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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苏东坡传(全3册)三 王巩

三 王巩

        乌台诗狱案内,因收受有讥讽文字,不申缴而牵连受罚的二十九人中,太原王巩(定国)是第一名,处分居然重过主犯,谪官监宾州酒盐税。宾州(今广西宾阳)为广南滨海烟瘴之地,比黄州、筠州都更远、更荒僻。苏轼获罪之初,不暇自哀,耿耿于怀者,是那些被连累的朋友,尤其对远谪的王巩更加担心。怕他会心怀怨恨,又不敢写信去问询,成为心理上一个极其难堪的重压。

        幸而定国于启程前先已来了信,使苏轼有机会倾吐自己的歉疚。复书曰:

        某启: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

        今得来教,既不见弃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蒂介,然后知定国为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幸甚,幸甚。

        苏轼认为王巩是两代宰相家的贵族子弟,一向娇生惯养,怕他吃不了远谪南荒的辛苦,谁知定国却很坚忍刻励,和苏辙在筠州一样,晨起到税局去做盐税酒税的杂事,下班后,穷经著书或则诗酒自娱,生活得还很安宁。

        在黄州的第三年,王巩自宾州寄诗来,苏轼有《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作,清清楚楚写出他的歉疚,要为他祈祷的沉重的心理:

        苏轼在黄州,最常挂念的,也是远谪广南的王巩。那年重九,登栖霞楼,凄然歌《千秋岁》词,所念即是定国: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此词末句,特为引用从前在徐州逍遥堂中,夜与定国和诗的旧句,缱绻的旧情与无凭的人事,交织成寥落无归的沉哀,自有一种震撼感情的力量,使当日同座诸人,不论认不认识王巩的,都为之想望这位漂泊岭外的朋友。

        所幸元丰六年,王巩先自宾州放归,苏轼欣慰非常,作《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二首》,对于定国“归来貌如故,妙语仍破镝。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平安度过一场因他牵累而起的灾难,庆幸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在这三年中,定国的遭遇很坏。“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王定国诗集·序》)但是王巩从来不怨苏轼,还时时和他谈论昔日徐州从游之乐的旧事,苏轼一面欣然见他“十年冰蘖战膏粱,万里烟波濯纨绮”的新境界,一面则怅然对他说道:“却思庾岭今何在?更说彭城真梦耳。”新近度岭的痛苦经验都已悄然过去了,那里还有徐州游乐的梦痕。经历忧患的苏轼,深深体认了人生的虚幻。

        写上述诗时,苏轼也已离开黄州,在江淮一带求田问舍,预定明春去南都谒见王巩的岳父,乐全老人张方平。后来王巩去了汴京,所以苏轼到扬州、到南都,似乎都未曾与他相见。

        定国有一歌姬,姓宇文,名柔奴,眉目娟丽,颇善应对。其家世住京师,从定国南迁,苏轼后有一次问她:

        “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回答。

        这似是一句非常平凡的话,但在一个体验过忧患的人听来,却如针刺要穴,凛然感到语中充满着哲理和智慧,特地为她填了一阕《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元丰八年(1085),宣仁太皇太后听政,下诏求直言,一时上封事者五千件,司马光看详,以孔宗翰居第一,定国第二,因此得早两年“磨勘”,司马光荐为宗正寺丞。元祐元年八月,本来已有颍州通判的新命,尚未赴任,苏轼荐举他充“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的制科试,不料为台谏们斥为奸邪,斥为谄事苏轼。这句话非常刺激苏轼,不得不大声驳斥道:“臣与王巩,自幼相知,从我为学,何名谄事?台谏要攻击的是我,王巩受我连累而已,这样无理诬陷,能不令人悚惧?”一阵扰攘之后,王巩终被出为西京通判,他又是苏门中第一个代罪的羔羊。

        因此,苏轼和王巩元祐初同在京师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王巩在西京通判任上不过七八个月,二年秋间又转任扬州通判。其时,京师的党争已很激烈,苏轼自己正在进退两难的煎熬中,所以并不希望他回到这红尘滚滚的京朝里来,因作《次韵王定国倅扬州》诗,劝他不要再落红尘,在扬州好好写书:

        此身江海寄天游,一落红尘不易收。

        未许相如还蜀道,空教何逊在扬州。

        又惊白酒催黄菊,尚喜朱颜映黑头。

        火急著书千古事,虞卿应未厌穷愁。

        然而,定国在扬州不到一年,又被人打下来了,三年秋后,回到汴京。

        朝中大老韩绛的母亲,是王巩的姑母,他们两人是姑表兄弟。这几年间,定国命运乖舛,三年瘴疠,万里生还,适逢元祐政局初变,他鼓勇上书,极欲有点作为,自见于世。韩绛身为门下侍郎不是没有汲引定国的能力,但他非常自私,不仅借口亲嫌,不予推荐,眼看他被台谏们斥为奸邪,排挤出京,甚至连个通判的位置都坐不安稳,转徙靡常,无异江湖流落,韩绛也毫不顾问,苏轼很是为他不平。《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诗,通篇都是为定国痛惜,讽刺韩绛的话,流露他对宦途中人的冷酷无情,投出无限的鄙薄。

        定国从扬州回来后,十二月初七,是哲宗皇帝的诞辰,提早退衙,天降微雪,苏轼兄弟退朝后,“出门自笑无所诣,呼酒持劝惟君家”,就乘马踏雪往访清虚堂,去看定国的近作。苏轼认为巩作五言,好得出奇。苏辙则追忆十年前,与孙洙(巨源)同访定国,饮酒笑谈通宵,就醉卧他家的旧事,现在巨源且已作古,往事皆非,为之无限感慨。小苏诗说:“兰亭俯仰迹已陈,黄公酒垆愁煞人。”但是大苏对人生已有其突破的观感,却用平静乐观的口吻说道:“九衢灯火杂梦寐,十年聚散空咨嗟。明朝握手殿门外,共看银阙暾朝霞。”

        明年(元祐四年,1089)三月,王巩升了官,出知海州。苏轼非常高兴,要以世故的经验来劝定国:“好词工书,都是病癖;做官应该稍微曲徇一点流俗才好。”作《呈定国》诗:

        旧病应逢医口药,新妆渐画入时眉。

        信知诗是穷人物,近觉王郎不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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