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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逝世

        六月十五日,苏轼坐船循运河航赴常州。这几日,体气已稍恢复,苏颂的外孙李敒从河岸看到他,头戴小冠,身披一件半臂(背心),坐在船舱里。运河两岸挤满了当地老百姓,希望一瞻这位大名士的风采,苏轼顾谓坐客道:“莫看杀轼否!”

        船到奔牛埭,钱世雄等在那里迎接。苏轼独自卧在榻上,慢慢坐起身来,对世雄道:

        “万里生还,不料要以后事托你了。只是我与子由,自从贬往海南,就不得再见一面。倘若从此永诀,此痛难堪,其余都无所谓。”

        停了好一阵子,舒过一口气来后,续道:

        “我前在海外,写得《易》三部书稿,今天想要全部托付给你,希望不要拿给别人看。三十年后,会有知者。”

        语毕,取出一只箧子,要打开来,却找不到钥匙。钱世雄说:“某现今才得机会随侍先生,不会马上就要谈到这个。”

        船到常州,苏轼等就直接迁入顾塘桥的孙宅住了。

        苏轼遂于这个月内,上表请老(退休),朝廷准以本官致仕。此时,参寥已经回到西湖智果院,派专人前来问安。苏轼作答书中提到请求致仕的原因,如言:

        某病甚,几不相见,两日乃微有生意。

        书中旨意,一一领,但不能多书历答也。

        见知识中病甚垂死,因致仕而得活者,俗情不免效之,其他不恤也。

        钱世雄每天都来,来则陪他在病榻边聊天,听他慨然追论往事,谈谈以往的人物,或则检出岭外几年间的诗文稿来给他看。苏轼说得高兴,时发一笑,世雄觉得他笑时“眉宇间秀爽之气,照映坐人”。

        七月盛暑,当地久旱不雨,苏轼命家人检出一幅黄筌画的龙,挂在中堂,他每夜亲自上香祷雨。这是他做州郡官时的习惯,现虽致仕家居,且在病中,亦不改关心大众生活的诚心。苏家旧藏的一些画件,多年未加整理,也趁此夏日,叫人拿出来,在阳光里晾曝,自己也还能出来略略检点。

        亲友们任何馈赠,苏轼一概不收,只有钱世雄送的“和饮子”与“蒸作”(饮料与点心),都欣然接受了,但作谢片说:“切望止此而已。”

        世雄如有一天未来,则派人去催请。来了,就以谈笑为乐。七月十二那天,精神更好一点,有起床来写写字的兴趣,就为世雄写了一幅惠州所作的《江月五首》。第二天,又为在惠州时寄世雄的《小字桂酒颂》写了题跋。

        自从初五日起,至十三日这一周间,苏轼病况日见轻减,精神恢复不少;但至十四日病情忽然转剧,夜发高烧;十五日热毒大作,停服一切药物,只以参苓汤代茶。《与钱济明书》云:

        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

        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

        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三物可谓在宥矣。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国人论医疗,有“不药为中医”之说。苏轼所用方法,就是停止服食“治”病的药物,只饮参苓汤——人参主安精神,定魂魄,开心益智;茯苓安神;麦门冬疏导心腹结气,暖胃——意在培养元气,以身体自己的抵抗力来“却”病。

        病象显示,苏轼患的是痢疾,用这个“不药为中医”的办法来对付细菌性的传染病——阿米巴痢疾,将归失散,几乎是必然的命运。何况这一年来,全在长途跋涉中生活,历尽严寒酷暑、雨露风霜的摧残,体力本已十分亏损,真州再度中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齿间出血之日,忽又气逆上冲,日夜只好倚坐床头,不能平卧。陆元光将自用的一块懒版送来供苏轼卧用。懒版即古之“交床”,纵横三尺,垫在背后,苏轼觉得舒服多了。

        后来他就是靠在这块懒版上过世的。

        钱世雄眼看这病几已无药可治,濒临绝望的情急中,弄来一服“神药”劝他服用。苏轼说:“神药理贯幽明,未可轻议。”但却不吃。

        陈辅之来候病,儿子们不敢通报。苏轼听到了,叫他们赶快追上去请他回来,相与道故。

        苏轼自知不起,十八日把三个儿子都叫到病榻边来,对他们说道:“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地狱)。”又曰:“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这和苏格拉底临命前所说“我要安静地离开人世,请忍耐、镇静”,完全是同样的口吻。

        至二十一日,自觉稍有生气,命迨、过二子来扶他起床,试行数步。

        二十三日,睡醒过来,看到径山寺长老维琳的名刺,知他冒暑远来探病,惊叹久之,备书邀他晚上来对榻卧谈:

        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两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必也。

        适睡觉,忽见刺字,惊叹久之。暑毒如此,岂耆年者出山旅次时耶!不审比来眠食何似?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老师能相对卧谈少顷否?晚凉更一访。惫甚。

        二十五日疾革,又手书与维琳道别: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苏轼作此书时,虽已自知不起,但他心里非常平静,觉得一个人,怎么样个死法都无所谓,重要者是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个活法,此即庄子所说的“善吾生,所以善吾死也”。苏轼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且已竭尽一切,善事其生,所以今日,他能坦然写道:“死生亦细故尔!”

        维琳是苏轼帅杭州时,聘来主持径山寺的长老,至今已历十年。苏轼再贬海南的消息传到东南时,很多浙僧每日为他祈祷佛祖保佑,无恙早愈,维琳是其中之一。

        二十六日,维琳来对苏轼说偈曰:

        苏轼神志清明,口答一偈:

        维琳不懂“神咒”的典故,苏轼说话似已不甚利落,故索笔书曰:“昔鸠摩罗什病急,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诵以免难,不及事而终,后二日属纩。”这三十一字,是苏轼一生中的绝笔。

        二十七日,病况更加恶化,上体热燥,下身寒冷,时有气息不支的现象。

        二十八日,临危,听觉先失,然而神明丝毫不乱。维琳在他耳边大声道:

        “端明勿忘西方。”

        “西方不是没有,但个里着力不得。”苏轼回答。钱世雄在旁,也凑近耳畔大声道:

        “至此更须着力。”

        苏轼答曰:“着力即差。”

        世雄还要再问:“端明平生学佛,此日如何?”

        轼曰:“此语亦不受。”

        迈趋前问后事,不答。

        苏轼遂此湛然而逝。时为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

        三子——迈、迨、过;六孙——大房的箪(楚老)、符(仲虎),二房的箕、筌、筹(其中一个乳名叫普儿,一个叫淮德),三房当时还只有一子,曰籥,都在寝前送终,承衾痛哭,遵礼盛敛。

        明年,改元崇宁,闰六月二十日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之峨眉山,即今河南省之郏县。

        苏家祖茔,原在眉县老泉山。关山阻隔,路途遥远,势已不能归葬。苏辙买田临汝,子孙安居许昌,几已不作他迁之想。所以生前兄弟计议已定,在郏城县自有地上辟设一个流寓在外的苏氏族墓,墓地有山,名曰峨眉,亦是巧合。所以苏辙迎柩文说:“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

        苏轼继室同安郡君王氏的灵柩,自始即厝于京师道院,至今已历九年。此时,迈等先赴郏城营墓,然后回到常州奉丧;苏辙先期已将亡嫂的灵榇,自京师迁至墓地附近的精舍等待,然后夫妇合葬于此,也是遵照苏轼生前的遗意办理的。

        苏辙遵遗命撰墓志铭。

        苏轼最后的仕历是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谪后,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墓志说:“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

        著作有《易传》九卷、《书传》十三卷、《论语说》五卷,《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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