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巩既去,於潜诗僧参寥,又自杭州来谒。
苏轼在杭三年,数往於潜,游径山诸寺,从未言及参寥,当时似尚未能相识,参寥与秦观交好,这次,似为秦所引见。
参寥曾有《临平道中》一首,苏轼十分欣赏,诗为:
身行异地老多病,路忆故山秋易荒。
风蒲猎猎弄清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二人一见如故,馆于虚白堂,苏轼次韵僧潜见赠诗,对他高洁的风标,非常倾倒,如言:
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
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
唐徐州尚书张愔,有妾关盼盼,色艺冠绝于时,初纳时,设乐宴客,三日不绝,宠爱逾常。白居易为校书郎时,游淮泗间,曾经参与张尚书家宴,亲见盼盼,称她能歌善舞,丰姿娴雅,赠诗落句有“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语。
云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剪儿童惊。
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
一日,苏轼宴郡僚,酒罢,他对座客道:“参寥虽不与此集,但不可不给他一点麻烦。”遂与众客同往虚白堂去看他,红妆多人,簇拥甚至。苏轼叫马盼盼持纸笔向他索诗,参寥笑作一绝句: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苏轼大讶道:“我亦尝见柳絮落泥中,心想可以入诗,偶未收拾,乃为此老所先,可惜,可惜。”
参寥虽然自幼出家,但性情偏执尚气,多与人迕,看不顺眼时,常常面折人过,给人难堪。他哥哥的儿子,不大长进,参寥嫉视如仇,许多人对他不大谅解。
参寥诗最大的长处,一点不带僧诗常有的“蔬笋气”,但有时候,却就不免犯起“绮语戒”来,如:
去岁东风上苑,烂窥红紫厌平生。
如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
士论以为参寥好作诗,是其一病,而好骂人,尤不应该,但是苏轼为他辩道:“参寥是性情中人,骂人并无心机,如虚舟触物,未尝真怒。”
苏轼与参寥坐在虚白堂里闲话,有人送活鱼来,苏轼不喜杀生,就命人放到百步洪去,参寥赋《放鱼》诗:
嘉鱼满盘初出水,尚有青萍点红尾。
银鳃戢戢畏烹煎,崛强有时俄自起。
彼客殷勤赠使君,愿向中厨荐醪醴。
使君事道不事腹,杞菊终年食甘美。
传呼慎勿付庖人,百步洪边放清泚。
回首无欺子产淳,谩道悠然泳波底。
苏轼和作,从鱼想到水灾后老百姓的困苦,身为民牧,不觉额头上出汗,句有“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不料后来这也算是反对新法的证据。
王巩去已一月,苏轼怀念定国当日此游之乐,再与参寥放舟洪下,小舟一叶,投入南下的急流中,像飞梭一般擦过乱石,随流而下,疾如兔走,势若鹰落,如骏马下注千丈高坡,如断柱之箭离弦飞逝,苏轼说:“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如此险中得乐,虽然痛快,但他立刻联想到我们的生命,也像这百步洪的河水一样,不舍昼夜地流逝,这样虚浮的人生,又何必纷纷争夺。他指着岸边石上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篙眼,对参寥道:“人生千灾百劫,总要过去,只要此心无所执着,造物也奈何我们不了。”
十月将尽,参寥欲去,与苏轼散步园中,苏轼看到老楮树上生着黄耳蕈,觉得一向没有美味的素斋请他这位方外朋友,很是歉疚,这黄耳蕈本来甚合待客,只可惜参寥即将“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他将不在乎这点木耳了。
参寥和诗曰:
铃阁追随半月强,葵心菊脑厌甘凉。
参寥,原名昙潜,苏轼为改道潜,字参寥,浙江於潜浮溪村人。俗家姓何,幼不茹荤,父母听其出家,以童子诵《法华经》,度为比丘,受具足戒,于内外典无所不窥,能文章,尤喜为诗。既为苏轼之客,每于座上赋诗,援笔立就,一座嗟服。
西去想难陪蜀芋,南来应得共吴姜。
白云出处原无定,只恐从风入帝乡。
苏轼作诗送参寥行,照一般人的见解,以为诗人骋其忧愁不平之气,发而为诗,如上人者,求空寂灭,百念灰灭,颓然淡泊,该已失掉了发动诗意的气势,胡为乎作诗不倦?苏轼认为“不然”,诗与禅可以结为一体,演成妙谛。他说:
苏轼此一见解,扩大了诗学的领域,用禅的意境来丰富诗的内容,为一重大的创意。
得参寥为友,苏轼十分得意,书告文同说:“其诗句清绝,与林逋(和靖)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肃然。”后来与秦观书中也说:“参寥真可人,太虚所与之,不妄矣。”
十月十五之夜,苏轼梦登徐州名迹燕子楼。
张愔逝世,盼盼感激深恩,誓不再嫁,还居徐州尚书旧第内之燕子楼,凡十余年。白居易非常称赏,作感旧游二绝句,末章云:“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又作《感故张仆射诸伎》诗:“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闭门燕子楼中的关盼盼,读到白诗,知道他在讽刺自己,答诗曰:“自守空房恨敛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遂绝食而死。
苏轼梦登燕子楼后的次日,迷惘于这个凄艳的故事,亲自往寻其地,在园中徘徊甚久,作《永遇乐》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緌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说梦,常为有所避忌的托辞,如此词前半阕,固是凭吊燕子楼中的唐朝美人关盼盼,而后半阕则明白说出自己的心境,“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他虽不必如张愔那样做“空锁楼中燕”的傻事,但亦不能真个忘情,天涯倦客归去后,还希望有人能对黄楼夜景,为他一叹。苏轼胸中这一片缱绻柔情,恐怕只为怜取眼前的“新怨”马盼盼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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