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书房摇椅上苦等着迟迟不来的黎明,直到实在忍无可忍,我不顾瓦雷拉律师的忠告,还是匆匆跑出了家门。凌晨的刺骨寒风呼呼吹着,穿越波恩大道时,我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张望半晌,只见到几个市场的年轻工人正忙着卸货,于是继续上路。抵达皇家广场时,港口的氤氲已经匍匐进城,我瞥见第一班电车亮着朦胧车灯等候着,弯弯曲曲的蓝光在高架电缆上闪烁。我上了电车,坐在前座。上次碰到的那位查票员向我收了车钱。十来位乘客陆续上了车,都是独自成行。数分钟后,电车上路了。细如发丝般的红色浮云在阴霾间逐渐扩展,这样的天色,不需要骚人墨客刻意强说愁,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天免不了会是恶劣的天气。
抵达萨里亚时,灰扑扑的暗淡曙光逐渐映出周遭的其他色彩。我沿着社区的空荡巷道朝着山脚下前进,不久后,似乎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然而每次伫足回头张望,总是不见任何人影。我终于来到通往马尔拉斯卡庄园的巷子口,踩着满地沙沙作响的落叶继续前进。我缓缓走过花园,上了大门前的石阶,不时张望着建筑外墙上那些大窗子。我叩了三次门环,接着往后退几步,静静等了一分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又上前敲门。敲门声的回音逐渐遁在屋内的走道里。
“您早啊?”我大声招呼着。
庄园四周的树林吞噬了我的声音。我绕着房子外围走到游泳池畔的小亭子,接着走近玻璃长廊。木制百叶窗全关上了,完全看不见屋内的状况。不过,紧邻玻璃长廊入口的一扇窗子却是半开着,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清楚可见玻璃门上的门把。我将手臂从半开的玻璃窗伸了进去,打开门锁。开启的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响,我再回头看了又看,确定周遭没有人影,然后进了屋里。
当我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渐渐看出客厅四周的陈设。我走近窗边,轻轻将百叶窗往上拉起一小截。一排细如尖刀的光线投射在阴暗中,勾勒出房间的样貌。
“有人在吗?”我大声问道。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陷入幽暗的屋里,就像钱币掉进了无底洞。我走向客厅另一边的木造拱门,门外那条漆黑的走道上,两旁的天鹅绒壁毯挂满了早已模糊的画作。走道另一头通往宽敞的圆形大厅,铺着马赛克地砖,彩绘玻璃墙上清晰可见展翅的天使,十指指尖喷着火焰。一座气派恢宏的螺旋阶梯沿着大厅边缘往上攀升,我伫足在楼梯口,再度发声。
“您好,马尔拉斯卡夫人?”
屋里一片死寂,阴森的回音带走我的叫唤。我爬上二楼,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楼下的大厅和彩绘玻璃墙一览无余。这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脚步印在布满积尘的地板上。除了我的脚印,还有两条相隔约三个巴掌宽的线形轨迹,中间还有一排脚印,那是一双大脚留下的印迹。我困惑地打量着那两条线轨,思索半天,总算想通了眼前所见为何物。那是轮椅的轨迹,以及推着轮椅的人留下的脚印。
此时,我隐约又听见背后传出声响,回头一看,走道尽头有扇半掩的门扉微微晃动,一阵凛冽寒风从门缝钻了进来。我朝着门边缓缓走去,同时张望着走道两侧的房间,都是覆盖着亚麻布床罩的卧室。房间的窗子都紧闭着,室内光线阴暗,看来都是多年不曾有人住过,唯独最宽敞那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双人房。我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一股混合了香水和药水的怪味,是老太太特有的味道。我猜这应该就是马尔拉斯卡夫人的卧房,但是她却不在房里。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摆着好几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满头金发、笑容灿烂的小男孩——伊斯麦。有些是他和母亲的合照,有些则和其他孩子一起入镜。照片里完全没有马尔拉斯卡的踪影。
走道上再度传来那扇门扉晃动的声响,于是,我把照片放回原位,走出房间。走道尽头那扇门还在晃动。我走了过去,进门前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用力深呼吸之后,我推开房门。
举目所及皆是白色。墙壁和天花板被漆成了纯白。白色的丝绸窗帘;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床罩的小床;地上是白色的地毯;书架和橱柜都是白色的。在一栋深陷阴暗中的房子里,这房间的强烈对比让我目眩神迷了半晌,宛如梦境,又像童话故事里的梦幻世界。书架上摆着玩具和故事书。有个真人尺寸的陶瓷小丑坐在梳妆台前,呆望着眼前的镜子。一只白鸟标本钉在天花板上。乍看之下,这应该就是那个早夭的孩子伊斯麦的卧房了,只是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沉死气……
我坐到床上,忍不住轻叹一声。此时,我发觉这个房间不太对劲。首先是房里的味道,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气味。我立刻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张斗柜上摆着一个瓷盘,盘子里有一支黑色蜡烛,燃烧时滴落的烛液仿佛一串黑色泪滴。我转过身去,气味似乎是从床头飘过来的。我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到一个断裂成三块的十字架。我可以感受到那股气味就在附近。我在房里来回踱步好几趟,就是找不到怪味的来源。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了它,有个东西在床底下。我跪下来探头看床底。一个黄铜盒子,就像所有孩子用来保存童年宝物的盒子一样。我取出盒子,放在床上。现在气味更强烈了。我不顾恶心想吐的不适,还是打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只细针穿心的白鸽。我吓得倒退一步,双手捂住口鼻,连忙退到房外的走道。小丑脸上挂着豺狼般的奸笑,它的双眼在镜子里紧盯着我。我跑回楼梯口,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到处找寻着那条通往书房的走道,还有我从花园进来的那扇门。我一度以为自己迷路了,这栋房子似乎可以随意变换走道和房间的位置,总之,它就是不让我出去。最后,我总算瞥见了玻璃长廊,于是赶紧跑到门口。当我扭转门锁时,听见背后传来邪恶的笑声,这才明白屋子里不只我一人。我回头一看,依稀可见走道尽头有个阴暗的身影在观望着我,他手上拿着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把尖刀。
我打开门锁,用力把门推开。由于用力过猛,不小心在泳池边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我的脸和地面相隔不到一个巴掌的距离,这时我嗅出水中散发着臭味。我仔细端详混浊的池水,隐约看见了池底。云层间露出一小片蓝天,阳光洒进水里,直入铺了马赛克瓷砖的泳池底,清晰的影像几乎稍纵即逝。轮椅向前倾倒,沉在泳池底。阳光继续往下钻入泳池深处,我就在那儿看见了她。墙脚躺着一具躯体,看似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色洋装。我本以为那是个人偶,鲜红的双唇被池水腐蚀着,那双明亮眼眸仿佛灿烂的蓝宝石。她的红发在腐臭的水中缓缓波动,肌肤已经泛蓝,那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霎时,乌云遮蔽了蓝天,泳池又恢复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我只能在池水里看见自己的脸,以及站在我背后长廊门口那个手持尖刀的身影。我猛然起身,拔腿往花园奔跑而去,一路穿越了蓊郁的树林,灌木丛刮伤了我的脸庞和双手,最后总算到了大门外的小巷子。我一路不停地奔跑,抵达瓦维德雷拉公路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转身一看,马尔拉斯卡庄园再度隐匿在小巷后面,又成了世人看不见的神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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