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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陆游的诗歌创作

        陆游是一位创造力惊人的诗人,他在《小饮梅花下作》中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八十五卷《剑南诗稿》存诗九千三百多首,一卷《放翁词》存词一百三十多首。在这卷帙浩瀚的诗歌中,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像一根主线贯穿始终,对金用兵的撕心裂肝的呼号,对卖国贼义正词严的声讨,对朝廷屈膝求和的愤怒指责,对南北分裂的痛苦焦灼,对祖国统一的殷切期望,是放翁诗最“不可磨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纪昀《瀛奎律髓刊误》)。

        金人的侵略给黄河两岸的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陆游是这一幕民族惨剧的历史见证人。侵略者蹂躏沦陷区人民自不必说——“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题海首座侠客像》),就是赵宋王朝统治下的人民也受尽了金人的欺凌盘剥:“中原昔丧乱,豺虎厌人肉。辇金输虏庭,耳目久习熟。不知贪残性,搏噬何日足!至今磊落人,泪尽以血续。”(《闻虏乱次前辈韵》)他用诗歌来抒写黄河两岸人民的心声,集中表现了全民族的意志,如《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万里滔滔的江河与高耸入云的山岳,勤劳智慧的人民与光辉灿烂的文化,面对这些血肉相连的同胞与美丽如画的江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怎能容忍骨肉分离、山河破碎?怎能容忍侵略者继续恣意践踏和疯狂宰割?难怪陆游有那么多的“愤”要抒写了: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

        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

        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

        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

        这三首《书愤》诗分别写于六十二岁和七十三岁时,老来他追怀铁马秋风的往事仍然那么豪迈,环顾眼前“白发萧萧卧泽中”的现实又不禁辛酸,想起沦陷于敌的故国宫殿林苑更是心情沉痛。可是,诗中的情感不管是高昂还是郁闷,不管是回首往昔还是展望未来,陆游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一以贯之,虽然看到“镜中衰鬓已先斑”,“镜里流年两鬓残”,但他仍然“壮心未与年俱老”,仍然“寸心自许尚如丹”,对民族的“孤忠”昭昭可鉴,“死去犹能作鬼雄”的忠勇使人落泪,“忧愤张巡嚼齿空”的刚毅让人钦仰。爱国主义精神已经内化为他的一种存在本质,自然也就洋溢于他的整个创作中。他看到一把宝剑就起杀敌之念(《宝剑吟》),看到草书就幻想为国家“万里烟尘清”(《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观赏牡丹就引起了“故都”之思(《赏山园牡丹有》);民族的分裂使他春天的游兴变成扫兴(《春日杂兴》),朝廷的怯懦苟安使他登赏心亭时却深感痛心(《登赏心亭》);白天意识清醒时盼望能尽驱胡虏,夜晚梦中也想着尽复“汉唐故地”: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

        此诗写于孝宗淳熙七年(1180),时陆游五十六岁,已从偏远荒凉的福建建安调往靠近京师的抚州,个人的处境的确较从前有所改善,但他的情绪总是压抑低落,因为诗人从未耿耿于自己的升降沉浮,他牵肠挂肚的始终是恢复中原的宏图大业。现实中南宋对金的战争多以割地求和告终,杀敌复国的崇高理想只是在梦中才能实现。陆游这首记梦诗是对现实失望的一种补偿,也表达了全民族朝思暮想收复失地的心声。现实屡多失望,梦想便成奇葩。当他从凯歌高奏的梦中醒来时,眼前的一切更叫他痛心:

        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

        靖康之耻后,“扫胡尘”的呼声就不绝于耳,陆游与其他爱国主义诗人不同的是,他不仅仅表达对国事的忧虑,不是把自己置身事外来呼吁别人或请朝廷去靖国难,而是投身于这场抗金斗争的洪流中,期望自己能血洒疆场以建奇功。他最害怕的是“时平壮士无功老”(《春残》),一直希望自己“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秋声》)。诗人的这种心境和他诗歌中的这种意境在陆游前后的诗人中并不多见,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马冰河入梦来。

        可恨的是南宋小朝廷并不理会陆游呼喊出来的这些代表人民的心声,他们为了一家的天下或个人的私利,宁可出卖千万人民和万里河山,种种倒行逆施使诗人极度心寒和愤怒: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剑南诗稿》虽然都是一些短峭的抒情诗,最长的也“从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赵翼《瓯北诗话》卷六)。但陆游诗中表现的生活面广阔而又丰富,除了那些抒写抗金复地的爱国主义题材以外,还有许多描写农村生活、抒写闲适心境、咏叹爱情不幸的优秀篇章。

        描写农村生活题材的诗歌,有的对农民的苦难表示了深厚的同情,如《农家叹》,也有的反映丰收后农民的喜悦,如《岳池农家》,而以沉醉恬静的田园风光及赞美淳朴的农村风俗的诗篇为多,艺术上这类诗也更令人回味: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

        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

        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

        一首清诗记今夕,细云新月耿黄昏。

        他有不少诗慨叹生活的艰辛,同时也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回味漫长人生的酸甜苦辣时,常于平凡琐屑的生活中寻觅浓郁隽永的诗情: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前首诗以流丽的笔触和清亮的音节生动地描写了江南明媚清新的春意,并含蓄地流露出厌倦仕途的情调,在闲适恬静的背后又蕴藏着感慨与牢骚。后一首以其诗情画意传诵不衰,诗人那“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潇洒形象是那样令人着迷,以致读者常常忽视了诗中隐含着“志士凄凉闲处老”的感伤。

        宋人的爱情或艳情都被挤进词中,所以宋代很少有打动人心的爱情诗,陆游的几首爱情诗可谓宋诗中的瑰宝。他与原妻唐氏婚后感情和洽亲密,无奈陆母不喜欢这位本是其族侄的儿媳,硬是将小两口棒打鸳鸯散,这桩婚事是诗人终身难以治愈的精神创伤。唐氏改嫁后曾在沈园与陆游相遇,陆游七十五岁还难忘她的芳影前尘,写下了哀婉缠绵的爱情绝唱——《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唐氏不仅早已改嫁他人,而且已经“梦断香消四十年”了,其事已无可挽回,其情却依然缱绻,诗人八十四岁时还忘不了前妻:“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这两首诗交织着他的挚爱、愧疚、悔恨与遗憾,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论道:“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与其所抒写的情感博大深厚相应,陆游诗歌的艺术成就同样是非常杰出的。取材广泛和创意新颖是陆诗突出的特点。从抗金和迁都这样的国家大事到诸如喝茶饮酒这样的日常生活,从庄严的爱国主义到细腻的个人恋情,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摄入了他的诗中。除了晚年的创作偶有率笔,少数诗句在诗中重复出现以外,他近万首诗“每一首必有一意;就一首中,如近体每首二联,又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不裁剪入诗”(赵翼《瓯北诗话》卷六)。

        陆诗另一突出的特点是既富于鲜明的时代气息又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他诗集中没有杜甫《北征》、“三吏三别”那样较长的叙事诗,古体和近体都是篇幅短小的抒情诗,这便于他以强烈的激情与奇特的幻想来反映现实生活。现实中宋与金的对抗多以宋失地赔款告终,而在他诗中却是“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见前),他以梦中的胜利补偿战场上的失败:“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据清人赵翼统计,《剑南诗稿》中记梦诗有九十九首之多,而他梦中所历多半是宋军收复失地和消灭敌人,这是他个人和民族心声的一种幻想反映。他诗中也常使用夸张的手法,如写报国无门的悲愤——“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长歌行》),如写江中景象——“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初发夷陵》)。

        陆游以其诗歌的质高量多雄视诗坛,成为南宋前朝诗坛的一代盟主。他如此杰出的成就首先得益于他直接从生活中吸取源泉,其次得益于他能广泛地吸取前人和时人的艺术经验。他拳拳服膺的诗人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岑参等,屈原深沉激烈的情感和九死不悔的爱国精神,是陆游爱国主义诗歌的先导,他从小读陶诗就废寝忘食,晚年闲适高洁的心境更深契渊明,他的奔放豪迈和飘逸洒脱酷似李白,深挚沉郁和忧国忧民又颇类杜甫,抗金诗篇的奇峭雄肆更近于岑参,而语言的明朗畅达则很像白居易。除此之外,他还师事同代的名诗人曾几,从他学习江西诗派的诗法;尽管他自己写诗重藻绘,却一直推重北宋平淡朴质的梅尧臣。当然,古代诗人中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屈原、李白、杜甫,陆诗像杜诗一样被人尊称为“诗史”,陆游本人则被时人誉为“小李白”。他的诗友杨万里在《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中说:“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

        陆游虚心学习前人但从不剽掠前人,在《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中说:“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他熔铸百家而自成一家,形成了豪荡丰腴而又雄浑畅朗的艺术风格。诗风之“腴”来源于诗人情感之“丰”,诗境的雄浑来源于诗人气魄的宏伟。他的诗情豪宕感激,诗语又“清空一气,明白如话”(赵翼《瓯北诗话》卷六)。

        陆诗各体都不乏佳作,其中七言律诗和七言古诗成就尤高。清人洪吉亮称七律发展至陆游“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能事亦毕”(《北江诗话》),沈德潜认为“放翁七言律”在当时“无与比埒”(《说诗晬语》),王士禛论七律宋代首推陆游。他的七言古诗最充分表现了他的激情与个性,它们“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词而无淫词;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赵翼《瓯北诗话》卷六)。

        陆游廓清了江西诗派的一些弊端,为宋诗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稍后的“永嘉四灵”及“江湖诗派”无不受到他的影响。“四灵”诸人谙“用陆之法度”(《诗人玉屑》卷十九)众所周知,“江湖诗派”中的苏泂、戴复古更是陆游的亲炙弟子。近代帝国主义的入侵危及民族生存的时候,陆游的爱国主义精神激起洪亮的回响,梁启超曾在《读陆放翁集》中热情地称赞说: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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