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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追捕

        苏轼到湖州任,是五月二十日,至七月二十八日,即被御史台所派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在任不过两个月又八天。

        七月初七那一天,秋阳杲杲,天朗气清,苏轼趁此大太阳,在家曝晒书画,无意间看到亡友文同送他的那幅双钩着色的“偃竹图”,追念昔游,忽尔人天永隔,不禁悲从中来,废卷而失声痛哭。殊不知这两个月间,京中群小已经编织好一重天罗地网,即将迎头罩来,此日之悲,也许就是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灾祸的先谶。

        御史台将要派人赴湖州逮捕苏轼,在京的王诜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派一干仆赴南都通知苏辙,苏辙即派人往湖州告知老兄,让他有个准备。不料皇甫僎带了一个儿子,两个台卒,倍道疾驰,其行如飞,追赶不及。幸而到润州时,他的儿子病了,求医诊治,耽搁了半天,苏辙派的人才能比他先到一步。但只为此,王诜在本案中落了一个“泄漏密命”的罪名,成了仅次于苏轼的第二号人犯,他若不是驸马,恐亦难免牢狱之灾了。

        七月二十八日,皇甫僎带了两个台卒,突然闯进州衙来了。是日,苏轼先已在告(假),通判祖无颇权代州事。皇甫僎径入州厅,穿着靴袍,秉笏立于庭下,两个台卒左右夹侍,白衣青巾,顾盼狞恶。全衙人心惶恐,以为将有不测的大祸,立刻就要爆发。

        苏轼是个书生,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惶恐不敢出见,与祖无颇商量,该怎么办。无颇说:“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苏轼问:“该当穿什么衣服出见?”自以为既已得罪,不可再穿朝服。无颇说:“现在还未知是什么罪名,当然仍穿官服出见。”

        于是,苏轼也穿了靴袍,秉笏与皇甫僎对立庭下,祖无颇及职官都戴小帻,列于苏轼身后。

        看到这两个台卒的衣服里面,有物隆起,像是藏有匕首,皇甫僎又装模作样,许久,都不开口说话,人心更加疑惧,逼得苏轼只好开口问道:

        “轼自来惹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

        至此,皇甫僎才说:“不至如此。”

        无颇走上一步,揖道:“太博必有被受文字(指逮捕状)?”

        皇甫僎问:“你是什么人?”

        “无颇是权州。”

        皇甫乃命台卒从怀中取出,原来只是“台牒”,交给了祖无颇。

        打开台牒来看,不过是寻常的追摄行遣而已,只是皇甫僎故意那样威吓他们。

        随即催促苏轼速行,两个台卒走过来,将苏轼扎了绳子,即时出门。

        一说:“吏部差朝士皇甫朝光(疑是僎字)管押,东坡方视事,数吏直入厅事,捽其袂曰:‘御史中丞召。’东坡错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门,家人号泣出随之,郡人为涕泣。”

        不论哪一说对,祖无颇所目击的,是“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王夫人得讯,急忙追赶出来,家人号泣相随,苏轼无话可说,突然想起前在洛阳,听李简夫讲过一个故事:

        从前真宗东封还都,沿途访寻天下隐士,知有杞人杨朴,就请他来朝相见。上问曰:“卿临行,有人赠诗否?”朴对曰:“只有臣妻一首:且休落拓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皇上大笑,放他还山。

        这故事,王夫人是听说过的,所以轼就顾谓老妻道:“你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吗?”

        王夫人凄然失笑,苏轼就此快步出门,只有长子苏迈一人,徒步相随。

        这时候,州衙内外,都被皇甫僎所故意营造的恐怖气氛所笼罩,权州事祖无颇都畏避一边,不敢相送,亲戚朋友都惊吓得倏时星散,只有王适、王遹两兄弟不去,一直送出郊外,劝慰苏轼道:“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

        他们回去后,就帮忙苏家整顿行李,将苏轼一家二十余口,送往南都苏辙家寄寓。

        同僚中,只有掌书记(相当于现在的秘书主任)陈师锡,赶来饯别,并且帮忙安辑苏轼的家眷。师锡字伯修,建安人,少游太学,颇有文名。元祐朝,苏轼三上章荐其学术、德行、文章。李之仪论其为人曰:“特表见于东坡老人赴狱之际,天下识与不识,已想见其人。”即指此日之事。

        皇甫僎奉命追取苏轼,曾以安全理由,请于途中每夜所至之处,将人犯送往当地官署寄监,竟如押解江洋大盗一样。此议,神宗不许,以为只是根究吟诗的事情,不消如此。

        苏轼被置舟中,船行至太湖鲈乡亭下,停舟修舵。这一晚,风涛倾倒,月明如昼,苏轼独自沉思,如此仓卒间被拉而去,祸不可测,将来发下审理,一定会连累很多亲朋好友,不如现在闭上眼睛,纵身入水,顷刻之间,可以一了百了。心里这样暗自打算,但是前后左右,吏卒监守严密,苦无脱身机会。至扬子江边,苏轼趁渡江上落的机会,便欲投江自杀,但是仍被监守的吏卒拉住,从此将这钦犯,看守得更紧,苏轼求死亦已不能。

        鲜于侁,时为扬州太守,苏轼这件案子发生时,就有人劝他将与苏轼往来文字,即速烧掉,以免后患,子骏说:“欺君负友,吾不忍为。”八月初,苏轼解至扬州,侁独求见一面,但为台吏所拒,惘惘而归。

        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友人杜介家纸窗竹屋,清静萧散,自己则已成了罪犯,真有天上地下之别,不禁生出无限的羡慕。后在黄州,《与杜几先》云:

        八月初,就逮过扬,路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君家纸窗竹屋依然。想见君黄冠草履于药墟棋局间,而鄙夫方在缧绁,未知死生。慨然羡慕,何止霄汉。

        行至宿州,得御史台的命令,要所在州郡,搜索苏家。其时他家眷口,已在赴南都的船上,州郡官望风承旨,居然派遣大批吏卒坐船追赶,中途将王夫人等的船只拦截之后,团团围住,细细搜索。苏轼于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说:

        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皆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始入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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