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初七,途经蒙里,惠州河源县令冯祖仁来迎,时方在籍守制,可以陪他同行赴韶。韶州太守狄咸、通判李公寅、曲江县令陈公密延入行馆,设宴款接。
腊八节那天夜里,苏轼梦见老朋友苏坚,手上捧了一具“乳香婴儿”来给他看。醒来一想,从前赴惠州时,曾在九江与伯固邂逅,先亦有梦,这次梦见的乳香婴儿,是“南华赐物”,莫非与伯固又将于南华相会吗?
次日,果得苏坚来书,说在南华寺等他,已经好几天了。心灵真有感应,所以形之于梦,苏轼为之感叹不已,先寄一诗:
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
春草池塘惠连梦,上林鸿雁子卿归。
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净同看古佛衣。
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
抵韶州后,即与李公寅、冯祖仁同往曹溪,在南华寺里与苏坚、南华的住持明辩法师共会于谈妙斋中。
与苏坚邂逅于九江,算来已经七年,这七年的折磨,使苏轼今日与当时的心情有了显著的不同。这次寄诗苏坚,用《维摩经》中“远尘离垢,得法眼净”的“法眼”观察人间,则凡世一切尘垢都沾染不上,人不必为这电光泡影之身而烦恼。
在南华寺里,作《追和沈辽〈赠南华〉诗》,亦是此意。如言:
人生本来充满痛苦,但能我本无心,则所有人世的痛苦,皆如身上浮尘,毵毵自落。此意得自六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韶州这三位地方当局,惟李公寅是苏轼旧识。
公寅,字亮工,是画家李公麟的胞弟。李家三个兄弟(伯时、元中和亮工),人称“龙眠三李”。公麟以画名,亮工则以文词见重于人。
苏轼做开封府推官的时候,李父为赤县令,甚好道术和炼丹,常与苏轼谈论内外丹事,甚至把绝对秘不示人的宝贝——自己炼成的丹药也拿给苏轼来看。这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如今李父固然早已下世,而眼前这个少子也有白发了,所以《次韵韶倅李通直二首》中,有“曾陪令尹苍髯古,又见郎君白发新”
公寅盛称他的家乡——龙舒(安徽舒城)风土之美,苏轼一度被他说动,所以与人书中,有这么一段话:“住计龙舒为多。……闻(龙舒)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
曲江县令陈公密邀宴于其自宅,出侍儿素娘歌《紫玉箫曲》侑酒,老人醉眼看花,为赋《鹧鸪天》词:
笑捻红牙亸翠翘,扬州十里最妖娆。夜来绮席亲曾见,撮得精神滴滴娇。
娇后眼,舞时腰,刘郎几度欲魂销。明朝酒醒知何处,肠断云间紫玉箫。
据旧注:苏轼写此词时,写毕前阕最后一个“娇”字,误笔在“娇”字下点了两点,应该抹去。但他略一考虑,便将错就错,下接后阕首句为“娇后眼”,天衣无缝。这份捷才,苏轼至老不衰。
苏轼虽然经过这么长时期身心双重的摧残,他的健康情况,除出在惠州曾为痔疾所苦外,一直保养得很好。在海南采服倒黏子花(海漆),久患的肠疾,似已痊愈很久了。
在广州,致书李之仪说:“某年六十五矣,体力毛发正与年相称,或得复与公相见,亦未可知也。……端叔亦老矣,迨言:‘须发已皓然,然颜极丹且渥。’仆亦正如此。”可见一切都还正常。
但是,这次行旅,却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自六月渡海,至今岁暮,已经整整半年,皆在船唇马背上度过,身经暑热的蒸郁,途程中不免辛苦,加以一路来酒食酬酢不绝,吃了太多油腻食物,消化不良。积此几个因素,所以从韶州到南雄这段路上,他就害起泻痢病来。到底已是六五老翁,自言“到韶累日,疲于人事”。何况这河鱼之疾,又是很伤元气的毛病,体力骤感不支。时已急景凋年,不便行旅,只得留在南雄度岁,顺便调养。
明年,朝廷以元祐、绍圣均有偏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折两用中,所以改元为“建中靖国”。建中靖国之元年正月初四,苏轼一家即又匆匆离开南雄,改从陆行,度大庾岭北归。
将至岭下,肩舆的竹杠折断了,苏轼向附近龙光寺的和尚讨两支竹竿做轿杠。当时,州郡正在延请南华的首座珪法师来做此山长老,但尚未到。寺僧送来两竿巨竹,并且邀请苏轼来寺共饭。
苏轼就写了一个偈子留与珪师,要做将来《珪酿语录》中的第一问:
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
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
苏轼深知这西江十八滩之险,时曾为改名“惶恐滩”者即是此处。此是旅程中最险之处,苏轼仍须经由此江转往皖浙,心怀忐忑,所以希望于竹中带去那一滴曹溪水,能在西江十八滩上,化起一片大水,让他们安然渡过。
到大庾岭上一家村店中小憩,有一老翁出来问从仆道:
“官是谁?”
“苏尚书。”
“是苏子瞻吗?”
“是的。”
老翁上前向苏轼打个揖道:“我听说有人千方百计地陷害您,而今北归了,真是天佑善人。”
苏轼笑而谢之,题诗店壁曰: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这首诗的下联,看是苏轼自幸之辞,实不尽然。岭南七年,他以无比的勇气与忍耐,堂堂闯过生死之关。苏轼今能肯定自己斗赢了这场人生的逆境。
华南地热,时方早春,而岭上梅花却都已结子了。苏轼作《赠岭上梅》诗,豪气依然不减当年:
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
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初五日,上了岭巅,重游山崖缺口处的龙泉寺。七年前南迁之初,过岭时题诗此寺钟上,如今手自重摩,无限感慨。
如今时局大变,自韩忠彦、曾布二相得政后,元祐旧人,很多重被征召,即使不用于中枢,也能出为州郡的首长;只有苏氏兄弟,声望崇隆,但到目前为止,却仍仅领宫祠的闲禄;所以士大夫们以为二苏不会长此闲废,再度出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如苏轼在英州会晤郑侠,郑赠诗便以霖雨苍生的传说来期望苏轼,吓得他连忙辩白:“孤云倦鸟空来往,自要闲飞不作霖。”
如黄庭坚本在黔州,后移戎州,徽宗立,起复为监鄂州税。他蒙赦当时有诗十首,其一即曰:“阳城论事盖当世,陆贽草诏倾诸公。翰林若要真学士,唤取儋州秃鬓翁。”也认为变革后的新政府,不该闲过这样一个人物。这几乎是士林公论。
朝廷中也不是没有人作此建议。如张廷坚(才叔)为谏官,也曾疏请召用苏轼、苏辙。不料徽宗的观念里,中了元祐时代流行诬词的毒,认为苏轼是元祐党争中一派的领导,怀疑廷坚此请,系受了朋党中人的利用,所以诘责道:“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作此建议?”因此,累贬通判陈州。
其实,苏轼自己在大庾岭上,《次龙泉钟上前韵诗》说:“……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汉朝叔孙通奉命制朝仪,尽征鲁国诸生三十余人,其中只有两人不肯应召。苏轼这一生中,又受够了政治迫害,今已老矣,宁愿做个被叔孙通骂为不知时变的鄙儒,只望能够从此平平安安,独自走他轻松的下坡路,再也不敢重作冯妇了。
又有《过岭二首》,实是苏轼的人生这部大书中,南迁一章的结论。自言平生从不曾为安危祸福作过退步的计算。祸到临头,他自己一个人挺,不怨天,不尤人。
韩愈谪放潮州,但是潮州人为他立庙崇祀至今,所以祸患并不一定非福。现在有个成都玉局观提举的名义,希望能有一天乘兴,出剑关去,作一次玉局之游,他也就非常满足了。
岭南岭北,往返七年,实在是非常不堪的行役。但是苏轼今日回想,迁谪海外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梦一样去了,像喝醉了酒,朦朦胧胧地又回来了,濯足兴波,征衣雾湿,即使惊起一群山鸡,也不过使半岩花雨,纷纷自落而已。诗曰:
暂着南冠不到头,却随北雁与归休。
平生不作兔三窟,今古何殊貉一丘。
当日无人送临贺,至今有庙祀潮州。
剑关西望七千里,乘兴真为玉局游。
七年来往我何堪,又试曹溪一勺甘。
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波生濯足鸣空涧,雾绕征衣滴翠岚。
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岩花雨落毵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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