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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文字生涯

        苏子由说:“东坡黄州以后文章,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苏轼自言写文章是他生平一大乐事:

        自述创作过程中“文思潮涌,触处生春”的乐趣,尤其动人: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可知也。

        他这枝天生健笔,虽然能够给他带来痛快淋漓的快感,但也给他惹上无穷的灾祸,然而这是思想家的武器,艺术家的工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是生命相与的事业,无可言说。而且,文字的创作,即是个人性情的表露,丝毫勉强不得,即如二苏自幼为学,本出同一源头——“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但因兄弟赋性不同,表现在文字上的风格和品评文字的态度,也就完全相异。苏辙是个朴实厚重的人,所以他所仰赞的欧阳文章,着眼于“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苏轼不然,他看评文章,首重气势,所欢喜的是笔锋精锐、议论英爽之作,看到一篇好章,即拍案称快,如欧阳文忠初见他的文字一样,连呼快哉、快哉!又如他欣赏李廌的文字,即在于它有飞沙走石之势,所以,夏均父诗说:“栾城去声色,老坡但称快。呜呼二法门,近古绝伦辈。”

        苏轼作文虽求快意,笔墨淋漓,看似平易,但也有工细的一面,非如后世那些斗方名士,兴到为之,随手挥洒,自称才子。他也一样有句斟字酌的过程,细针密缕的工夫,和欧阳文忠一样。

        欧阳修作完一文,便将稿子贴在墙壁上,坐卧之间,随时复看,随时修改,必至自认完美无疵,方肯脱手示人。苏轼虽然才思敏捷,落笔之前,先有腹稿,旁人只见他文不加点的才气,但他自己腹内经营,并非完全不需推敲,只是灵感来得快,他又敏于捕捉,不着痕迹而已。

        前人于苏轼诸孙处,得见数幅诗稿真迹。有一幅和欧阳叔弼(棐)诗,“渊明为小邑”句,初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改作“县令”,凡三改才成现在这个句子。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初作“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句,确有语病,仍须涂抹再三,改而又改。

        蜀中石刻东坡文稿,改窜之迹累累,费衮《梁溪漫志》里,具注两篇,颇堪玩味。

        不过他读书多,记忆力强,一笔在手,左驱右转,无不如意,确也是罕见的才能。

        苏门中人,常有旁观苏轼当众写作的机会。一日,苏轼与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人会于私第,忽然有旨,令撰《沿路赐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使吕大防银合茶药诏》,他便磨墨伸纸,落笔写下开端“于赫神考,如日在天”八个字,适遇外间有事,苏轼搁笔暂出,诸人拟续下句,都猜不出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苏轼回来,马上援笔续写道:“虽光明无所不临,而躔次必有所舍。……”

        诸生大为叹服。

        这段时间里,苏轼有《鹤叹》(一作《病鹤》)这一首名作,虽欲以鹤自况,但结果则又不免感叹“愧不如鹤”,而以“难进易退我不如”来自嘲,写尽身不由己的悲哀。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

        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另一他身后的传说,尤为有趣。

        洪景庐(迈)在翰林院日,公闲,到庭院中去散步,见一老叟在花丛前晒太阳,随便问他是哪个地方的人。老叟说:“京师人,几代都在翰林院里当院吏。现在八十多岁了,年轻时还见过元祐朝的各位学士;目前子孙仍在本院作吏,所以养老于此。”接着又说,“听说今日文书甚多,学士才思敏绝。真不多见”。

        景庐面有得色,便说:“苏学士想亦不过如此速耳!”

        那老人点点头,然后叹道:“苏学士敏捷亦不过如此,但他不曾检阅书册。”

        景庐大为惭赧。

        这景庐即是著《容斋随笔》《夷坚志》的洪迈,是一位学问渊博、究极群书的学者,官至敷文阁待制、端明殿学士,终亦不如苏轼记忆力的特强。《容斋随笔》里指责苏轼诗中用事错误的地方很多,也许是老吏一言的刺激使然,其实,些许小节,亦不足为大诗人病。如太后以金莲烛送他归院那一晚,苏轼连撰吕公著平章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三制,必须于顷刻之间写成,才能于当夜呈核,翌晨宣麻。而读者以为:“三制成于顷刻之间,撷史粹经,悉出吐属,可见其奋疾如风。”到底不完全是苦学所能达到的天才境界。

        苏轼元祐在京师,先后不过三四年间,除奏议外,所作《内制》集有十卷,附《乐语》一卷,《外制》集有三卷,文繁体备,内容有朝廷典制、宫禁仪文、宰执恩例、馆阁掌故、寺观致祷、原庙告虔、外藩部落与边臣使客间的朝聘燕飨、抚绥存问,另有修省哀慕、节序令辰的应景文字,包罗万象,竟有八百余篇之多,可见他工作之重,下笔之快。

        而且在此期间,他还有若干皇皇巨制的大文章,如二制官公祭司马光文,范镇取以志墓者;《司马温公行状》;敕撰《富郑公(弼)神道碑》《赵清献公(瞻)神道碑》《范蜀公(镇)墓志铭》:凡此皆是一代伟人,言行要作天下的模范,事功要作国史之根据的,岂是等闲文字。又如《张方平文集叙》《欧阳文忠公文集叙》,为范纯仁作其父《文正公(仲淹)文集叙》,也都关乎一代政事、文运流变发展的历史,只有苏轼才有资格撰写文章;而且在私人关系上,张方平、欧阳修、富弼、司马光对他的提掖,范镇对他的关爱,知遇之感,奖掖之恩,使他不能不竭尽心力,记述他们的事功行谊,以不朽的文章才配记述不朽的人物。

        只有作诗,他自己也说:“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与王定国书》)这虽是黄州后期的话,但很明显,他的兴趣集中到书画上去后,诗情便偏枯了;同一理由,苏轼元祐在京,政务忙碌,稍有公退余闲,则朋友往来多,宴饮聚会多,谈玄说艺,把所剩的精力时间都用尽了,这段时间里,诗词方面,几近曳白。

        赵翼《瓯北诗话》说得不错:“东坡自黄州起用后,扬历中外,公私事冗,其诗多即席即事随手应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烦,故遣词或有率略,押韵亦有生硬。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此其诗之易工也。”

        所以苏轼元祐前期的诗作,不但数量很少,而且竟无一篇可与黄州名作相提并论的。

        至于苏轼作词,历来最受批评,大抵指他以诗为词,不协音律,不可歌唱而已。南渡女词人李清照作《词论》,目空前古,持论甚严,她说:

        ……至晏元献(殊)、欧阳永叔(修)、苏子瞻(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不但易安居士如此说,如苏门陈师道亦言: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晚唐五代之际,词之初起,它的生命是音乐,原不过供人歌唱的艳曲,写景则不出闺阁园亭,写情则不外伤春怨别,所以填词必须协律,意境限于温柔婉约一路。

        以后经过多少词家的努力,词的意境才扩大到可以抒写自我的情意,成为有鲜明个性的文学创作中之一体;但各家表现的风格,总还拘束在浓丽的色泽和纤细柔婉的意致中,跳不出这个狭隘的范围。而胡寅(致堂)《酒边词叙》说:

        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这自是最高的称誉,王灼《碧鸡漫志》亦说:“东坡先生非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这便是说,苏词虽然不谐旧格律,却能创出新道路。自唐、五代以来,苏轼首先跳出向来低吟浅唱的调门,以轶尘绝俗的豪气,高唱他胸中激荡的感情。高亢处出神入天,率性而行,音韵格律再也不能约束,甚至连词调句法的限制,他也不管,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照词调应为五、四、四断句,但他写的却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依凡理,这是一阕破坏格律的坏词,但是王国维说这阕和韵词的才情境界,反而凌驾章楶原唱之上,“才之不可强也如此”。

        东坡词只有三卷,共三百余首,是全部著作中分量最少的一种,然而他是扩大词的境界,变婉约为豪放的第一人。王鹏运《半塘遗稿》说:“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

        苏轼自憾平生三不如人,即是着棋、吃酒与唱曲。他因自己不解唱,怀疑所作的词付诸檀板,到底唱不唱得好。一日,在翰林院,问一善歌的幕僚道:

        “我词何如耆卿(柳永)?”

        “郎中哪比得学士!公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苏轼为之抚掌大笑。

        所以晁无咎说,“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比陈师道的见识高明得多。而且苏轼并非真不能歌,晁以道说:

        当此时也,大局鱼烂,苏轼被远谪岭外,心情十分沉重,非引吭高歌无法尽吐胸中的块垒,只是一个特例而已。

        再说,《东坡乐府》中,也有清丽舒徐之作,如《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偶作小记,偶书小简,以些许文字写出无限清思,美不可言。杨升庵(慎)颂曰:“东坡尺牍狎书,姿态横生。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行徐婉转,纤纤如抽茧之丝。恐学者所未到也。”

        兹举数例: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书赠何圣可(黄州)》:

        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想当一笑也。

        《冬至节日与孔平仲》:

        日至阳长,仁者履之,百顺萃止。病废掩关,负暄独坐,醺然自得,恨不同此佳味也。呵呵!诲谕过重,乏人修写,乃以手简为谢,悚息。

        《儋耳致秀才姜唐佐》:

        今者霁色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与共之;然早来市无肉,当相与啖菜饭尔。不嫌,可只今相过。

        以上偶录小简三则:一写寒夜灯温的佳趣,二写醺然曝日的自得,三写吃菜饭后饮茶一盅的怡逸。风神飘逸,如见诗人萧然自得的音容笑貌;但是由此可见,苏轼这人总不是个十丈红尘中的冠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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