远千里来到城市,到激进者设立的“进化点”接受福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跟随一个叫邓蕊的女孩进行一场奇妙的旅程,她十七岁,住在贵州的深山里,她一直生活在兔唇的阴影之下。她把电视里看到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她热切地希望去城市领取“天赐的恩惠”。邻家的女人们很支持她,大家给她凑了路费,派她去城市“取美”。

        女孩带着全新的眼睛回来,她变美了妈妈和奶奶,变美了整个村子的女人。村人在一种重获新生的氛围中载歌载舞,惟独女孩不太高兴,她以为自己也像大家一样变美了,可在镜子中她仍旧是兔唇。人们怕她伤心,有意瞒着她,告诉她镜子不会撒谎,在人们眼里她是美的。后来她在别人的镜子里发现了这个谎言。设计者陈偲没把兔唇考虑在内,所以“美神”对很多生理缺陷没有作用。幸亏她发现及时,人们到她这里“取美”的热情还未消退,虽然从已经感染的人那里也可以,但心理上人们觉得她才是正统。大家还是习惯性地挤在她家门前,排着队等待她的深情一瞥。

        她很伤心,没有心情去美化别人。这时她妈妈想出一个主意,她在门前设岗卖票,用挣来的钱给女儿做了手术。虽然过程曲折了些,女孩最终还是如愿加入了美女的行列。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着,人们疯狂地追逐美丽,只是忽略了一点,“美神”只对丑人才有作用,很多原本漂亮的人怀着想更漂亮一些的愿景加入这场进化狂潮,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只能得到丑陋和懊悔。有些人不惜以死明志,他们接受不了变丑后的自己。

        丑人变美很容易,美人想不变丑却十分困难。只有大贵族才有条件对自己的美貌严防死守,他们可以待在城堡里,避免和外人接触。普通的小白领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不得不工作,不得不出去买东西。很多坚定的洁身自好者一旦出门就戴上眼罩,像瞎子一样在熟悉的城市里摸索。他们痛恨这场变异,却无力反抗,曾几何时,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精英,如今,他们成了自以为是的异类。

        “看哪,那个丑八怪以为自己很漂亮。”

        “她不愿意接受天恩。”

        “来,我们帮帮她。”

        警局里每天都能接到这样的案子,一些不愿意“进化”的人被强行扒了眼罩,简单地打个照面之后他们的坚守就变得毫无意义。世界处于狂热的混乱之中,新的法律还没制定出来,警察亦不知道该拿这些人如何是好。

        一开始,孟莎的话被当做梦话。没过多久,她被当做知情者请到了国防部。很快,陈偲遭到逮捕。事态越来越严重,陈偲成了世界第一号罪犯。她坚称没有解药,她只是上帝的使者。“上帝假我之手再度创造世界,”她说,“我没有罪。”

        她一手铸就了这场波及全球的巨变,因此而死的人多达数十万,因此受惠的人数以亿计,纵观全球,没有适用于她的法律,关于她的所作所为,世界各地争论不休。由于事关全人类,联合国组建了多国陪审团对她进行审判。值得一提的是,与会者全都戴着眼罩。陪审团多是来自各国的权贵,在法庭之外,他们组建了“抗美协会”,会员多是血统高贵的名门大家和知名演艺人员。他们恨透了这个颠倒乾坤的巫女。这些贵族虽然不全是俊男美女,但流行几千年的血统确实给了他们高人一等的外貌和气质。即使是那些长得很丑的人,他们同样不愿意接受“进化”。他们身边的美人太多了,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相貌也不愿污染自己的生活圈。

        尽管如此,那些相貌丑陋的人还是遭到了质疑。其中有一位来自瑞士的爱莲公爵,他身形佝偻,相貌丑陋,多年来一直被亲友当做笑料。也许是因为外貌,他输给了自己的表弟,多年苦追的女人离他而去。他受邀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拍集体照的时候被安排站在最后。后来他去表弟家做客,发现他们把自己从照片上抹去了,理由是他的容貌有碍观瞻。这被当做一个笑话广为流传,也正是因为如此,瑞士政府派他当陪审团员的时候遭到了退货,多国法庭考虑到他曾饱受尘世审美的摧残,到时候恐怕会有失偏颇,甚至怕他承受不住诱惑当了叛徒,把自己变为一个美男子。

        爱莲公爵严厉地驳斥了审判席,“恰恰是为了公正,你们才更应该让我去。想想看,如果陪审团全是人中龙凤,那才是真正的有失偏颇,相反的,我提议为了公正,陪审团要找一半丑人一半美人。至于你们对我的担忧,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如果想要背叛‘抗美协会’,到大街上随便找一双眼睛就是了。甚至都不用到大街上,现在连政府机构的守卫也几乎全是感染者。我之所以选择自己原有的相貌,就像我当初抵制克隆一样态度坚决,人类是自然的产物,人类是上帝的子民,我不会让自己沦为科学的奴隶,关于这一点,我一向如此,并且永远如此。”

        爱莲公爵的抗议振聋发聩,多国法庭不但允许他出席审判,还采纳了他的建议,尽量在挑选陪审团的时候做到美丑参半。这一规则执行起来不太容易,在权贵阶层找丑人,不亚于鹤群寻鸡。再加上大多数丑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丑,最后找到的丑人代表尚不及四分之一。

        审判在纽约进行,外面围满了陈偲的支持者与少量抗议者。审判开始前,陪审团一直动荡不断,美国总统德拉在竞选中连连失利,支持者跌至冰点,人们纷纷表示,这么胖的一个男人,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了怎么能管好国家。挪威演员安德尔森的反对者在庭外焚烧他的大幅照片,人们不能接受世界第一型男是个矬子。

        曾经风光的人不敢出门,在其支持者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整个演艺圈完全停摆,人们无法忍受他们在电视中的模样。那群曾经加班熬夜吃垃圾食品的普通人容光焕发,变得活力无限,突如其来的美貌像一剂春药,让整个世界坠入爱河。人们坚定地支持陈偲,神一样的崇拜她。听闻陈偲面临审判,支持者在各地示威,他们害怕陈偲被判有罪拿出解药,他们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不少激进者开始着手组织武装力量,扬言一旦陈偲遭到胁迫,他们就挺身而出。

        毫无疑问,陈偲是受到最多赞美的罪犯,她在粉丝的夹道欢迎中走进审判庭,带着母仪天下的骄傲。她的脸,是世界上最标准的脸,整个世界的审美就是以这张脸为模本打造的。可惜的是,审判席和陪审团无缘得见了,他们只能通过照片领略她的样子。为了以防万一,她的眼睛被打上了马赛克。

        照片里,是一个面色黄肿的东方妇人。

        陪审团在卫兵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卫兵们接受过进化,可以看出陈偲的绝色美貌。审判席上的法官们戴着眼罩,像一个严肃的马戏团。两个卫兵把陈偲带到被告席,帮她解开手铐。其中一个卫兵小声对陈偲说,“谢谢你,我以前很胖——”

        “别再提以前。”陈偲说,“享受新时代的骄傲吧。”

        庭上,检察官列举了陈偲的罪状:

        “这个女人因不满自己一个人的容貌,强行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审美,据中国演员孟莎供述,她发明了一种叫‘美神8号’的不明药物,给日本人波谷太郎和孟莎强行使用,导致了这场波及世界的巨大灾难。本庭强烈要求被告人拿出解药,还世界一个本来面目。”

        “没有解药。”陈偲说,“我改变了世界,就是这样,我让更多人变美,还是完全免费的,如果这个法庭还有公正可言,应该是考虑怎么保护我的专利,你去外面看看,有多少人为这个新世界欢呼。哦对,你们不敢看,你们害怕,你们就像最后一群不愿意脱毛的猴子一样抱残守缺。你们组建这个法庭,不是为了公正,也不是为了世界,而是为了你们自己。”

        台下一阵议论,法官摸索着找到鼓锤,重重地敲了两下。“肃静,现在还不是被告说话的时候,检察官,请继续。”

        “这是一种破坏力极强的感染病,很多人被迫变了模样,据统计,每天都有十人以上因不满被强行改变的容貌而自杀。‘美神’的破坏性不止出现在容貌上,对建筑和艺术也产生了不可估计的损害,两个月来,意大利的游客减少了百分之八十,没有人再去看罗马教堂和庞贝古城,大批游客涌向中国,参观那里的新式商场和商品房。在艺术方面,卢浮宫等场馆取下了毕加索和塞尚的画作,挂上了从网络下载的劣质卡通。人们突变的审美给世界文明带来了一场巨大的浩劫,鉴于此,我司特以破坏世界文明罪控告被告人陈偲。”

        “破坏?”陈偲笑道,“所有创造都是从破坏开始的,亚当和夏娃不破坏上帝的规矩,会有现在的人类吗,上帝可以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我为什么不能。”

        “你是上帝吗?”陪审团的一位老者激动地站起来,他还想接着往下说,但已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是上帝。”陈偲说,“我只是做了上帝该做的工作。”

        “肃静,肃静。”法官拍起惊堂木,“暂且休庭。”

        陈偲被带出审判庭,一路上镜头闪烁,庭外传来阵阵山呼,“美神无罪,释放陈偲。”陈偲昂首走向休息厅,面对镜头一言不发,只露出迷人的微笑。

        陪审团在警卫的带领下走进另一件屋子,商议接下来的审判。

        陈偲坐在休息室,这些日子她劳累不堪,被捕前她一直在各大电视台宣传“美神”对世界的贡献,抓捕后她经常彻夜受审,面对各国侦探的拷问,她一直坚持没有解药。另外,贺贺一直不肯原谅她,他的电影没法再拍下去,他的演员全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不敢相信陈偲做了这件事,直到警察把她抓走。陈偲的狂热支持者遍布全球,达到总人口的半数以上,如果她不想被抓,没有人能把她带走。她面对镜头劝告人们,“我们想要的是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战争,我相信‘美神’是合法的,如果你也相信,就和我一起接受审判吧。”

        门开了,一个蒙眼者在警卫的带领下走进来,他俯下身,亲吻陈偲的手,“你好,我是爱莲公爵,我是来救你的。”

        “你很英俊。”陈偲说,“我不需要人救我,是我在拯救人类,比如你,如果松开眼罩,你就会发现你被拯救了。”

        “事实上我的女士,我在庭上偷偷揭开了眼罩,看到你的那一瞬,我相信你是对的。”爱莲公爵说着扔掉了眼罩,他佝偻的腰挺直了,看上去高大威武,“所以我来通报你,他们接下来将传召大量受害者,并进行现场直播,那会让舆论往对你不利的方向发展,他们企图把你监禁起来,让你在地牢里为他们研制解药。”

        “受害者只是少数,”陈偲说,“他们改变不了舆论的方向。”

        “受害者和受惠者不是界限分明的敌人。”爱莲说,“他们关系复杂,也许曾经都是亲人,看到他们那么痛苦,恐怕部分受惠者也将对你产生敌意。”

        “你有什么建议吗。”陈偲说。

        “有些警卫愿意为你敞开大门,放你的支持者进来,到那时候,法庭将不复存在,世界会产生新的秩序。”

        “也许你是对的。”陈偲说,“这群自私者确实不再适合掌控这个世界。”

        再度开庭,双方都信心十足。审判开始不到五分钟,检方就开始传召证人。大门开启,手举条幅的人涌进来,挤满了法庭,外面进不来的人还在不甘心地往里挤。

        “我们就是证人。”一个妇人叫道,“陈偲小姐的发明让我们变美了,就是这么回事。”

        “对对,她是我们的恩人,不是罪人。”

        蒙着眼睛的陪审团惊慌失措,他们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们捂着眼罩,生怕被这群暴民强行扯掉。一个优雅的老妇发出惊恐的喊叫,她的眼罩被扯去了,她立即昏了过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陈偲大喊,群情激奋,没有人听到她在说什么,她拿起法官的惊堂木拍了几下,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慢慢静了下来。

        “不要这样。”陈偲说,“不要强迫任何人,我们是踏进新社会的人,不是无礼的暴徒,让他们自己选择,是加入我们,还是背道而驰。”

        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像看悬疑片一样看着这些戴眼罩的贵族。他们不发一言,静静地享受着世人最后的焦点。一个妇人浑身颤抖,手慢慢伸向眼罩,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她。在最后一刻,她猛然把手放下了。

        “看来他们已经做了选择。”陈偲说,“不过你们随时可以后悔。”陈偲摆摆手,让警卫护送他们回到自己的城堡。爱莲公爵留了下来,他再次亲吻陈偲的手背,宣誓为她是用。

        “我无意统治世界。”陈偲说,“我只想好好生活。”

        十年后,世界恢复正常,只是完全变了模样。电视里播放着新一代“美神”的宣传片。世界审美的总设计师陈偲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美神90.0’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改善了眼角鱼尾纹的数量,让你看起来更显年轻,同时,也对发际线的位置做了轻微调整,让脸蛋显得更加紧致,饱满——”

        “狗屎,骗子。”古堡里的一个年轻贵族砸烂了电视,这是这个月砸烂的第九台了。

        人们在电视机前看着,经历过那么多代美神,人们从最开始的完全信任渐渐变得犹疑,每当一代新产品问世,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鱼尾纹从一部分人脸上消失,就会从另一部分人脸上出现。人们完全摸不着规律,不知道该对新一代“美神”表示欢迎还是恐惧。有人在这一代“美神”改造中变丑了一些,就期待着从下一次变回来。有人这次变美了,下次又变回来。人们频繁地变来变去,终于还是摸到了些许规律,著名网络专栏作家“狗吃屎”指出:美在慢慢变老。刚开始,人最美的时候是三十到四十岁,这十年间,一直在慢慢变化,以他的姑妈李香兰为例,“美神”爆发那年她三十二岁,那时候她变得非常漂亮,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慢慢变丑,因为“美神”变老的速度比她快,相比而言,他五十岁的妈妈却越来越美,现在五十岁的人普遍比四十岁漂亮,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多半不堪直视,他们早早就有了皱纹,脸上的肉松松垮垮,随着年龄增长,这些情况会慢慢变好,但每当新一代“美神”推出,年轻人又会多增加些皱纹,老年人又会减少一些。而在“美神90.0”的今天,五十岁左右女人是最漂亮的人群,她们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头发柔顺,眼睛明亮,简直完美无缺。值得注意的是,“美神”的设计者陈偲今年刚好五十岁。

        狗吃屎是一位很勇敢的作家,他常年对公共事务发声,虽然长相丑陋,并不影响他的粉丝数量。这篇文章在网络上广为传播,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发出的第三天,狗吃屎的“秒说”账号遭到黑客攻击,之后再也没发过一篇文章。

        陈偲渐渐感到了人们对她的戒备,近两年新一代“美神”发布,人们不再奔走相告,只是习惯性地接受。她深知自己违背了初衷,只是无法忍住不去那么做。每当她注意到自己出现一条皱纹,长出一个色斑,她就寝食难安,直到在实验室里把“美神”改好。名义上“美神”只发布了九十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美神”光顾自己有多频繁。

        她害怕自己不再漂亮,她害怕失去。经过那么多年,贺贺已经对她毫无怨言,相反的,他完全沉湎于她的美色,整日浑浑噩噩地活着。他不再拍摄电影,即使拍了也没有人会看,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审美出现了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拍的电影究竟错在哪里,为什么没人买账。有陈偲这样一个举世瞩目的人全心全意爱着他,他变得敢于沉默,他每天待在家里,等着这个时刻都在变美的女人把自己淹没。

        陈偲总是很忙,她经常要在外面应酬,在实验室里忙碌。“美神”改变了整个世界,她却发现自己无法改变“美神”。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开发一种全新的,可被定制的“美神”,现在的“美神”只能受惠于一种人,也就是她。她想把贺贺变美,就需要一种新的、不与既有“美神”冲突的新产品。她一次又一次失败,如果将贺贺变美,自己就会变丑,如果自己变美,贺贺就会变丑,在这两者之间,她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一旦自己变丑,贺贺还会爱我吗?她想。她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美爱着贺贺的丑,这个男人早已不再睿智高大,他臃肿的身材显得极为蠢笨,耷拉的五官看不出一丝迷人之处。他们一起出席活动时,人们指指点点,不明白一手创造了美的陈偲为何甘愿和这个丑男在一起。

        好多次,看着熟睡中的贺贺,她忍不住要离他而去。曾经,她以为不管贺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一直爱着他。现在看来,她爱的只是一种执念。她以为自己能记住贺贺的好,可他以前的样子,她早就记不起了。她爱的人,变成了一个名字,一种缥缈的不切实际的回忆。她发明“美神”,就是为了留住贺贺。可现在看来,她每完善一次“美神”,就把贺贺推开一点。和爱莲公爵发生关系之后,她一度听信爱莲的蜜语,想要离开贺贺。可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她还是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爱的是什么。

        只是这种时候越来越少。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十一年,“美神90.2”的发布惹恼了一个集团总裁。她原本光滑的脸蛋上突然出现一片黑点,事实上那是陈偲每天在实验室因辐射而产生的变异,她只是想着把它变不见,却不想这片斑点只有她一个人有,设计进“美神”之后,导致所有人都长了斑点,除了她。

        人们恍然大悟,怒不可言。一时间伐声四起:“陈偲要把所有人都变丑,只有她自己美。”人们开始这样说。陈偲抵不住压力,把黑点改成了粉点,那出现在女人脸上稍微好看一些。即便如此,很多人依旧忿忿不平,“我们的容貌凭什么掌握在她一个人手里。”女人们觉醒了,特别是那些一直在变丑的女人,她们组织了新的“抗美协会”,这让住在古堡里的那群人激动不已。人们似乎已经可以预见,“美神”的末日就要来了。

        那位愤怒的集团总裁对陈偲失去了信任,她的公司一直负责给美神大厦提供袋装食物和饮料。“美神”十一周年之际,她命人在送去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狂欢过后,人们陆续进入睡眠,美神大厦的安保工作几近瘫痪。一队武装力量趁机潜入大楼,一路砸毁实验设备。他们的任务是找到陈偲,抢夺“美神”配方。

        陈偲躲在特殊材料制成的玻璃实验室里,武装人员久攻不下。于此同时,陈偲急切地给各国领导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救自己。眼看着这起事件就要演化为国际纷争,总裁夫人下令放火烤她。就在这时候,人们发现实验室里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扫地大妈。她对外做手势,说把她交给我吧,我跟她有仇。

        “有仇?你是谁。”

        “我是孟莎。”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说。

        “孟莎?孟莎是谁?”总裁夫人急不可耐,势必要抢得“美神”。

        孟莎从拖把的布条里拿出一把匕首,对总裁夫人晃动一下说,“算了,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不会放过她就是了。”

        “既然攻不进去,就让她试试吧。”一个武装头目说。

        孟莎把匕首对准陈偲,说:“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你是孟莎。”陈偲说,“好多年不见了。”

        “我来这里五年了,只是你一直没看见而已。”孟莎说,“你眼里没有我这种人,你只关心把自己变美,怎么会注意我这种丑人呢。”

        “你想怎么样。”

        “这五年来我一直暗中观察,想知道‘美神’的秘密,可惜我还是太笨,没有弄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弄明白了一点,美神的原理就是掩盖,它掩盖了你的模样,让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丑,也掩盖了我的模样,让我忘了自己有多美。你为什么要那么频繁地更新‘美神’呢,因为‘美神’的掩盖是有时效性的,你必须要不停地掩盖、掩盖,掩盖的次数越多,出现的纰漏就越多。”

        “你继续编吧。”陈偲冷笑道,“根本不是这样的,‘美神’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是没那么简单,‘美神’根本就没有解药。”孟莎说,“唯一的解药就是杀掉你,那时候‘美神’没人维护,就会自动消失。”

        “你可以杀掉我,但你会一辈子这样丑下去。”陈偲说。

        “我愿意。”孟莎说,“因为我有自己的爱人,还记得波谷太郎吗,变丑之后,他为了和我在一起,不惜挖掉自己的双眼,他认为那样才能保住对我的回忆,才会对我忠心不二。杀掉你之后,我也会挖掉自己的眼睛,没有眼睛,也就无所谓美丑。”

        “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杀我。”陈偲说。

        “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等你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害怕你,所有人都认识到你的虚假。我不在乎多等几年,你的把戏再玩多少年也终究只是一场把戏,只可惜你自己太当真了。”

        “我也想把所有人都变美。”陈偲说,“可惜我失败了,美和丑是对立存在的,没有丑就没有美,我只能把美分享给更多人。”

        “可是你背叛了自己的初衷,这几年来,你把‘美神’变成了独属于自己的玩具。你恐怕早就忘了曾经的自己吧。”

        “是的。”陈偲说,“我忘了。”

        “那就忘了吧,你再也不会看到了。等到你倒在地上,美对你而言也就毫无意义了。”孟莎前进一步,把匕首刺进了陈偲的脖子。

        “喂喂喂!”总裁夫人在外面大叫,“你怎么把她杀了,我们要找她要解药的。”

        “你想要的是‘美神’吧。”孟莎说,“放心吧,只要她死了‘美神’也会跟着死掉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各个国家的空军聚集在城市上空,当他们得知陈偲已死,又匆匆散去了。这些国家的领导人之所以和陈偲做买卖,只是想让陈偲在研制“美神”的时候考虑一下他们的容貌,现在陈偲死掉了,“美神”失传了,大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一觉醒来脸上长了痘子或者出现一片胎记。陈偲死掉了,世间的美同样还在变,只是不那么快了。人们不知道“美神”有没有失效,还是有人会变美,有人会变丑。斗转星移,四季轮转,人们并不知道美在变化中发生了什么,也许人类在几千年前是丑陋的,也许人类的审美是错误的,只是再也没有第二个陈偲来纠正它了。

        在日本的一座小山下,住着一家三口,父母都是瞎子,那个女孩长到八岁了。她常对父母描述外面的景致,在五岁之前,她描述的门前那棵树总是变来变去的,有时候是弯的,有时候是直的,有时候树干变成白色,有时候上面长满黑点。自从妈妈回来后,大约三年了,那棵树没再变过颜色,只是在静静长大,树荫渐渐遮蔽了他们的木屋,带来清新的风和海水的味道。

        女孩一天天长大,她觉得自己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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