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任何细节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的飞机上一共有两百人,两百个男人。集体中的人和单独的人,是两种不同的人。我坐在飞机里,一边飞一边想:到了那边以后,我感受最深的应当是什么……
指挥官的临别赠言中有这么一句:“登山,假如失手滑落,不能叫,要无声地摔下去,甘当一块‘活石头’。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战友们的生命。”
当你站在高高的山岩上放眼眺望,太阳显得非常近,仿佛触手可及。
参军前,我读过亚历山大·费斯曼的一本书——《回忆石头》。我记得书中有些话使我惊讶不已:石头的生命,石头的记忆,石头的声音,石头的灵魂,石头的躯体,石头的名字……我当时不理解,谈石头可以像谈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到了那边以后,我发现对石头还可以长时间地观赏,如同观赏水、观赏火。
指挥官对我们的训诫中有一条是:“开枪打野兽要偏前射击,否则野兽会超过你的子弹。开枪射击奔跑的人也是如此……”
害怕过吗?害怕过。当工兵的害怕是头五分钟的事,直升机驾驶员是在他向飞机奔去的那一刻,我们步兵是在第一个人开枪之前。
我们在爬山,从清晨爬到深夜……累得半死不活,恶心,呕吐。先是两条腿如同灌了铅,然后是两个肘关节开始颤抖。
有一个人倒下去了,他央求:“你们把我打死吧!我实在爬不动了……”
三个人抓住他,拖着他走。
“好弟兄们,把我扔在这儿,开枪打死我吧!”
“狗崽子,我们可以把你打死,可是你家里还有母亲……”
“把我打死吧!”
渴得难熬,我们只走了一半路程,背壶已经没有水了。舌头伸在嘴外,吊着,怎么也收不回去。但不知道怎么,我们居然还能吸烟。我们爬到有雪的地方了,到处寻找融雪——喝洼里的水,用牙啃冰。谁也想不起要先吃氯药片了,谁还管高锰酸钾!我爬到有积雪的地方用舌头舔雪……机枪从身后嗒嗒嗒地射来,可我照旧趴在洼前喝水……呛了一口,还在喝,否则没等喝饱就被打死了。死去的战友脸趴在水里,好像还在喝水。
我现在仿佛是个旁观者……如今回顾当年,当年那边是什么样?我还没有答复您的主要问题:我是怎样去阿富汗的?
我自己申请派我去援助阿富汗人民的。那时,电视里放映的、电台里宣讲的、报纸上撰写的都是关于革命……说我们应当援助……我准备投入战争,我学习空手道……我第一次打人的脸,可不是简单的事。要打得粉碎,必须跨过心理某种障碍线,跨过去就行了!
第一个打死的人……阿富汗小孩,七岁左右……他躺在地上,伸着两只胳膊,好像是在睡觉……他身旁是一匹被炸破肚皮的死马……孩子有什么罪?家畜有什么罪?
“阿富汗人”唱的歌里有这么几句:
又为了谁,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回国以后,整整有两年时间,我都在梦中埋葬自己……有时一下子吓醒了:因为找不到可以用来自杀的枪!
朋友们感兴趣的是:有奖章吗?负过伤吗?放过枪吗?我想讲一讲我感受最深的事,他们却对此毫无兴趣。于是我开始酗酒,独饮……喝到第三杯,默默为那些牺牲的战友干杯……为尤拉……其实,他可以得到挽救,我和他一起住在喀布尔军医院里,我的肩膀划伤了,还有脑震荡,他丢了两条腿……很多弟兄都没有胳膊,没有腿,他们吸烟,吐烟圈玩,他们在那边还算正常,不愿意回苏联,他们要求把他们留到最后……回国让他们感到害怕,到了苏联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送尤拉去航空港准备让他回国的那天,他在厕所里割断了静脉……
我劝过他(我们每天晚上下国际象棋):“尤拉,别泄气。你知道阿列克谢·梅列西耶夫吗?读过
“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在等我……”
有时我恨所有在街上遇到的人,从窗户里看见的人。我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好在过海关时,我们被收缴了武器、手榴弹……我们完成了他们的事业,现在就可以把我们忘记?把尤拉也忘记?
半夜醒来,我常常弄不清我是在这儿还是在那边?我现在过的像是一个旁观者的生活……我有妻子有孩子……过去我爱养鸽子,我爱清晨,如今我像是个旁观者……我什么都可以献出,只要能还给我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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