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对词心存偏见与鄙夷,自然更谈不上希望以词名世了。他在《长短句序》中说:“倚声制词,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如果说他终身并力作诗的话,那么他只是以余力填词。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仍然是位有成就有个性的词人,他在《文章》一诗中就已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屑于为词人正表明他不想以词人自限,所以其成就能高于一般词人。
宋代许多作家在诗中是正人君子,在词中却像风流浪子,诗境与词境相互割裂,但陆游的词境与诗境彼此印证和补充。爱国主义是其诗与词共同抒写的主题,他的许多词像其诗一样以强烈的激情抒写抗金卫国的壮志及壮志未酬的悲愤,如: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这些词主要不是哀叹个人的功名未就,而是痛惜祖国的山河破碎,在痛苦的呻吟中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内涵。尽管词人在哀怨呜咽、老泪横流,词却具有历史的深度和壮阔的气势。
陆游的一腔爱国衷肠往不被别人理解,还多次遭到投降派革职罢官的打击。但他并不因此降节卖身以求荣,一生坚守自己的志向和节操,既是一位崇高的爱国志士,也是一位高洁坚贞的诗人词人。《卜算子·咏梅》生动地表现了他坚贞自守的品格与决不逢迎邀宠的傲骨: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在受到排挤打击以后就在释、道中寻求安慰,以期解脱自己精神上的苦闷,因此,《放翁词》中有不少作品表现超脱出世的情怀。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曾将陆词比之于陶诗,但陆游那种强烈的使命感不可能让他真正超尘绝世,只是以潇洒旷达的外表掩饰国仇未报的悲哀罢了。如: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在陆词中最为人传诵的要算那首《钗头凤》,它写于与己仳离的原妻唐氏再度相逢于沈园之后,以一种凄恻的调子倾诉了夫妻被迫拆散后的痛恨,以及两人的眷恋和相思。此词以短句密韵奔泻而出,语气虽急促抒情却委婉,既一气贯注又韵味无穷: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刘克庄认为“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诗话续集》)。刘说虽未免过誉,但他指出了陆词艺术风格丰富多彩的特色:有些词激昂慷慨一如其诗,如《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等;有些词又写得放旷飘逸,如《好事近》(“湓口放船归”)、《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等;有些词则写得深情绵丽,如《沁园春》(“一别秦楼”)、《钗头凤》等。
放翁词在艺术上的佳境是雄快处别具盘旋顿挫之姿,飘逸时又不乏沉郁深婉之至。在艺术上的缺陷是他以诗人的怀抱和诗歌的笔法填词,有时不免伤于真率浅露,王国维论其词说:“剑南有气而乏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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