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星期一早上,天空碧澄如洗;一颗黄黄的日头显露出来,行人也敝开了拢紧多日的衣襟。冷飕飕的风拂着,纽约已呈现早冬的景象,店铺准备着迎接耶诞,拥贩叫卖着热呼呼的卷饼和炒栗子。
前任纽约市警察局的刑事组长艾德华·狄雷尼对这份早来的节气,已经有所知觉。这个都市——“他”的步调是愈来愈快了;由温和一转而为热情。钞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这是个花钱的季节。
他漫步在第二大街上,厚厚的大衣披在宽阔的肩头,硬挺的呢帽端正的戴在头顶,一双大脚塞在半统的大皮靴里。一副德高望重的君子形象,全然看不出是一位退休的警官。事实上,警官是无所谓退休的。
爽烈的天气令他十分愉悦。再加上曼哈顿开张迅速的美食站,更令他心旷神怡;每天都会看到一家新的韩国馆,或是法式餐馆,或是日本料理店。
还有香喷喷的面包!这才是狄雷尼最最心爱的美食。他的妻子蒙妮卡说得好,狄雷尼得了一种“三明治痴狂症”。金黄松软的面包在任何时候对他都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每一间店铺他几乎都要光顾,买这买那,购物袋喂得饱饱的。最后,实在是怕老婆的眼色,才万分不得已的转向归途。
这个壮硕的男人大踏步的走红砖道上,似乎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却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底。当他经过二五一分局,来到自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黑色的别克违规的停在门前,两名警察在前座,面无表情的瞥向他。
蒙妮卡坐在厨房的凳子上翻看食谱。
“来了客人。”她说。
“伊伐。我看见他的车。你把他安顿在哪?”
“书房。他既不要酒,也不喝咖啡,只说要等你。”
“应该先来个电话嘛。”狄雷尼一面嘀咕,一面搁下装得满满的购物袋。
“都是些什么呀?”她问。
“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她凑过来嗅一下。
“咻!什么怪味?”
“大概是血肠的味道。”
“血肠?恶!”
“没尝过,先别恶。”
他俯身亲一亲她的后颈。
“帮忙把这些玩意摆摆好,我去看看伊伐到底有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有事?”
“他无事不会登三宝殿。”
他把衣帽挂好,穿过客厅到后面的书房。轻手轻脚的开门、关门,起初他以为伊伐·索森——纽约市警局的副局长在假寐。
“伊伐,难得难得。”
在局子里素有‘将军’之称的副局长,张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惨淡的一笑,伸出手。
“艾德华,你气色很好啊。”
“你的气色很差,”狄雷尼盯着他。
“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的确,”伊伐·索森叹一声。
“城里就这么回事,你也知道。最近睡得太少。”
“睡前喝一小杯,是最好的催眠剂。老规矩,中午已过,可以来点琼浆玉液了吧。”
“好,谢谢,一小杯威士忌。”
狄雷尼从酒柜里取了两只杯子、一瓶威士忌,坐回书桌后的大转椅,斟好酒,两人碰一碰杯,小啜一口。
“啊,”“将军”坐下来。
“这会上瘾的。”
伊伐·索森是个整洁、拘谨的人。一头细密的银发永远服服贴贴。晶蓝的眼珠嵌在白眉毛底下,炯炯有神的透视着这个世界。肤色红润而光滑;可是现在,光洁的鼻子和下颚已现出明显的皱折。
“前两天蒙妮卡和凯伦一道吃午饭,说她精神很好,容光焕发。”
“什么?”
“凯伦,”狄雷尼温和的重复着,“你太太。”
“噢……”伊伐·索森心不在焉的笑笑,“抱歉;我没在听。”
狄雷尼关心的倾身向前。
“伊伐,没事吧?”
“凯伦和我?好得很。城里?坏透了。”
“又是那些权术上的狗屎事儿?”
“哎。不过这次不是市政厅来的;而是局子里面的狗屎事儿,要不要听听?”
狄雷尼不想听。当初导致他提出退休的主要原因,就是这檔屁事。小偷、杀人凶手,他都不怕,他对付得来;但是,局子里那种拜占庭式错综复杂的派系和明争暗夺,他已经感受到权术的压力!从里到外。他的原则是,能避则避,万不得已时只好妥协。
等他爬升到两颗星的副组长时,压力更随着职责与日俱增。这时候不单是做事,还要随时注意谁最靠近你,谁最会在你背后捅上一刀。
然后,他登上了三颗星的刑事组组长宝座。他只希望尽忠职守,结果却是耗费更多的时间去安抚上级,和那些市政大员。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艾德华·狄雷尼只有交出警章。也许,错在他本身。他太不“合群”,太不懂得圆融。他脾气过于火爆,他的自尊过于强悍,他办案时的自信过于固执。
他既不能改变自己,又无力改善整个警局。因此他赶在胃溃疡发作之前,自动出局,努力使自己忙忙碌碌,努力忘却从前的一切,可是……
“好啊,伊伐,”他挂起笑容,“说来听听。”
伊伐·索森先喝一口酒。
“你认识莫组长吧?”
“莫比尔?当然认识。警校同学吗。很不错的一个人。稍微有点牛脾气,脑筋清楚。”
“提辞呈了。今年头一个。前列腺癌症。”
“啊呀,有这种事,我要去看他。”
伊伐·索森垂眼看着酒杯。
“比尔自己想撑到元旦,我只怕他办不到。请假次数太多,我们不得不找一位代理组长,否则公务都没法运转。局长的意思,十二月底要决定人选。”
“代理组长是谁?”狄雷尼提起了兴趣。
伊伐·索森抬头。
“艾德华,你记得这个说法吧,在纽约,警察都是爱尔兰人,学校都是犹太人,卫生署的全是意大利人?现在变了——局子里爱尔兰人还是独霸一方,他们压根不肯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黑人、西班牙人、东方人也进占了这个地盘。这次代理组长的人选问题,我是希望两颗星的苏迈可来担任。迈可是波多黎各人,在布隆克斯管过五个分局,绩效好得不得了。而行动组长康克林建议在布鲁克林九个分局待过的赖奥登。这下,我们两个对上了。”
“可以想象,”狄雷尼再斟酒。
“谁赢?”
“我。我看准了苏迈可能干,等时机一到,局长给他再加一颗星,派他为正式的刑事组组长。让西班牙系的人得个采头。市长一定龙心大悦。”
“伊伐,你应该搞政治的。”
“我是。”伊伐·索森怪异的笑笑。
“你总不至于特地来告诉我怎么跟爱尔兰人较量的故事吧?到底什么问题?”
“艾德华,礼拜六的报纸看了没?或是地方电视?著名精神病理学家——艾勒比博士被人杀了?”
狄雷尼注视着他。
“我看到了。死在他自已的诊所对不对?离这儿也不远。我猜可能是吸毒的人为了抢药干的。”
“不错,”伊伐·索森点头。
“大家都这么猜。问题是艾勒比的诊所根本没有药。也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里门、外门都完好无损。其他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是照情况看,他好像是在等某个认识的人。”
狄雷尼倾身向前,专注的盯着面前这位客人。
“伊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对艾勒比的凶杀案这么有兴趣?这类的刑案纽约市一天总有四、五起。我想不通你为什么独独关心这一桩。”
伊伐·索森起身,神经质的来回踱着步子。
“这不是普通的凶杀案,艾德华。这是个大麻烦。理由很多。艾勒比是一位有钱的知识分子,他有许多所谓‘高级地位’的朋友。他很得人心——免费义诊就是个例子。他的太太——一位心理学家——我见过,非常之漂亮,对我们的抨击也非常之厉害。更加上他的老爸,亨利·艾勒比,就是当年在第五街建造艾勒比塔楼的富翁,他在曼哈顿的不动产,多过我们两个人的总和。为这件案,从州长而下,每个人都议论纷纷。”
“嗯,的确有点麻烦。”
“还有一个大关键,”伊伐·索森继绩踱方步。
“这件案子是代理刑事组长苏迈可接手的第一宗大刑事案。”
“喔嗬——”狄雷尼靠回转椅,前后慢慢的摇。
“现在可是讲到重点了。”
“对,”‘将军’的语气带着怒意。
“的确是重点。如果苏迈可这一炮不响,那第三颗星和正式的官衔全数泡汤。”
“于是你拚老命也要支持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对,一点不错。他最好速战速决,否则,他没得混,我也跟着遭殃。”
“这一切都很有趣,然后呢?”
‘将军’哼出一口气,倒回座椅。
“艾德华,你这样很为难我啊。”
“为难什么?”狄雷尼一派天真的问。
连珠炮式的答话从这位副局长的口中迸出。
“我要你参与这件案子。怎么着手我还来不及考虑;就先想到要来找你谈。艾德华,以前你救过我的职位——起码两次。那都是为了局子,或是为了让你活动活动大脑。可是这一次,我求你,完全出于朋友的立场。我请你帮个忙——以老朋友的身分请求你。”
“你是在召小兵丁,伊伐,”狄雷尼慢吞吞的说。
“没有你的大力推荐,就没有今天的我。你知道我很清楚这点。”
伊伐·索森大手一挥。
“随你怎么说都行。总之我需要你的帮忙,我请你帮这个忙。”
狄雷尼缄默片刻,对着自己摊在书桌面上的两只大手发楞。
“我的肝要坏了,”他心不在焉的说。
“伊伐,你跟苏迈可谈起这件事?”
“对,已经说过了。他愿意百分之百的合作。他知道自已能力有限,手下的人素质虽然不错,但是没一个有你的经验和技巧。”
“他亲自查过这件案子吗?”
“开炮以后,他查过,势在必行嘛。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得手的就是一具尸体。”
“礼拜五晚上的事故?”
“对。死亡时间晚上九点,只是大约而已。根据法医检查报告的资料。”
“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过一分冷一分,换句话说破案的可能性愈来愈低。”
“我知道。”
“凶器是什么?”
“铁锤一类的。”
“铁锤?”狄雷尼很惊讶。
“不是刀、不是枪,居然带把铁锤上诊所?”
“是啊,而且把艾勒比的脑袋砸碎了。”
“锤子一般是男人的武器。女的比较喜欢小刀子或是毒药。难讲。”
“艾德华,怎么样?愿不愿意帮忙?”
狄雷尼不自在的挪了挪他沉重的身体。
“假如我答应——注意我说的‘假如’——我不知道如何行得通。我不能名正言顺的去打听案情,也不能随便问人。伊伐,我现一个普通老百姓啊。”
“有办法。”伊伐·索森坚持到底。
“最要紧的是先要说动你接下这个案子。”
狄雷尼用力作一次深呼吸。
“这样吧,”他说,“不管我同不同意,让我先跟苏迈可谈谈。要是我们合不来,就拉倒。要是对路,我就考虑。这个答案我知道你不会满意,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够好了——”伊伐·索森副局长立刻接口。
“我通知苏迈可,定好时间,再回头来找你。谢谢,艾德华。”
“谢什么?”
“威士忌啊,还有什么?”
‘将军’离开之后,狄雷尼回到厨房。蒙妮卡已经不在,冰箱上用小磁铁压了张字条。
“晚餐:核桃烤鸭。过两个钟头回来。三明治别吃得太多。”
他边看边笑。晚饭是七点,现在不过一点半。一个三明治绝对伤不了吃烤鸭的胃口;两个也无妨。
最后,还是决定只做一个——联国特餐:挪威的沙丁、意大利的肝油、西班牙的洋葱片、法国的甜浆,外加德国的面包。
他凑在水槽上享用这个丰盛美味的三明治,同时配上一瓶加拿大的啤酒。吃喝完毕,清理停当,便下到地下室,找出前两天的报纸,重新细读赛门·艾勒比博士的凶案。
午夜后不久,蒙妮卡先回二楼的卧室,狄雷尼则做每天必行的巡逻工作,检查门窗,落锁上栓,关好。
他进卧室时,蒙妮卡坐在梳妆台前刷理她那头浓密的黑发。狄雷尼坐上床沿,抽着雪茄,心仪的望着她。两人用最短的句子,亲昵的交谈着:
“孩子们有消息?”他问。
“明天吧。”
“该打电话了吧?”
“还不要。”
“圣诞节该计划一下了。”
“我买卡片,你来写。”
“你要不要先洗?”
“你先好了。”
“替我擦背?”
“待会儿。留块干毛巾给我。”
房间里仅有的灯光,就只床头柜上的一盏抬灯。光影随着她甩动的手臂,在她裸露的背上晃着。蒙妮卡是个高大健硕的女人:宽肩厚臀,胸脯结实,腰围适中。肌肉匀称的腿肚,细长的足踝。
周身散发着温暖的热力,令狄雷尼由衷的喜爱。他不止一次的体认到自己何其有幸,能够拥有这样两位珍贵的女人:先是芭芭拉,再是蒙妮卡。
她提起绒布睡袍,走入浴室,回头对他眨个眼。放水的声音响起时,他开始慢慢的脱去衣物。解开鞋带,剥掉棉袜,卸下怀表,怀表的金链是他祖父的,表是他父亲的;五十年前就已停摆,狄雷尼也无意再让它走动。
黑色的雪纹呢西装厚得像军毯,白衬衫的领子浆得笔挺,沉紫色的领带像一扇封满尘垢的窗户。每一样对象都仔细的挂好,剩下一身汗衫短裤跨进浴室。
蒙妮卡管他叫重量级拳击手,他欣然同意。有肚子了——不算大,但是的确突在那儿。原先的筋肉上多了一层脂肪。两条腿仍然够劲,绝对健步如飞。肩膀和胳臂也足可以对付一记致命的重击。
已经到了耳顺之年,他的心态不服老,依然对自己的敏锐度信心十足,甚至更胜从前,这是经验与智慧的累积。只可惜,生理和体力实在不比从前。
他的脸……如今线条更深,五官更威猛——像极了用一把钝斧头砍伐过的老橡树干。但是那一头削短的灰发,依旧浓密,韩大夫更每年一次的向他保证心脏的跳动有力而规律。
蒙妮卡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又回到梳妆台前,开始涂保养面霜。他经过她身后时,用一根指头触一下她的肩膀。只是轻轻的一触。
他迅速的淋浴洗头,穿好绒布睡衣,走出来,蒙妮卡已靠坐在床上。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雷蜜”(Remy,白兰地品牌),一人各斟上一小杯。
“祝福你。”
“你好香。”
“只擦了肥皂嘛。”
他把窗子打开一线,上床。
“说吧。”
“说什么?”他瞪大了眼。
“浑球,明知故问。伊伐·索森到底有什么事?”
他说了,她用心听。
“伊伐有恩于我,”他下结论。
“你也有恩于他。”
“我们是朋友;”他说,“谁计较这些?”
“黛安·艾勒比——死者的遗孀,我认识她。”
“你认识她?”他惊讶。
“嗯,不能说认识——是见过。她到我们社团来演讲过。题目是年轻女孩与马之间的吸引力。”
“马。”
“这不是开玩笑的话题,艾德华。年轻女孩对马情有独钟,她们爱骑马,也爱替牠打扮修饰。”
“这位艾勒比太太怎么解说的?”
“艾勒比博士。她谈到许多弗罗伊德的理论——如果有兴趣我去翻笔记本。”
“不必了。你对她的观感如何?”
“很聪明,口才很好。而且可以算是我见到过最漂亮的一个女人。”
“伊伐也这么说。”
短暂的静默,两人浅饮着美酒。
“你答应了?”她先发问。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先跟苏迈可谈谈。要是处得来,说得上话,那可能就答应了。这件案子挺有趣的。你说呢?”
她转头望着他。
“艾德华,假如死的是个无名小卒,伊伐和局子里会这么大费周章吗?”
“也许不会,”他承认。
“死者是优秀的白种中产阶级;有钱、有学问、有影响力。他老婆大肆抨击过市警局。他老爸更是个不省油的老财阀。局子里哪能不拚命?!”
“这公平吗?”
“蒙妮卡,”他耐着性子解释,“假定一个无恶不作的混混在黑巷里被人谋杀了。这家伙前科累累,又是窃盗强暴案的主嫌犯,你难道也要局里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查凶嫌?算啦!除掉这种货色,大家高兴还来不及。”
“我总觉得……”她的语调缓慢。
“有钱有势的人就有这种特权,好像不大公平。”
“改变这个世界吧。事实上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是认为人人都该平等。不错——在上帝眼里、在法律之下的确如此。可是人的本身各有不同。有些人奉公守法,有些人恶名昭彰。警察分辨得出来。在有限的人力和物力之下,他们宁愿耗费比较多的时间、精神来保护那些好人——安琪儿,这有什么不对呢?”
“我不晓得,”她显得困惑。
“我总觉得是特权作祟。再说,你怎么知道赛门·艾勒比一定是安琪儿?”
“我不知道。不过他也不像是魔鬼。”
“你对这件事真的着迷对不对?”
“只是有件事可以做罢了。”他说得随意。
“我想到一件更好的事可以做。”她眼角一瞟。
“这下我可惨了。”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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