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以陈桥驿兵变,而黄袍加身,得有天下,也因此觉察到军人操政的危险,随后就有“杯酒释兵权”那样戏剧性的成功。待到中央政治部署稍有头绪,他就分兵逐一收拾南方诸国,先平荆南,次平蜀,再次南汉和南唐(时贬号江南),渐次敉平,统一中国。
平蜀战事,发动于太祖乾德二年(964),以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刘光义、崔彦进为副,将步骑六万,分由凤州、归州两路走栈道和扬子江三峡之险,进军西蜀。
蜀王孟昶信用近臣王昭远、韩保正辈素不知兵的人统军御敌,其败亡的命运,不卜可知。剑门关天险一失,蜀主惶骇无计,但言:“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及遇故,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终至无兵可用,只得修表投降。宋军自汴京发兵,到接受孟昶投降,前后只费六十六天,得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
宋为彻底矫正前代藩镇的弊害,采取绝对的中央集权制,不使地方掌握兵力,不使地方留存余财,所以一经征服西蜀,首先即将蜀宫中满库的金帛珍宝,全部没收,特别编组一个输送队,一车一车地载离蜀土,输往汴京。这大批的资财,固然是取之于蜀宫内库,但也是六七十年间从四川老百姓头上搜括来的地方财富,蜀人眼看它们运离本土,不能没有被征服的屈辱和愤怒。
胜利的将军们,更摆出一副征服者为所欲为的姿态,他们在成都,整日整夜地举行盛大宴会,征歌选色,纵酒狂欢,毫无顾忌地放浪声色,再也不管军务,任令部下抢掠财物,霸占妇女。蜀人屈服在宋军的淫威下,积愤难平。曹彬屡请主帅王全斌班师回京,而全斌等则贪恋成都的享受,不予理会。唐代有“扬一益二”的说法,认为全国城市的繁荣,扬州为天下第一,益州(成都)第二,所以这批将军们就乐不思归了。
皇帝下诏调遣蜀兵赴京,这是预防蜀人作乱的釜底抽薪之计,然而蜀兵岂能甘心离乡背井,任人摆布。王全斌又不知轻重,既已纵令部曲对蜀兵百般侵凌,克扣他们的行装旅费,这些土著兵士就满怀怨愤,密谋反叛。
乾德三年三月,军行至绵州,他们就公开造起反来了,抢夺绵州附近的城邑,号召民众,一时集聚者达十余万人,自号“兴国军”,推举蜀文州的刺史全师雄为统帅,率众攻彭州。全师雄自称“兴国大王”,开幕府,设官置署,派节帅二十余人,分据要害,两川的老百姓群起附和,声势日盛。王全斌派兵进剿,屡屡落败,师雄扬言要反攻成都,邛、蜀、眉、雅、果、遂、渝、合、资、简等十六州及成都属乡都纷纷起兵响应,蜀人抗宋的武装革命,一时如火如荼。
其时,成都城里还剩有遣余的蜀兵二万七千人,全斌怕他们会里应外合,与部将合谋,将他们骗入夹城中,一起杀了。这种杀戮降卒的暴行,更令蜀人发指。
宋太祖得知蜀乱,立即派遣大军增援,费上一年时间,免不掉又一场血腥的屠杀,才告敉平。
变乱固然得以绝对优势的军事力量加以消灭,但是,宋太祖的中央政权,却也从此失掉了西蜀的民心。
宋朝统治下的子民,负担是非常沉重的。正常的赋税之外,有各种名目附加的苛捐杂税,每个人头上都须担负身丁钱,另外还有徭役和摊派,农民终年耕稼,还得不到一个温饱。前后蜀时代,老百姓缴付的捐税,总算取之于蜀,用之于蜀。现在则完全纳入宋朝中央岁入系统里去,蜀人不再得到分润,这和初平西蜀时,将孟氏库藏悉数输往京师,同样刺激蜀人。
更甚者,宋在西蜀实施专卖制度,四川重要的出产,如茶、马、盐,都由政府定价收购,人民不得自由买卖。今天以十千买进,明日即以十三千卖出,“比至岁终,收益不可胜算,岂止三分而已”。而且天下茶法皆通,只有蜀中独行“禁榷”(专卖),茶农盐民和养马户所遭受的剥削,一样苛酷,几乎无以存活。不但如此,甚至如当地名产“蜀锦”,也由政府设置专门机构,统制产销,扩而至于所有织物,都禁止人民自由买卖。朝廷所派官吏将地方富源一手攫尽,实施如此绝对的经济压榨政策,西蜀老百姓的生存机会已遭严重威胁,怎能不对宋朝抱着非常强烈的反感?
官员利用地方豪强、土霸加强他们的统治,所以只有豪强土霸才能勾结官府,粜贱贩卖,投机取利,这种霸占性的剥削与侵权,深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并且因此形成社会上贫富不均之尖锐对立,这一股怨恨,当然又归结到政府头上。
宋朝横暴的武力统治和苛酷的经济压榨,交相为用,使西蜀的老百姓困苦不堪。平蜀后三十年,即宋太宗淳化四年(993)春,终于发生了以王小波、李顺为首的武力反抗。
宋人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记此起义的缘由,非常扼要:
本朝王小波、李顺、王均辈啸聚西蜀,盖朝廷初平孟氏,蜀之帑藏尽归京师。其后言利者争述功利,置博易务,禁私市,商贾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得以激怒其人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贫者附之益众。
王小波,眉州青神县的一个农民而已,乘着这个痛苦的时势,喊出众民心中的一个口号,就将饥饿线上十万贫民集合拢来,揭竿起事,攻青神,掠彭山,他们抓到彭山县的县令,公开将他的肚皮剖开,拿大把大把的铜钱装进他的肚皮里去,说他平日爱钱,现在给他。这个样子的惩贪办法,颇具戏剧性的刺激作用,民心大快,青、彭附近城乡,纷纷起来响应。
是年年底,王小波病创死,众人推戴他的妻弟李顺做统帅,略州夺县,所向无敌,到攻陷邛州时,他们已有几十万人了。
义军势力发展得非常快速。淳化五年正月,李顺攻陷汉州,跟着就攻克四川的心脏——成都,于是他便自号“大蜀王”,四出攻城略地,全蜀动摇。
宋太祖派宦官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分兵进讨,击破李顺大军,斩首三万级,杀的都是蜀人,五月收复成都,俘虏李顺。王继恩胜利后,作风与王全斌如出一辙,贪恋成都的享受,专务饮博,顿师不进,任令他的部下奸淫妇女,剽掠财物,有如凶神恶煞,因此残余的民众革命运动,此起彼落,一直不能肃清。到至道年间,复有张余之乱,迫得太宗皇帝下罪己诏曰:“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
但是,后任官吏,竞喜功利,聚敛如故。真宗咸平三年(1000),益州戍卒推王均为首,再度反抗,建号“大蜀”,改元“顺化”。官军发兵反攻,王均撤桥塞门,坚守不出,官军挖掘地道入城,王均率领党徒突围而逃,官军疑有埋伏,纵火焚城,翌日将曾在王均手下任职的数百人,集体烧死,时人为呼冤酷。
自宋收蜀至平定王均之乱,蜀人经历了三十六年不停的战争,三十六年的焚烧劫掠,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好日子了。这一段历史背景,距苏轼之生亦不过三十余年,他自然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西蜀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蜀人自有独立天地的思想,进而化为热烈的乡土之恋。苏轼笔下,时常流露浓厚的乡愁,怀乡之作,俯拾皆是。
蜀人擅辞辩而好论理,坚强独立,不认为世上有所谓权威存在。宋人岳珂《桯史》说:“蜀士尚流品,不以势诎。”所以苏轼从政,每每站在当权派的反对立场,奋不顾身地为事理争论。王安石当政,炙手可热,苏轼反对新法病民,更反对他的独裁作风;司马光主国政,苏轼因恢复差役一案,为民争命,不惜获罪于相国之门,充分表现蜀人不向权势低头,富有政治勇气的地方性格。
荆公变法,最大目的要为国家救穷,在实施上不免急功近利,而疏于恤民。王小波、李顺起事的成因,在苏轼心中存有非常的警惕,所以当他目睹小民在新法的搜括政策下呻吟时,心所谓危,便不顾一切,发为激烈的言论,而贻患自己。
宋人治蜀,一直采取高压政策,蜀人普遍怀有反抗心理,形成不合作的态度。史书说蜀人不好出仕。事实上,北宋时期,七十二位宰相中,籍属西蜀者只有四人,开国之初,太祖、太宗两朝,副相以上的高官,更无一个蜀人在内。
苏轼兄弟因农村破产,家业凋零,而不得不出仕,但初至京师,尚在应试阶段,即已思想及早退休还乡,寻求夜雨对床之乐,所谓“未入仕版,已怀归志”。这也是地方性格的表现,与一般人的淡泊不尽相同。
事实上,北宋政坛,对蜀人确也怀有偏见。苏轼以崇高的文学声望而获得政治地位,但从政四十年,官止于文学侍从之臣,从未操持实际政柄,每当位近公辅之选时,言官们便大声警告:“不能用他为宰辅。”苏轼甫登执政,朝中便兴起一片“蜀人太盛”的议论。虽然有人为苏轼加上一顶“蜀派”领袖的高帽子,倒是宣仁太皇太后了解他们,帘前温谕曰:“老身知道,你兄弟在朝,自来孤立。”
魏泰《东轩笔录》:“自王均、李顺之乱后,凡官于蜀者,多不挈家以行,至今成都犹有此禁。张咏知益州,单骑赴任……”盖为这地方蕴藏着反政府的情绪,恐怕会发生不测的危险。庆历以后,这种紧张的情形,稍稍松弛,但是一般士大夫对蜀人的歧视,并未完全消泯。
苏轼四十年的政治生活中,被人疏远,永远孤立,受出生地的影响,不能说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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