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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红裙白酒

        譬如高龄八十五岁的词家张先(子野),那么一大把年纪,还要买妾,苏轼作诗戏他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全篇皆用张姓典故,人以为难,但他心里并不认为应该。

        青鸟衔巾久欲飞,黄莺别主更悲啼。

        杭州有三个颇负诗名的官伎,那是周韶、胡楚和龙靓。周韶色艺更为一州之冠,她的嗜好也与众不同,喜欢茗饮,曾与蔡襄斗茶,而且胜了,因此名望更重。她听说这个代理太守那么宽大,马上援例陈状乞嫁。苏轼知道此姝是陈襄所嬖,提笔判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周韶无奈。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苏轼年未四十,但借口“老了”,声色场中,他只当作过眼云烟,竭力不让自己留滞。然而,感情这东西,有时并不完全能用理智控制,尤其本来热情的人。所以在杭州最繁华的沙河塘闹区,似有一个他所默默向往的女孩,惜乎不知道她的名字,集有《戏赠》一诗道:

        犹忆去年题别处,鸟啼花落客沾衣。

        事后,陈襄很是懊悔。翌年,苏轼于常润道中作《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之一,还代陈襄惋惜:

        苏轼在京,官虽不大,但是文名甚盛,为名公巨卿所推重,自是政治社会里的名流,才望出众的人物。所以自来杭州,凡是中央派驻在杭的官员,都纷纷邀他参与宴会,以有他在座为荣。朝夕饮宴,几无虚日,最先提出抗议的,当然是他的肠胃,苏轼对亲近的朋友诉苦道:“到杭州来做通判,真是入了酒食地狱。”

        缑笙一曲人何在,辽鹤重来事已非。

        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

        草长江南莺乱飞,年来事事与心违。

        官伎之外,达官贵人之家,自设家伎之风甚盛。以致京师中下等的家户,不重生男重生女,生女则爱若拱璧掌珠,待得稍稍长大,就随其资质,教以各种艺业,以备士大夫家采拾娱侍。侍女的名目繁多,有所谓身边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大杂剧人等,就中以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之家不可用。

        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苏轼欣赏有气质的女孩,而极不喜欢“妖艳的女人”,这可从他创下的一个“名判”中看得出来。

        稍后,苏颂来杭,陈襄设宴接待,召韶侑酒,她就托这位贵宾向陈太守关说,苏颂指着檐间白鹦鹉道:“可作一绝。”她略一思索,援笔写呈。

        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

        我生孤僻本无邻,老病年来益自珍。

        这是当时上流社会的风气,贤者不免。

        其时,周韶有服,穿得一身缟素,楚楚可怜。一座嗟叹,陈襄动了不忍人之心,便准了她的请求。周韶再拜泣谢,其同辈胡楚、龙靓都有诗送她。

        殷勤莫忘分携处,湖水东边凤岭西。

        故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

        陈襄和作之第三、第四两联,更是怀念这个女孩子的深情不解,也是一首好诗: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点检几人非。

        双颊凝酥发抹漆,眼光入帘珠的皪。

        最后一句,苏轼自注“杭人以放鸽为太守寿”九字,实亦聊为掩饰而已,果是放鸽,则第二联两句又作何解?

        宴饮太多,苏轼实已非常厌倦,时亦托病逃席,但是喜欢热闹的陈襄不肯放过他,写诗来责备他屡不赴会,苏轼只好勉强举个理由,请他原谅:

        当他来杭未久,陈襄公出,苏轼权摄州事,有一官伎,因其性善媚人,人称“九尾野狐”者,陈状请求出籍,苏轼判曰:“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小桥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一日,苏轼在西湖船上望见杭州另一通判鲁有开(元翰)在有美堂上做酒会,投诗道:“指点云间数点红,笙歌正拥紫髯翁。谁知爱酒龙山客,却在渔舟一叶中。”次章却劝他道:“遥知通德凄凉甚,拥髻无言怨未归。”意思是你自有美妾在家里等你回去,你这一大把年纪的髯翁,却在外面与女孩子胡闹。

        苏轼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但头发早白,自以为已老了,不宜唐突美人。如陈襄邀他去城外寻春,诗说:“老来厌伴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游径山回来,陈襄邀他饮酒介亭,他诗说:“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他认为只有年轻人才有与少女们尽情厮混的权利,所以邀周邠同游径山,便说:“少年饮红裙,酒尽推不去。……肯将红尘脚,暂着白云履。”

        宋代士大夫间,宴游之风甚盛,筵席间,醇酒之外,还须有歌舞侑酒的妇人。所以政府定下特别的娼伎制度,规定隶身乐籍的伎女,一律由官府派员监督管理,称为官伎或营伎,她们的义务只应官府征召,工作限于歌舞侑酒,不能以官员为营业对象。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说:“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伎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若官员与官伎有私,即属违法。如蒋堂知益州,被人检举私官伎而降官;熙宁中,祖无择坐与官伎薛希涛通,为王安石所弹劾皆是。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半岭烟霞红旆入,满湖风月画船归。

        北宋当年,豪门巨室,竞以家伎的声容出众,夸耀于人,而士大夫亦很少能有不耽声色的,甚至如小宋(祁)者,坦然承认读书即为做官,做官即为享乐。

        这期间,苏轼有《薄命佳人》之作,这是他对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孩子,所付与的诚挚同情:

        春阴漠漠燕飞飞,可惜春光与子违。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宋庠,仁宗朝为相。某年上元之夜,独坐书斋读《易》,见隔院弟(宋祁)家灯火通明,管弦嘈杂,喧饮直到天亮。他就叫人传语其弟:“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某年上元,同在州学内吃腌菜煮饭时否?”宋祁笑道:“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某月某日同吃腌菜煮饭,是为甚底?”

        熙宁七年(1074),十二岁的朝云进入苏家,即扮演这个角色。

        这种心情,表现在他诗里,如《湖上夜归》,说他酒已喝得半酣,坐在轿子里直打瞌睡,梦中“尚记梨花村,依依闻暗香”。如《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他说:“鱼钥未收清夜永,凤箫犹在翠微间。凄风瑟缩经弦柱,香雾凄迷着髻鬟。……”都说明他这种局外旁观的欣赏态度。

        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宋自开国百年来,天下承平,社会安定,人人有生逢熙和盛世之感,朝廷重文轻武,士大夫们更是扬眉吐气,一朝通显,立即竞事奢华,度其靡丽的享乐生活,尤其在女色方面,极其放浪,极其沉湎地尽情恣纵。苏轼即曾感叹过,就他所目睹的三朝人物中,不沾声色之好的“完人”,他还一个也不曾见过。

        一般通例,士人不得志于仕途时,往往逃入醇酒妇人的圈子里去,麻醉自己,但是苏轼却只乐与朋友群居,“性不昵妇人”。俞正燮《癸巳存稿》有一条记古之不昵妇人者,以为苏轼之所以如此,“或由勤于人事,或历忧患,亦或由天性”。就他所提出的这三个原因中,到底还是最后这个理由比较接近。苏轼性情豪爽,口没遮拦,凡事缺少耐力,非但不善与女人缱绻,甚至家里的妇人,包括他夫人在内,也不常见面说话。他只喜欢和朋友在一起高谈阔论,没有耐心跟妇人孺子厮磨。所以他虽常日参加饮宴,置身众香国里,却永远站在腻热氛围圈外,默默欣赏少女的风情,享受衣袂间散发出来的香气,而很能克制感情,决不在这方面形成泛滥。

        肯对红裙辞白酒,但愁新进笑陈人。

        也有他喜欢的女孩要离开时,作《赠别》诗,也会一往情深起来。如言:

        《东坡乐府》有“乳燕飞华屋”那阕《贺新郎》词,杨湜《古今词话》造作杭伎秀兰为府僚所责,苏轼为作此因以解其困云云的故事,言皆鄙陋,极不可信,而毛本竟据以为苏轼自注的题语,尤其可笑。因为这个假故事传说甚广,所以附记一笔。

        苏轼在杭,为一州的副首长,亦不能没有家伎。他家向来俭约,但只数人而已,而且将她们看成侍卫、副官之类。苏轼惯常向客人介绍道:“有几个搽粉的虞候,出来祗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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