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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8年1月21日

        使者预计到达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在他到达前的那一周,我没惹任何麻烦。按照其他女孩的说法,我比平时安静多了。有些人甚至问我“过去的埃莉斯”什么时候回来,更多的人认为我终于学会顺从了。走着瞧吧。

        我真正的目的是做好准备,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那使者肯定以为我会乖乖听话。他肯定以为我只是个吓坏了的小丫头,害怕被学校开除,因此乐意接受其他惩罚。他肯定以为自己会看到眼泪和悔悟。他会失望的。

        我被叫到了办公室,然后听话地等在外面。我用双手攥住自己的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从宿舍大门上“借来”的那块马蹄铁。它从未带给过我任何好运。现在它有表现的机会了。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廊那里,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列文女士用她谄媚而讨好的语气欢迎着父亲的使者,对他说“罪人正在我的办公室等待惩戒呢,先生。”然后是那个使者咆哮般的低沉嗓音:“谢谢您,女士。”

        我认出了那个声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在我以手掩口的时候,门开了,韦瑟罗尔先生走了进来。

        他在身后关上了门,而我纵身朝他扑去,让他吃了一惊。还没等他来得及阻止,我就抽泣起来。我在他的胸口哭泣,肩膀起伏不止,而且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我在他的怀里又待了一会儿,一边无声地啜泣,直到恢复自控为止。接着他抽身退开,按住我的双肩,凝视着我的眼睛。接着他把一根手指举在嘴唇前,解开外套的纽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用它遮住了钥匙孔。

        他回过头去,大声说道。“你是该好好哭一场,小姐,因为你父亲对你太生气了,不愿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他太过愤怒,于是要求我,你的家庭教师——”他眨了眨眼,“——来代表他惩罚你。不过首先,你必须给他写一封低声下气的道歉信。等你写完以后,我再执行对你的惩罚,而且这会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严厉惩罚。”

        他带着我来到办公室角落的一张书桌前,我拿出信纸、鹅毛笔和钢笔,以防列文夫人找个借口进门来。然后他拉过一张椅子,把手肘放在书桌上,和我小声地交谈起来。

        “见到你真让我高兴。”我告诉他。

        他轻声笑了起来。“我得说我并不吃惊。你肯定以为会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来狠狠教训你一顿吧。”

        “事实上,”我说着,打开我的手提包,露出里面的马蹄铁,“是反过来才对。”

        他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我预料中的反应。“埃莉斯,然后呢?”他生气地说着,同时用食指戳着桌子以示强调。“你会被王家学校开除。你的学业会搁置。你的入团仪式会推迟。你继任大团长的那一天也会延后。这条路究竟能带给你什么好处?”

        “我真的不在乎。”我说。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父亲了吗?”

        “我在乎我父亲,见鬼,这点你很清楚。”

        他对我的咒骂报以冷笑。“我也很清楚,你在乎你母亲。还有你的家族。可你为什么要故意给家族的名声抹黑?你为什么要故意减少自己继任大团长的可能性?”

        “我的宿命就是成为大团长。”我说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就像那个讨人厌的梅·卡罗尔。

        “宿命是会变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提醒他,“我二十岁了。”

        他的表情悲伤起来。“你对我来说永远是个孩子,埃莉斯。可别忘了,我还能想起那个在森林里学剑的小女孩。她是我最有才能的学生,但也是最冲动的。有点过于自负。”他说着,转头看向我。“你最近还在练剑么?”

        我嗤之以鼻。“在这儿练剑?怎么可能?”

        他讽刺地装出思考的样子。“噢,可能性还是有的。唔,你可以保持低调,免得像现在这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这样你就能时不时地溜出去,而不是变成关注的焦点。你母亲送你的那把剑很适合这种状况——既能随身携带,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内疚起来。“噢,好吧。我的确没在练剑。”

        “这么说你的剑术已经生疏了。”

        “可他干嘛要送我来这种注定会让我剑术生疏的学校?”

        “重点在于,这不是注定会发生的事。你不该让它发生的。你是要成为大团长的人。”

        “噢,按照你的说法,宿命也是会变的。”我反驳道。我觉得自己仿佛扳回了一城。

        他不为所动。“如果你不肯让步,也不愿拿出干劲来,你的宿命的确会改变。你叫做‘乌鸦’的那些人——拉弗雷尼埃先生,勒·佩尔蒂埃和西维尔,以及莱维斯克夫人——都渴望看到你出差错。你以为骑士团是个温馨的地方么?你以为他们会像历史书上那样,在你的加冕仪式上洒着花瓣,把你奉为女王?这些都跟真相差之千里。他们每一个都想终结拉·塞尔家族的统治,将他们自己的姓氏冠以大团长的头衔。他们每一个都在寻找废黜你父亲并取而代之的借口。他们的行事作风跟你父亲不同,这点你还记得吧?他只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信任。活见鬼,不听话的女儿对他来说根本是雪上加霜。而且……”

        “而且什么?”

        他看了眼房门。毫无疑问,列文夫人正把耳朵贴在门上,所以韦瑟罗尔先生故意大声说道:“而且别忘记,每个字都要写得尽可能端正,小姐。”

        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你肯定还记得袭击过你的那两个人吧?”

        “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好,”韦瑟罗尔先生续道,“我向你母亲保证过,我会找到那个医生打扮的家伙。我想我已经找到他了。”

        我看了他一眼。

        “是啊,没错,”他承认道,“我确实花了很长时间。但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他了。”

        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几乎碰到了一起。我能闻到他呼吸中的酒味。

        “他是什么人?”我问。

        “他的名字叫拉多克,而且他的确是个刺客,至少曾经是。”

        他续道。“他似乎被逐出了刺客兄弟会。从那时起,他就想方设法重新加入。”

        “他为什么被逐出兄弟会?”

        “给兄弟会抹黑。似乎是赌博之类的事。而且他运气不佳。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欠了一屁股的债。”

        “他想杀我母亲,会不会是为了讨好他的兄弟会?”

        韦瑟罗尔先生向我投来赞赏的眼神。“是有这种可能,但我忍不住觉得,他应该不会选择这么愚蠢的计划。杀死你母亲恐怕只会让他更加见不得人。毕竟他不可能提前知道后果如何,”他摇摇头,“也许他打算在事后静观其变,等情况对他有利时再出来邀功。但我不觉得这是事实。在我看来,他只是在为出价最高的人提供服务,好偿还他的赌债罢了。我们的朋友拉多克恐怕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而已。”

        “这么说那次袭击跟刺客兄弟会无关?”

        “至少没有必然关联。”

        “你告诉乌鸦们了没有?”

        他摇摇头。

        “为什么?”

        他露出谨慎的表情。“你母亲对乌鸦们有些……怀疑。”

        “什么样的怀疑?”

        “你还记得那个名叫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的人吗?”

        “恐怕不记得了。”

        “他是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你还没蚱蜢高的时候,应该见过他。”

        “还没什么高?”

        “别介意。总之,那个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是你父亲的副官。他有些不太正常的想法,所以你父亲把他赶出了骑士团。他现在已经死了。但你母亲一直觉得乌鸦们或许很同情他。”

        我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觉得是我父亲的顾问想要刺杀我母亲?”

        的确,我一向很讨厌乌鸦们。话说回来,我也很讨厌列文夫人,但我没法想象她打算杀死我。这个想法太不着边际了。

        韦瑟罗尔先生续道。“你母亲的死正中他们的下怀。乌鸦们或许名义上是你父亲的顾问,但在热尔曼离开骑士团以后,你父亲对你母亲的信任就超过任何人,包括他们在内。只要她不来碍事——”

        “但她已经没法碍事了。她死了,而我父亲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

        “那只是他们的设想,埃莉斯。或许你父亲的耳根子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软。”

        “不,我还是觉得说不通。”我摇着头说。

        “不是每件事都说得通的,亲爱的。刺客想要杀死你母亲的事说不通,但每个人都想要相信。不,目前我还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只能怀疑。如果你跟我意见相同的话,我会就谨慎行事,直到发现证据为止。”

        我的心里有种古怪的空虚感,仿佛有人拉开了一块帘布,暴露出来的事物却模糊不清。我们的骑士团里或许有人希望我们遭遇不幸。我必须弄清楚——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必须弄清楚。

        “那父亲呢?”

        “他怎么了?”

        “你没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他么?”

        他盯着桌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

        “噢,首先,因为那些只是怀疑,而且正如你所指出的,这些怀疑让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些不是事实——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那我就会颜面扫地;反之,后果就是打草惊蛇。因为我没有丝毫证据,他们会一边嘲笑我,一边想方设法除掉我。而且……”

        “什么?”

        “自从你母亲死后,我就一直表现不佳,埃莉斯,”他承认道,“我总是缺乏干劲,所以失去了其他圣殿骑士的信任。我和拉多克先生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我明白了。所以我才会闻到你嘴里的酒气,对吧?”

        “每个人应付烦恼的方法都不一样,孩子。”

        “她已经离开快十年了,韦瑟罗尔先生。”

        他悲伤地笑了几声。“你觉得我不该哀悼这么久,是吗?噢,可我得说你也一样:你挥霍自己受教育的机会,在该交朋友的时候选择树敌。你没资格嘲笑我,埃莉斯。除非你能收拾好自己的烂摊子。”

        我皱起眉头。“我们得弄清刺杀的幕后主使。”

        “我正在查呢。”

        “你是怎么查的?”

        “那位拉多克正躲在伦敦。我们在那儿有联络人。你应该还记得卡罗尔一家吧。我提前送了口信过去。”

        我拿定了主意。“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恼火地看着我。“不,你不能去,你得留在这儿完成学业。活见鬼,小丫头,你打算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不如你告诉他,为了增进英语水平,我要去一趟伦敦,你看怎么样?”

        韦瑟罗尔先生用指头戳了戳书桌。“不行。不如你好好待在这儿,别继续惹事,你看怎么样?”

        我摇摇头。“不,我要跟你一起去。那个人在我的噩梦里出没了很多年,韦瑟罗尔先生,”我用尽可能恳切的目光盯着他,“我必须了却这桩心事。”

        他翻了个白眼。“这招对我没用。你忘了我有多了解你了。我看你只是想寻求刺激,外加找借口离开这地方。”

        “噢,好吧,”我,“可韦瑟罗尔先生,你就当做帮我个忙吧。我每天都得忍受瓦莱丽那类人的嘲笑,却又不能对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说,我将来会成为圣殿骑士的领袖——你知道这种日子有多难熬吗?对我来说,这个阶段的人生越快结束越好。我等不及下个阶段的开始了。”

        “你必须等下去。”

        “可还有一年我就毕业了。”我没有退让。

        “完成学业的重点在于‘完成’。不等到最后是没法完成的。”

        “我又不会离开那么长时间。”

        “不行。总而言之,即使——即使——我同意,你也没法让门外那个人同意的。”

        “我们可以伪造信件,”我劝说道,“她写给父亲的任何信件,你都有办法截获。我猜你已经这么做过了……?”

        “那当然。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来的是我而不是他?但他迟早会发现的。总有一天,埃莉斯,你的谎言会被揭穿的。”

        “到那时已经晚了。”

        他又发起火来,发白的胡须映衬着通红的皮肤。“这——这正是我想说的。你太自以为是,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让你行事鲁莽,而你越是鲁莽,就越有可能危及你家族的地位。我真希望自己从没告诉过你。我还以为我能让你懂点道理呢。”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接下来,我拿出足以让瓦莱丽吃惊的演技,假装同意他说的话,假装自己很抱歉,又摆出他希望看到的表情。

        他点点头,随后朝着门的方向高声说道:“很好,你终于写完了。我会把这封信带回去给你父亲,连同我用手杖打了你六记手心的消息一起。”

        我摇摇头,连忙伸出几根手指。

        他脸色发白。“我是说,打十二记手心。”

        我猛地摇头,再次伸出手指。

        “我是说打十记手心。”

        我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大喊道:“噢不,先生,不要打手心。”

        “这根手杖就是用来惩罚你们的,对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走到了列文夫人的书桌边——那里恰好是透过钥匙孔能看到的位置——然后从桌上的显眼位置拿起手杖。与此同时,他借着身体的掩护拿起她椅子上的一块垫子,顺着地板滑到我身边。

        整个过程流畅极了,就好像我们已经练习过几百次那样。我们的配合非常默契。我拾起垫子,放到书桌上,而他拿着手杖走了过来,再次离开受钥匙孔局限的视野。

        “好了。”他对着列文夫人的方向大声说道,又冲我眨了眨眼。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狠狠地照着垫子抽打了十次,为每一次抽打配上恰到好处的一声“哎哟”。而且在模仿痛呼声方面,没人比我更强。我能想象列文夫人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而暗自咒骂的样子。毫无疑问,她肯定在考虑重新布置她的办公室呢。

        等到他抽打完十下之后,我开始回想母亲,让自己哭了出来。我们把垫子和手杖放回原位,然后打开房门。列文夫人正站在稍远处的门廊里。我摆出一副像是刚刚受罚过的表情,用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我垂着头,压下朝韦瑟罗尔先生使眼色的冲动,匆匆离开,仿佛要回去舔舐伤口。

        事实上,我有些事情要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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