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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管每个人积肥是不是到了六十万斤,经过一个冬天的奋战,机村角角落落里的肥料,都送到地里去了。

        机村的角角落落里,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脏东西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工作组表扬说,先不说积肥任务完成没有,就是通过积肥运动把一个村庄打扫得这么干净,也该得一面爱国卫生运动的先进锦旗。

        机村确实变得干净了。年关将近,暖烘供的太阳光里,这个村子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以前大不相同。过去那些脏东西,太阳一晒,就散发出一种叫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现在,这些味道都消失了,构成这个世界的那些基本的东西——水、泥土、石头、树木还有干草的味道就弥散开来。

        在这种清新味道四处弥漫的时候,忙碌差不多一个冬天的机村,终于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了。

        驼子袖着手,在村子里到处走动,遇到每一个人都露出热情的笑容。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带着大伙把机村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而收获一些感激的话语。但没有谁有停下脚步来与他交谈片刻。过去,人们无论在哪里相见都会停下脚步,用很客气的方式彼此问候。最后,还是口无遮拦的协拉顿珠站在了他的面前。但他只是笑笑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好太阳啊。”驼子说。

        协拉顿珠也说:“是,好太阳。”

        驼子就掀掀鼻翼,意思是村子里的气味可是好闻多了。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有想法,在心里默一默就行了,不一定要说出口来。但是协拉顿珠不行,他巳经听出驼子的意思了。于是,话就从他口里冒出来了:“村子干净了,人背了一辈子都没背过的那么多脏东西,可是要倒霉了。”

        “那就把自己好好洗洗干净啊!”

        协拉顿珠皱起了眉头:“温泉那么远,整整两天路,你来我们这里都这么多年了,见过冬天洗温泉的吗?”

        驼子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什么话说了,协拉顿珠就迈步离开,迈出两三步,又有话要往外冒,他回过头来,说:“哎,你告诉我,你们汉人是不是就像夏天的蚂蚁与蜜蜂一样,总是做事做事,想不到坐下来,想想心里的事情?”

        “心里的事情?一个小老百姓,心里需要想些什么事情?”

        协拉顿珠把手伸向天空,懊恼地说:“哈!”转身就要走开了。

        这时,驼子却发话了:“这些事情都是上面号召的。上面也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为了早一点到共产主义。”

        “上面,上面上面,上面是谁?”

        驼子猛然吃了一惊,想自己怎么跟着这个没头没脑的人,陷到这样危险的话题中了。于是,他转过身,急急地迈着步子走开。

        协拉顿珠站在那里,想了一阵,也明白过来什么,用手捂住了自已的嘴巴。

        这是驼子一家在机村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驼子过得非常悲伤。地里堆积了那么多肥料,结果,播种下去的麦子,刚刚冒出嫩芽就给全部烧死了。在这个风调雨顺年头,地里不见一点青碧,夏天的烈日直端端地照在干燥的土地上,有小旋风卷起来时,就有一股尘土被高高地扬到天上。人们都带着悲哀的神情一言不发,但驼子知道每一个人都在责问:“你不是那么爱土地吗?你不是好庄稼把式吗?怎么不道肥料会烧死庄稼?”

        他心里在哭泣:“我知道,我知道呀。可是上面说,科学一来,老经验就不管用了。”

        他也不再催促人们下地了。

        这时的他,伤口又来捣乱,他也不再呻吟了。他一袋一袋从河滩里往地里背沙。他还把地边上多年积累下来的肥沃的腐殖土挖开,把下面没有一点肥力的生土深翻出来。挖出了那么多的土,他带着从合作社正副社长变成机村大队大队长和副大队长两个帮手,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求大家下地,把那些瘦土运进地里,好减掉土壤里的肥力。

        而工作组每晚上还召集村子里的积极分子,开他的会。

        因为他软弱了,没有革命的进取性了。

        他在会上哀哀哭泣:“后悔啊,后悔啊。”

        “你是为了自己的软弱而后悔吗?”

        他不答话,只是哭泣:“后悔啊,后悔啊!”

        “那你是为了响应号召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后悔啦?!”

        他还是不答话,他还是哭着:“后悔啊,后悔啊!我有罪,我有罪,我认罪。”

        每天,这样的会都开得很晚。但天一亮,他已经出现在地头上了。挖土,背土,把背进地里的生土和施了过多肥料的土搅和匀净。干活的时候,他又像过去一样痛苦地哼哼了,让人担心,这个人随时会倒下。他却一直没有倒下。大家又叹息,说:“唉,这个人真是可怜啊!”大家又都跟在他后面下地劳动了。

        这样,终于让所有的土地都补种上了萝卜、蔓菁和荞麦。萝卜下来的时候,他又教大家怎么样制作萝卜干,怎么样挖地窖,储存一些新鲜的萝卜。荞麦即将收割的时候,他终于病倒在床上了。他叹息一声,说:“这样,就不会饿死人了。”

        他不再出门,每天晚上,整个村子又都听得见他发出长声吆吆的呻吟声了。

        驼子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手里拄上了一根拐杖。他对每一个人说:“我不行了,活着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再也干不动什么活路了。”

        女人们会在这时用袖口去擦眼中的泪水,有些男人会点上一锅烟,把一脸优戚藏在不断喷出的烟雾后面。但更多人还是恨他怨他,给他白眼。那一年,机村人靠一肚子的萝卜与荞麦度过荒年。吃得不好,打屁都没有臭味。机村人就开玩笑说,驼子真有能耐,把村子给打扫干净了,没有了臭烘烘的味道,还怕我们身上脏,如今,我们身上也散发不出臭味了。所以,当他哀怨地诉说时,也有人会回应说:“你已经把我们里里外外可以发臭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你还需要再干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用干了。”

        以后,就是外面天气再好,他也不肯出门了。

        就在这年冬天,上面一纸通知下来,驼子林登全一家,就离开机村了。

        接到通知时,他们一家人都痛哭了一场。第二天,就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破衣烂衫装上马车,离开机村了。

        驼子一家,去了一个叫做新一村的地方。

        那地方离机村也就几十里地。原先也是一个有着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好几十年前吧,一场瘟疫过后,那个村庄就再没有人了。周围的人,也忌讳去那样一个地方。解放后,国家陆续安置了一些流民去那个地方开荒生产。从此,那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一村。意思大概是,这样的村子还可以二号三号的排列下去。这一地区刚刚解放时,突然出现了许多汉族流民。一些因为战争破产了的小生意人,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更有些说不清来历的身份可疑的人。国家就把这些人集中收容了,安置在这个地方,让他们开荒种地,自食其力。那个地方也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从那样的人群中产生不出来值得上面信任的人来担当基层领导。

        所以,上面想到了流落红军林登全。

        因为他声称在革命进程中所以软弱,都是因为机村人当年于他有恩,使他坚定不起来。领导马上就问:“是不是换个地方你就能坚定?”

        驼子立即挺起胸膛,说:“能!”

        上面的领导就下定了决心。让他这个前红军战士在另外一个不需要背负着历史旧账的地方继续革命。正式找他谈话时,他又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不再积那么多肥了,我领导大家开荒地,多开些地,一样多打粮食!”

        这个条件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在新一村,正在安置一些释放的劳改犯,这些人,都是国民党时期的军人和政府里的小官员,因为一个旧政权的覆灭蹲了监狱,在里面脱了胎换了骨,现在要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领导说,要的就是有人领着他们继续改造。

        “怎么继续改造?”

        领导伸出双手,说:“劳动,劳动,多开地,多盖房。”这在驼子听起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差使啊,又当领导,又能不断地在山林中开出肥沃的土地,种出穗子硕大的麦子,而且,那些人只知道他当过红军,而不知道他在机村那些并不扬眉吐气的事情,他也不欠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情,想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了。

        骆子笑起来:“只要让我换个地方,只要让我不断开荒种地,我就不会再软弱了。”

        就这样,机村的马车拉着他和他一家,在一个早晨离开了。除了几个生产大队的干部,机村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把那些并不值钱的家当装上马车,看着驼子脸上闪烁着喜气洋洋的光芒,看着他女人哭泣着不断回望,看着马车驶出了村庄。

        然后,这一家人就消失了,就像从未在机村出现过一样。此前消失了的头人一家,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剩下那座机村最高大的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里。没有一家人想去拥有那座巨大的房子。没过几年,那座房子顶上就长出了瓦松甚至是大丛的荨麻。房子里面,雕花的栏杆,曲折的楼梯,拼出图案的地板开始朽烂。冬天,西北风穿过这所窗户空洞的房子时,发出野兽或鬼魂哭号一样的呜呜声响。

        也就两三年时间吧,在这座房子里住过的两家人都变成了一个故事,一个有些飘渺的传说。人们口传一个故事的功夫真是巨大。冬天,西北风呼呼吹过屋顶,吹过封冻的河面,人们说起这些过去的人与事。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已经像一百年前一样遥远。

        那感觉,真不知今夕何夕,斯年何年!

        就这样过了森林差点被大火烧光,到了机村建起伐木场,满山的树林不几年,就被砍伐殆尽的那一年。

        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与这个故事还有点关联,就是头人被邻村亲戚接走的儿子穹若又回到村子里来了。

        穹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沉默不语的小伙子。机村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别人。除了刚回来时,他曾引起人们话说当年旧事的一些感叹,日子一长,他就跟没有回来一样。甚至大家聚会时讲起当年头人与流落红军的故事时,他也是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坦然地坐在一边沉默不语。

        协拉顿珠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什么啊?”

        他有些羞怯的笑笑,埋头玩弄手中的绳子。他手里总是有一段牛毛绳子。他的手指总是不断地翻动,把那段绳子打出不同花样的结。

        “你比一个猎人还喜欢绳套,是想把谁勒死吗?”

        这话让这个壮实憨厚的年轻人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翻动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绳子看上一阵,好像是在问自己别人提出的那个问题,想必是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吧,他停了一阵的手指,又下意识地翻动起来,绳子又在他手指间旋转,扭动,又结出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绳套来。

        本来,这是一个小孩们玩的游戏。夏天,那些茎干细长柔软的草长起来后,孩子就会用那样的草来玩这样的游戏。他们比赛,看谁的绳套结得快速,光滑,而又漂亮。那也是这些孩子成人后谋生的一个重要技能。把牲口从山上牵回来要结绳套,架牛犁地要结绳套,在野兽来往穿梭的路上设置陷阱要结绳套,就是秋天收获时,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把子也要会结不同的绳套。

        这是一个重要的游戏,但没有人把这个游戏玩到这么复杂的程度。

        有一天,协拉顿珠做了一个梦。

        他说,他梦见自己祖先的那个王国了。

        这家伙梦见祖先坐在高高的黄金宝座上。从此,机村人又开始讲那个湮灭许久的王国的故事了。这个家伙,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多年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六弦琴,说:“让我来唱唱,我们荣耀祖先伟大王国的故事吧。”他拨动琴弦,琴弦发出喑哑的声音,一段引子后,他仰着脸低沉地歌唱。协拉顿珠的歌喉,比那琴弦还要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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