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别两年,京朝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同。
虽说是吕大防与刘挚分任左右二相,而大防这个老实人,却听由刘挚翻云覆雨,一手摆布。刘安世领袖谏垣,声威赫赫;王岩叟签书枢密院,主掌军事;梁焘为礼部尚书,管领文教。朔派大将,个个位居要津。更可怪的,原是洛学弟子的朱光庭、杨畏、贾易诸人,既失靠山,一起归附了刘相门墙,刘便利用他们做政治打手。
所以,苏轼一至宫门报到,贾易立即擢升,当上了侍御史。这是谁都明白的安排,是个鹰出鞲、犬突围的阵势。可怜的苏轼,已经成为目标中的猎物,是无可置疑的情势。
苏轼也很警觉,索性揭穿这个阴谋,细数从前他与贾易之间的嫌怨,留京定要遭殃,据此坚乞外放州郡,避免发生纠葛。七月初六所上札子,是这样说的:
……贾易,(程)颐之死党,专欲与颐报怨。因颐教诱孔文仲,令以其私意论事,为文仲所奏,颐既得罪,易亦坐去。乃于谢表中诬臣弟辙漏泄密命,缘此再贬知广德军,故怨臣兄弟最深。臣多难早衰,无心进取,岂复有意记忆小怨?而易志在必报,未尝一日忘臣。
其后召为台官,又论臣不合刺配杭州凶人颜章等。今既擢贰风宪,付以雄权,升沉进退,在其口吻……不久必须言臣并及弟辙。辙既备位执政,进退之间,事关国体,则易必须扇结党与,再三论奏,烦渎圣听。
苏轼的结论是:
朝廷以安静为福,人臣以和睦为忠。若喜怒爱憎,互相攻击,则其初为朋党之患,而其末乃治乱之机,甚可惧也。
因此,苏轼“血恳”太皇太后赐予一郡,以免发生轇轕。“贴黄”说:“与其将来徇众多党与的谤议而被出,不如现在用回避亲嫌的理由,便与一郡的好。”这已不啻是自求保全的哀辞。然而,宋朝的传统,君权至上,太皇太后不信她不能庇护一个苏轼,依然坚执不放。
自杭州闻命之日就上疏恳辞起,到此苏轼已经七上封章,两进札子,请求外放,仍是难回太皇太后心意。
苏轼来时,特意实地勘察灾情,到京之后,就上札子,报告浙西灾伤,他说:“浙西诸郡,接连两年发生天灾;而今年的大水,比熙宁年间的水灾还要严重。……”就他这两年在浙中实施救灾的经验,只用籴售常平米这一个办法,就可以使米价不涨,使人民免为流殍;所以请求朝廷令两浙运使,估计浙西诸郡到明年七月应籴粮米斛数,在其辖下诸路封桩及年计上供钱斛内擘划应付,接续籴卖就可,不需其他济助。
札上,太皇太后诏准赐米百万石、钱二十万缗。
侍御史贾易即与杨畏、安鼎联衔疏论:“苏轼所报浙西灾伤不实,乞行考验。”
贾易只说“乞行考验”,朝廷不能驳他“毋须再查”。幸而诏旨的词头降下中书省时,给事中范祖禹以其职权“封还”,录黄奏曰:
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今一方赤子,呼天赴诉,开口仰哺,以脱朝夕之急。奏灾虽小过实,正当略而不问;若因此惩责,则自今官司必以为戒,将坐视百姓之死而不救矣。……
此一波折,使苏轼大为忧急,因为他深知官场的弊风,事情一经行文地方考验,地方官为推卸责任,为观望执政当局的风旨,一定掩饰灾情,不敢实奏。果然如此,苏轼枉坐“奏报不实”事小,而浙西亿万生民,流离沟壑,不得救援,如何得了。
台谏与给事中意见不一,苏轼急切之间,想起有个朋友可以相助,那是现为御史中丞的赵君锡,以他中丞的地位,有资格讲一句话而挽救灾区百万生民。所以立刻派王遹去见君锡,求其一言以助。苏轼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交谂朋友,现在已经变了,他要出卖苏轼,别求进阶,使苏轼几乎陷入“离间风宪”的大罪。
七月廿八日,苏轼再上札子,请求回避贾易,札尾预言:“若不早去,不过数日,必为易等所倾。”
果然不出所料,四日后的八月初二,太皇太后已有贾易、赵君锡联衔的弹章,秘密封交吕、刘二相,要他们两人先行研商,同时还特别叮咛:“不得遍示三省官。”
贾、赵这份弹章,兼攻二苏,大部分的内容,尽是多人说过的那套陈腔滥调,重施舒亶、李定故技,新作料只有所举竹寺题诗一节,诬陷苏轼闻先帝之丧而心喜,实犯悖逆大罪。
指劾苏辙者,说他为中书舍人日,泄密命于吕陶;荐王巩为不当;张耒不俟朝参,先许供职。所责虽皆细事,但给他戴上一顶大帽子,曰:“苏辙厚貌深情,险于山川,诐言殄行,甚于蛇豕。”
劾苏轼的主要罪状,则为书于扬州上方竹西寺的那首小诗。被检举的原诗是: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贾状说,先帝崩逝,人臣泣血号慕,苏轼却作诗自庆。原题“山寺”两句在前,“此生”两句在后,已经播于四方;后来迹不自安,才另增别诗两首,颠倒先后两句,题以元丰八年五月一日,调换诗板,欲自掩饰,其为悖逆,“可谓痛心疾首而莫之堪忍者”。
又指轼撰吕大防左仆射麻制,用了一句“民亦劳止,庶几康靖之期”。认为是将熙宁、元丰间的治道,比作周厉王时代的民劳板荡,“闻者股栗”。
另又拉扯一大堆废话做陪衬,说他差免役问题上的反复变乱,在杭州决配颜章兄弟为横暴立威;说他浮报灾情,虚言水利;说他西湖筑堤,科借居民什器,虐使捍江厢卒,只为自己游观之乐。
八月初三日,辅臣奏事延和殿,依次论及台谏交章,论及苏轼题诗竹寺一案时,苏辙即先代奏:
臣兄乙丑年(元丰八年)三月六日在南京闻裕陵遗制,成服后,蒙恩许居常州,既南去至扬州。五月一日在竹西寺门外道傍,见十数父老说话,内一人合掌加额曰:“闻道好个少年官家。”臣兄见有此言,心中实喜,又无可语者,遂作二韵诗,记之于寺壁,如此而已。今君锡等加诬,以为大恶;兼日月相远,其遗制岂是山寺归来所闻之语?伏望圣慈体察。今日进呈君锡等文字,臣不敢与。
苏辙奏罢,表示不敢参与讨论,遂先下殿。
竹寺题诗,倒是一个新鲜材料,而且这罪名若是成立,是可以杀头的“大逆不道”。不过小人作伪技术非常拙劣,既谓轼诗已经播在四方,又说题尾日月是后所抽换,如朝廷根究,要见佐证,其言立败。事后,叶梦得游山光寺,还亲见该诗的“当时志刻”,叶梦得《避暑录话》有一条说:
子瞻山光寺诗……余尝至其寺,亲见当时诗刻,后书作诗日月,今犹有其本,盖自南京(都)回阳羡时也。始过扬州则未闻讳,既归自扬州,则奉讳在南京(都),事不相及,尚何疑乎!
此案未了,贾易接连又上一章,根据御史中丞赵君锡言,苏轼曾派秦观、王遹往说君锡,诬指苏轼“交通言语,离间风宪”。
这件事,确是苏轼的冒昧行动,贻人口实。
贾易弹章,引赵君锡的话说:“昨日(七月二十七日)傍晚,从(御史)台回家,秦观来见,谢我荐他为秘书省正字。又说:‘贾御史的章奏(即言不可以秦观污辱文馆)中说“邪人在位,引其党类”,此意是在倾陷中丞,中丞应该赶快补进一状,其事可解。’”君锡认为苏轼仗势颐指御史中丞与侍御史自相攻击,阴险已极。
君锡说,他之举荐秦观,是因为秦的文学好,现才知道此人品行浮薄,所以要撤回前荐。
赵君锡又说,同一天的晚上,苏轼又派他的亲戚王遹来见,说两件事:
一、秦观为公所荐,今反如此,要加注意。
二、两浙灾伤如此,贾易、杨畏却说传言过当,要朝廷察其虚实。朝廷已从其奏,而给事、两谏官以为当听其账恤,不能先下核实之旨来阻碍赈济。台谏的议论不同如此,中丞岂可不为一言?
于是,贾易述赵的结论为:“君锡乃以为(秦)观与(王)遹挟轼之势,逼臣言事,欲离间风宪,臣僚皆云奸恶。”
秦观和王遹分别往见赵君锡,传苏轼的话,确有其事,苏辙曾奏:
“昨见赵君锡章,言臣兄轼交通言语事,晚间臣兄云:实有此,然非有所干求,已居家待罪。”
宋朝的制度,政务官不得与台谏往来,苏轼谓所传言,是这样的:一是希望荐主维护秦观;二是赈济浙西灾伤案,台谏与给事中持论不一,希望御史中丞赵君锡说一句话,以救两浙的灾民,绝无离间风宪之意。
秦观得除秘书省正字官,系王巩托由赵君锡认荐;而贾易反对说“不可令秦观污辱文馆”。秦观为了此事,要赴诉恩门,求救于举主,原是常理,苏轼不过顺便带了一句话:“秦观已被贾易言了,宜为朝廷珍惜人才。”
令王遹传语君锡,所说是“台谏、给事中互论灾伤,公为中丞,坐视一方生灵陷于沟壑,欲其一言以救两浙亿万生齿”。此言与七月二十八日所上乞回避贾易札子中所说的完全一样,但是忽于行迹,就被赵君锡冠上“交通语言,离间风宪”的罪名,卖与贾易。
人情诡诈,宦海尤甚。天真的苏轼万万没有想到赵君锡会是出卖他的反复小人。其实,官场中只有利害,本无友谊。当苏轼外放杭州的时候,赵君锡时任给事中,眼见太皇太后对苏轼恩礼特别厚重,猜测不久将有还京大拜的可能,所以上章请求太皇太后留轼在朝,他那时是这样两面讨好的人:
苏轼之文章,追攀六经,蹈籍班马,知无不言,壬人畏惮,为之消缩;公论倚重,隐如长城。请留之在朝,用其善言,则天下蒙福;听其谠论,则圣心开益;行其诏令,则四方风动,而利博矣。
其计果然得售,同年九月,苏轼出使辽国,君锡就当上了副使。从此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官位升到吏部侍郎、御史中丞,但他并未餍足。
苏轼自杭还朝,二人相遇于殿前,苏轼述当时的情形道:
臣与君锡,初无疑间。近日臣召赴阙,见君锡崇政殿门,即与臣言:“老缪非才,当此言责,切望朋友教诲。”臣既见君锡,从来倾心,以忠义相许,故敢以士君子朋友之义,尽言无隐。
其实所谓“从来倾心”者,二苏都上了“阿谀”的当。现在时移势易,赵君锡觉得大苏已无利用价值,而小苏不去,适成自己前程的障碍,所以他要勾结贾易,以为投靠刘相门墙铺路。
赵君锡接替苏辙的遗缺,从吏部侍郎升上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例是执政大臣的后补者,赵君锡得陇望蜀,他现在所觊觎的是苏辙现职尚书右丞这个地位。
苏轼应召还京,口口声声要避亲嫌求去,他是不会当政的了,用不着再趋奉他。苏辙被刘挚所憎恶,贾易正以全力攻两苏,他便供给秦观、王遹两访的资料,合力围剿。第一目标,虽是大苏,而弹章的字里行间,却暗示身居执政的苏辙,有泄露朝廷机密之罪。去掉苏辙,则御史中丞之进为尚书右丞,水到渠成,稳稳到手的了。
小人唯利是图,利之所在,六亲可以不认,何况朋友。
赵君锡一石二鸟,果如定计。苏辙有奏自咎:
臣兄所以知朝廷文字,实缘臣退朝多与兄因语次遂及朝政,臣非久当亦引咎请外。
君锡的期望,就是这样。
八月初四,苏辙已递辩状,部分执政们在延和殿太皇太后帘前进言:
“详细研究贾易的疏状,前后矛盾。贾易为王安礼所赏识,荐应十科之选。现在那些失职在外的人,都在江淮一带,无不与今日执政为仇。今日这个疏状,不但动摇朝政,暗中则在发泄失职大众的怨愤,伏望圣慈详察。”
执政奏事毕,太皇太后愤然降谕曰:
“贾易排击人太深刻,须与责降。”
当时,吕、刘二相的“调停”主张,虽因迫于众论,暂被压制,但在野政客们兴风作浪的压力,并未减轻。大防认为如留苏轼在京,更加不得平靖,所以,他接着奏道:“不如并苏轼两罢为便。”
太皇太后不得不准此奏,遂愤然谕曰:“贾易责降不能太优。”老太后的愤怒,如闻其声,如见其色。
右相刘挚接口道:“两罢甚为公平,且可以息事,容后进入文字。”奏罢,遂退。
以上帘前面对,只有吕、刘二相独留,他人不得闻见。但赵君锡当日便知道了两罢的消息,即日连上两章:一是救贾易,曰:“易有何罪?”二则曰:“蔡确无礼于太后,与苏轼无礼于先帝,其罪一也。”——小人为恶务澈,非要陷苏轼于恶逆重谪之罪,不肯罢手。
翌日(八月初五)诏定:
翰林学士承旨侍读苏轼为龙图阁学士知颍州。
侍御史贾易以本官知庐州,后改宣州。
宰执原拟以南部留台安置苏轼,然而这时候,王巩自被攻罢宿州,仍任管勾太平观,住在南都,苏轼认为有所不便,叫苏辙去向吕大防说:
“诸公欲以南都处之,固甚幸,然定国在彼,恐与之友善,必与公家难为。”
因此,改知颍州。
政治迫害的力量,使原是一个豪迈不羁的性情中人,变得胆小如鼷。
关于赵君锡,太皇太后降谕:
“君锡莫须罢中丞?所言轼事,怎生行得?此与蔡确事全别,蔡确自以奸邪为恶,昨恐官家奈何此人不得,久远为朝廷大患,故贬之。作诗亦是小事。”
刘挚对曰:“君锡旧为吏部侍郎,欲令还旧官。”
太皇太后谕曰:“还他旧官甚好。”赵君锡欲升反降,弄巧成拙。
“轼诗亦须取一文状。”吕大防说。这是老官僚的手段,有一件认可的解释文字,省得以后再起波澜。
太皇太后说:“莫不消?”
刘挚对曰:“此事不可便已,今可令苏轼分析因依。”
太皇太后同意了。
于是,苏轼于初八日上《辩题诗札子》,指明三月初六在南都闻遗诏,至五月初,始在扬州竹西寺题诗,时间相距两个月。因为“臣初得请归耕常州,盖将老焉”。而淮浙间所在丰熟,故诗曰:“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臣实喜闻百姓讴歌吾ww君之子,出于至诚,故诗曰:“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解释完了,苏轼始愤然结曰:“君锡等辄敢挟词诬罔,加以恶逆之罪,乞正国法。”
这场风波,以两罢来作解决,正是元祐朝一贯的作风。司马光逝世后,职业官僚当位,一切以巩固利禄为先,以和光同尘为手段,再也没有政治原则。官僚不敢得罪任何人,除非你站的地位,挡了他的前途,才和你拼。垂帘听政的宣仁太皇太后,像天下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一样,凡事但求平静,碰上争执,不问是非,一味平抚,她只要保全祖宗的基业,太平无事,只等皇帝长大,便可以还政。因为如此,所以元祐之世,贤奸杂进,一切都不是司马当年的理想了。
不过,太皇太后对于苏轼,维护周至,仍以求避亲嫌的理由,除授为龙图阁学士知颍州军州事,诰词中且有“不为朕留”的话,所以苏轼作进上谢表:“……虽所向之奇穷,独受知于仁圣。力求便郡,盖常怀老退之心;伏读训辞,有不为朕留之语,殊施难报,危涕自零。”主恩深厚,在“不为朕留”四字中,表露无遗。
苏辙继以“缘臣忝冒,致之外徙,私意有所未顺”,上状请求与兄同出。不许,留任尚书右丞。
当兹扰攘初定,苏轼写信给王巩说:
自公去后,事尤可骇,平生亲友言语往还之间,动成坑阱,极纷纭也,不敢复形于纸笔,不过旬日,自闻之矣。得颍藏拙,余年之幸也。自是刳心钳口矣。
续又一书云:
上状知已达。风俗恶甚,朋旧反眼,不可复测。某所被谤,仁圣在上,不明而明,但怜彼二子者,遂与舒亶、李定同传尔。
此是苏轼对于这场风波的感慨,所遗憾者,只是他所尊重的朋友之道,如今已经荡灭无存。至如贾易之流,本来只是政治打手,除了怜悯之外,没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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