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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求田问舍

        苏轼将离金陵,消息传来,老友滕元发已奉恩诏“起知湖州”,他赴任行程中,必可便道相见,立刻专函告以行止,约在仪真或扬州一晤。书曰:

        自闻公得吴兴,日望一见于中途。而所至以贱累不安,迟留就医,竟失一婴儿。又老境所迫,归计茫然。故所至求田问舍,然卒无成。十四日决当离此,真州更不敢住,恐真守坚留,当住一日。不知公犹能少留,以须一见否?若到扬,闻公犹在,亦须轻舟往见也。

        滕元发是到黄州来看过他的老友之一,那是元丰四年(1081)正月间,他从池州徙官安州时事。六年冬,罢安州任,到京师去,两人又约好在岐亭相见,不料苏轼去黄陂接他,元发却道出信阳,错失交臂。元发那次晋京,被人中伤,扯入妻党的一个大逆案中,几为小人所杀,因此责降筠州安置,当时他有一篇《辩谤引疾疏》稿,专人送请苏轼改定。苏轼认为“引疾”不大妥当,替他改作了《辩谤乞郡状》。状上,神宗悟到元发是被人诬陷的,所以有这次起知湖州的新命。元发是范文正公(仲淹)的表弟,秉性豪迈,不但喜欢谈兵,尤擅实地作战。生得躯干魁梧,姿度雄爽,据说每当他殿前奏对完毕,退出去时,皇帝一定目送其行,是个美丽的伟男子。

        苏轼在仪真安顿好了家眷,即乘船往金山去会滕元发,不料船至中途,元发已乘小舟,破浪来迎——苏轼将这别后重见一瞥间的印象,书寄贾收

        久放江湖,不见伟人。昨在金山,滕元发以扁舟破巨浪来相见,出船巍然,使人神耸。

        看似一番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长时期被湮埋在尘下,满眼尽是凡庸,如今耳目突新的一种感慨。两人四年不见,执手涕下,苏轼于金山别后寄书道当时的感受,有曰:

        一别四年,流离契阔,不谓复得见公,执手恍然,不觉涕下。风俗日恶,忠义寂寥,见公使人差增气也。

        元发对苏轼竭力称颂神宗皇帝的仁慈和念旧,劝他先把从前所作文字的刊印书版,一律烧毁,以示悔改,然后上表请求改定一个谪郡,极有可能获得恩准的。苏轼听了为之心动,决定于十月间赴扬州会过吕公著后,照计拜表乞请。

        同时,秦观和润州太守许遵一同来了。师弟二人,灾后重见,感慨万千。就在此时,他为秦观写上荆公的第二书,请求荆公提拔这个青年才俊。

        且说金山位于京口长江最宽阔处,所谓江心一峰,水面千里,简直与海无异。而山在江中,风涛四起,势欲飞动,所以又称浮玉山。金山有一极大丛林,始建于东晋元帝时。梁天监四年(505),武帝曾在该寺修建水陆大法会,称金山寺。宋真宗曾经梦游此山,庆历八年(1048)遭火灾,由瑞新禅师发愿重建,曾巩为作碑记;元丰中,宝觉禅师住持该寺,造“至游堂”,苏轼为作堂记。

        苏轼此来,住持金山的,即是前在庐山归宗的、苏轼送他“怪石供”的了元禅师,这了元也即后来赐名“佛印”的佛印和尚。

        了元要代苏轼买田京口,并且要买与金山寺庙产邻近的田亩,即可便代照管,苏轼非常感激他的好意,此时却又发现了京口的蒜山。山在江上,山上有一片松树林,风帆历历,尽收见底,视界非常广阔,与黄州临皋亭颇有相似之处,苏轼认为是筑屋卜居的理想地方,作诗向了元要求:“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后来苏轼决定居住常州宜兴,这话遂无下文。

        苏轼绝意仕进,到处求田问舍,本来预备终老黄州,所以涉湖看田,杨绘为他介绍定襄胡家田,陈镗为他接洽荆南头湖的庄田,后来诏移汝州,便此作罢。至金陵后,寻田于金陵、仪真,至与滕元发商议决定向朝廷乞住常州后,更欲买田京口,均无遇合,苏轼很是失望,有段记事说:

        幸而在仪真时,遇到了他的进士同年蒋之奇(颖叔),蒋是宜兴人,现任江淮发运副使,置司真州。他们是少年时代的朋友,知道苏轼求田常润,记起及第当年,在琼林宴座上,两人戏约将来退休,定当一同卜居阳羡的旧话,所以立即派人到他家乡宜兴去代苏轼寻田。苏轼感谢他的热心,《次韵蒋颖叔》诗说:

        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

        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

        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

        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

        之奇终于替他找到了宜兴的卖主,苏轼便从金山到宜兴去看田。田在深山中,距城五十五里,地名黄土村,田主姓曹。苏轼于九月底到了宜兴,访问了县令李去盈,借到通真观侧郭知训提举宅寄寓,由一单姓秀才陪同,亲往黄土村田上去步量,大约一年可有八百石谷子的收成,足够全家生活了。

        地主曹家酒食相饷,告诉苏轼这种土酒名叫“红友”,苏轼笑道:“此人知有红友,不知有黄封,真快活人也。”——宫廷内库法酒,例用黄罗封幂,谓之“黄封酒”。看似一句笑话,却充分流露出对政治生涯的厌倦。

        苏轼终于买定了宜兴这片田地,将来还想买一小园,自种柑橘。十月初二在宜兴舟中作《楚颂帖》,略曰:

        退休后住在许昌的范镇(景仁)招他住到那边去,苏轼说:“范蜀公呼我卜邻许下,许下多公卿,而我蓑衣箬笠,放荡于东堤之上,岂复能事公卿哉!”复书婉谢:“囊中止有数百千,已令儿子持往荆渚(宜兴)买一小庄子矣,恨闻命之后。……”

        王巩邀他住到扬州去,苏轼告诉他已买了宜兴田,并说:“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

        苏轼不曾想到他所买下的这片田地,日后为他招惹了不少麻烦。曹姓田主卖田后,却来诈赖,诬告到官府,苏轼移牒本路转运使,请求秉公处断,事经转运使查实,曹姓卖主也招服了确是“非理昏赖”,断归苏轼,但已拖赖了七八年田租,苏轼时已在京服官,“愍见小人无知,意在得财”,不愿与他计较,仍许曹姓照原价收赎。这曹姓本图诈赖,并无能力赎田,也就无事了,后来却被御史黄庆基抓来作为诬谄苏轼侵渔民田的罪状,专章弹劾,时已元祐八年(1093),真是动辄得咎,无往而不被诬罔。

        苏轼买田事定,自宜兴再还京口,遇到故人王介(中甫)之子王洸之(彦鲁)。洸之官国子直讲时,因故得罪,亦在贬谪途中。讲起其父王介,不免勾起一连串的旧人旧事,苏轼慨然说道:

        “自天圣以来至仁宗朝,以制策登科者,总共只有十五个人。在我登科之前,已经亡故五位,当时存世者,除我之外,仅有富弼、张方平、钱明逸、吴奎、夏噩、陈舜俞、钱藻,和令尊中甫先生、舍弟辙等九人。

        “其后十五年间,令尊、钱明逸、吴奎、陈舜俞又先后谢世;又八年至于今日,十五人中只剩了张方平和我兄弟三人而已。

        “不但人物凋零,现在连制策这一科名,也被那吕惠卿废了。……”

        一种人事沧桑的迷茫,一种生死存亡的悲哀,激荡在这老少两代之间,不禁相对涕泣。苏轼作《王中甫哀辞》,却又很豁达地想开了:人,无论贤愚贵贱,死亡是一律公平的,觉得自己这无端的感伤,非常好笑。诗言:“……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堪笑东坡痴钝老,区区犹记刻舟痕。”

        于是,由京口渡江,十月十九日至扬州,谒见知扬州军州事的吕公著,请教过这位富有政治经验的前辈后,即于十月十九日自扬州拜发。

        第一次的《乞常州居住状》,略曰:

        ……臣以家贫累重,须至乘船赴安置所。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幼子丧亡。今虽已至扬州,而资用罄竭,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窃谓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怜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若罪戾之余,稍获全济,则捐躯论报,有死不回。……

        公著设宴款待这位远客。他是前朝名相吕夷简的公子,与欧阳修同辈的人物,向以沉默寡言、态度矜重出名。苏轼在这严肃的前辈面前,当然也没有高谈阔论的机会,这顿饭吃得非常沉闷,苏轼竟在席上打起盹来,筵前歌伎在唱:“夜寒斗觉罗衣薄。”突然惊醒了的他,喃喃自语道:“夜来走却罗医博。”一脸惺忪睡态,惹得筵边群姬,无不慝笑。

        幸而酒罢,公著陪他去后园散步,有个歌姬拿出一把团扇来求他题诗,他才在挥毫落纸的兴头上,一消胸中闷气。

        苏轼既已拜表乞居常州,也就中止了汝州的行程,与杜介访竹西寺,十一月间至高邮访问秦观,在秦家盘桓了好几天。直到他至淮上将去泗州时,秦观又赶来渡口送别,饮酒淮上,作《虞美人》一阕赠别: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苏轼既渡淮河,经山阳来到泗州(今江苏盱眙),其时已经岁云聿暮,一年将尽,苏轼便会同家人,留在泗州度岁。

        苏轼自离黄州,这大半年来,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走,从来没有安定过一天,也着实是风尘劳苦,需要休息。所以在泗州,最使他快活的事情,是十二月十八日到雍熙塔下,和尚开的澡堂里,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苏轼作两阕,凡有浴池洗澡经验的人,必会觉得非常有趣,而且好像“擦背”这个行业,在宋朝由寺院经营的浴室里就已经有了。录词如下: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除夕那一天,苏轼的亲戚,现任淮东提举常平的黄寔(师是),乘船来到泗州,泊舟汴口。时正大雪纷飞,偶在船头远远望见有个人很像苏轼,策仗立在对岸,似在埠头等人的样子。过来招呼,果然是他,两人握手言欢,黄寔回到自己船上,取了扬州厨酿二樽、雍酥一奁,送到他的寓处来。苏轼得此卒岁,全家都很高兴。作《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大表雪中送炭的情味。今录其一:

        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

        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

        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

        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苏轼在泗州,数游南山(都梁山),一次是和三十年前乡中旧友刘仲达同游的,话旧感叹,因而有“三十三年漂流江海……”那阕《满庭芳》之作。最好笑的,是泗州太守刘士彦陪他同游的那一次。倦游归来,苏轼作《行香子》一阕,原是很平常的记游之作,全词如次: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

        不料最后几句话,却惹得这位刘太守大起恐慌。他是一个地道的“山东侉子”,出身法家,胆小如鼷。一听到这阕词中有“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这几句话,吓得不得了,赶来谒见苏轼,苦苦央告道:

        “知有新词,您老名满天下,此作不久便将传诵京师,依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何况我是州官。”

        这老实人竭力恳求苏轼赶快把这首词藏起来,切勿示人。苏轼对他笑道:“轼一生罪过,只为开口,而且都不在徒刑二年以下的。”

        元丰八年(1085)的正月初四,苏轼便离开泗州,要到南都去谒见归老林下、衰病不堪的乐全老人张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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