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齐州任满,徙官淮南西路提点刑狱,趁这机会,于元丰元年三月寒食节,从济南到徐州来访。至则苏轼还在城外督工,公择作三绝句派人招他回家。苏轼急急慌慌赶来,身上还穿着布衫,满身尘土,执手相见,分不出谁是主人,谁是风尘仆仆的远客。
李常是个非常严肃的学者,但却好酒又好伎乐,苏轼要一洗书生酸气,设非常豪华的寒食宴,召伶演剧,亲撰“宴提刑学士致语”来欢迎这位老友。苏轼座上作诗自谓“醉吟不耐攲纱帽,起舞从教落酒船。结习渐消留不住,却须还与散花天”。一日,听说李常在傅国博家大醉,因为傅家声伎出众,公择抵挡不住红袖劝酒的殷勤。苏轼笑他说:“不肯惺惺骑马回,玉山知为玉人颓。紫云有语君知否,莫唤分司御史来。”
李常将去,苏轼送他笋和芍药花,作《送李公择》诗,深感故人虽多,而出处不尽相同,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有数得出的几个,而又天各一方,“有如长庚月,到晓烂不收”。十日欢聚,每天都聊到深夜,侍仆们瞌睡得倒下来了,他们还在痛饮高谈不倦。
李常去后不久,就有两位与公择有关的杰出后辈,到苏轼门下来投贽请益,一是秦观,一是黄庭坚。
当时,苏轼文名满天下,欧阳文忠既逝,学者间几已公认苏轼传承了宗师的地位,士人有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仰赞。
秦观,初字太虚,后改少游,扬州高邮人。生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时年三十,不得意于场屋,尚未得解。是时,他将赴京应举,途遇李常,公择便为他作书介绍,往见苏轼,秦观投诗为贽:
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
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故人(李常)持节过乡县,教以东来偿所愿。
天上麒麟昔漫闻,河东鸑鷟今才见。
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苏轼先在济南李常座上,已经看过秦观的文字,称赞他的文章,有珠圆玉润之美。如今看到他这个人,外表虽然不修边幅,而为人方正不苟,风神倜傥,语言婉转,印象很好。
不过,那个时代,读书人只有科举一条出路,无论如何必须先通过这段狭窄的瓶颈,否则就一辈子陷于泥涂了,所以苏轼当时最大的关切,是他的考试,赠诗说:
夜光明月非所投,逢年遇合百无忧。
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斗得凉州。
翘关负重君无力,十年不入纷华域。
故人坐上见君文,谓是古人吁莫测。
新诗说尽万物情,硬黄小字临黄庭。
故人已去君未到,空吟河畔草青青。
谁谓他乡各异县,天遣君来破吾愿。
一闻君语识君心,短李(常)髯孙(觉)眼中见。
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
纵横所值无不可,知君不怕新书新。
千金敝帚那堪换,我亦淹留岂长算。
山中既未决同归,我聊尔耳君其漫。
所谓“不怕新书”,是指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当时考试的国定标准本。
秦观也因考期迫近,不能久留,苏轼约他考后再来徐州。是年重九,黄楼落成,秦观写了一篇《黄楼赋》来,苏轼作诗为谢,称其清新婉丽,有屈宋之才,如南山之石一样清润柔滑,又如摹刻朱蜡,细腻得不失毫末。
不料榜发,秦观又再落第,百无聊赖,径回高邮去了,苏轼大为不平,愤然道:“回看世上无伯乐,却道盐车胜月题。”
不久,接到黄庭坚从北京(今河北大名)寄来《古风二首》,道其倾慕。
黄庭坚,字鲁直,晚号山谷道人,原籍浙江金华,上溯五代的先祖宦游分宁(今江西修水),子孙就落籍于此。庭坚生于庆历五年(1045),时年三十四岁,比苏轼只小九岁。
庭坚的父亲黄庶,庆历朝的进士,诗学韩愈,在康州(今广东德庆)任上逝世时,庭坚还只十四岁。家贫,他曾开个草药铺来维持生活。稍长,从母舅李常为学,尽读李常的藏书,初娶谢师厚的女儿为室。黄庶和谢师厚的诗,皆宗老杜,庭坚得其传承,学杜为主,兼得韩愈和孟郊的长处。
苏轼是从孙觉那儿,初知世有庭坚其人,孙觉是庭坚继室的父亲。后来又经李常推荐,在他那里读过庭坚更多的诗文旧稿,对他印象很深,只因山河暌隔,无缘识面。这次也许仍是舅父李公择的鼓励,庭坚遵后辈礼,投诗请益。诗是《古风二首》,兹录其一:
庭坚此诗,托物引喻,认为像苏轼这样冰雪高超的人,应是国家宰辅的人选,现在却被羼于众人之中,但是,士人立身,自有根本,即使终被捐弃,而风骨仍在。第二首诗则以小草欲依青松为喻,他很坦诚地表白:“小大才则殊,气味固相似。”
苏轼也和作两首回赠,诗说现在是嘉谷倒卧风雨中,而稂莠登场的时代,但是宇宙运行不息,才德君子总有出头的一天,希望他是三千岁一结实的蟠桃,苏轼自喻是全生路旁的苦李,“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除报诗外,苏轼更有一函给庭坚,书云:
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座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知之者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
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
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
《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
其时,苏轼之访识人才,也确是声应气求,以交朋友的态度为主,如答黄庭坚和其密州旧作诗,说:
苏轼在徐州所赏识的青年朋友,还有王迥、王适兄弟。王迥,字子高,有个神秘的传说,说他曾有与仙女周瑶英同游芙蓉城的艳遇,故事情节完全与唐人传奇相似。苏轼好奇,一见就问他果有此事否,子高娓娓陈述经过,苏轼为作《芙蓉城》长诗。其弟王适,字子立,为徐州的州学生,贤而有文,朴实厚重,喜怒不见辞色,与苏辙很相像。苏轼就看中他这一点,后来出面介绍,将苏辙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
这王氏兄弟,从此就被苏轼照顾,住在官舍里。明年二月,苏轼有个同乡张师厚赴京赶考,顺道先过徐州来谒,其时庭中杏花盛开,月下置酒共饮,二王在花间吹洞箫助兴,苏轼作《月夜与客饮杏花下》诗: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苏轼与三个青年后辈,饮酒花下,其乐融融,何以忽然会有最后这两句诗语,当时不大容易索解。但是后来,距此不过四个多月,就发生乌台诗狱这场横祸,“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莫非这就是所谓“诗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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