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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隆街凶杀案

        所有的女人都是美丽动人的,至少在她们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是如此。有时这种美丽会是长久的,而女人们对美丽的眷顾取决于这种美丽为谁而绽放。

        有些女人仗着自己的如花容颜,在大萨布里耶林阴道上引诱一些有魅力的男士。与此相反,另一些女人则认为这是轻佻的街头女郎的行为。由于对美丽的怀疑和轻视,很快她们就会发现自己脸色憔悴,下巴松弛,乳房变得干瘪,肚子上满是皱皮,而腰竟变得和谷商仓库中的麦袋一样粗。

        人们一直相信化妆品是一个女人美丽常驻的秘密。但这是那些情场失意的女人的恶意攻击!殷勤而礼貌地要求被爱,就会美梦成真!因为您已学会了如何变得美丽。

        粘西比,她呀,从不担心怎样看起来才叫优雅。她太清楚造物主对自己的“恩赐”了,甚至于她们家惟一的一面镜子(她母亲的)也只有手掌那么大:粘西比长得如同一个男人。不是男孩,是男人:她肩膀宽、脖子粗,屁股与肩膀一样宽大,大腿则像柱子。她的脸,如果我们能宽容一点儿地评价的话,还是显得很刚毅的:低额头、大鼻子外加正方形的下巴。她金黄的头发倒与她的名字相配(粘西比意为“黄色的母马”),显露出她那粗犷的线条。外形上,她应该差不多全承袭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原先是个伊洛特(即农民),现在已获得自由并成为了一个牧羊人。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向往着男人的臂弯,这是真话;在所有年轻的独身女子脑中都旋绕着男人身上混有的四种元素:火一般的想象、风一般的狂热、水一般的性格、大地一般的肉体。她心中的男人应该有足以让她不再使用暴力的气度。不过这些也仅限于了解和她同境况的女孩的想法而已。对她而言,兴奋是那么短暂却又令人失望,欲望也只不过是虚无的幻影:尽管她对女人存在着吸引力,但她并不是同性恋。

        她贫穷且缺乏魅力,为此她差点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直到将近24岁时,也就是在一个有名的犹太人(而后又遵循希腊说法被重新称为耶稣)假定诞生日前的438年,她终于迎来了求婚者。

        她尚能记起那天直到最后一秒所发生的事,那天是塔尔捷利翁月(依据雅典历法大约在六月)上旬的最后一天。

        求婚者有着一张希勒诺斯人特有的丰腴面庞,鼻子扁得像口锅,鼻孔撑得很大,嘴很宽,眼神极敏感。牧羊人早在17年前与克里特人的战争中消失了踪影。接待这位陌生来访者的是他的遗孀,也就是粘西比的母亲,赫拉。她眯起眼,打量着这位求婚者略带粗俗的微笑。他憨厚的神情不同于那些头饰古怪的街区男孩、奶酪商贩的儿子或教士,他们只会采取蠢笨的办法使人们相信自己是多么的富有——其实,简言之,他们只不过是新近从某个沿海村庄登岸的一群废物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苏格拉底。”

        “你几岁了?”

        “31了。”

        差不多是到了一般人结婚的年龄。在15岁到30岁之间,人们总是不停地追逐无赖或妓女,但一过了那个年龄便该考虑生儿育女的大事了。因为这样做既可以为城邦提供士兵,也可以延续祖宗香火。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赫拉继续问道。

        “我父亲,索夫洛尼斯克,是个石匠。我母亲,斐纳莱特,是个助产士。”

        “是谁向你提起粘西比的?”

        “尤洛斯。”

        那人住在顺雅典娜神庙大街往下走右手边第三条街上,他长着一口浓密的大胡子,并且是个知道何时该问自己的职责又何时不该问的智者。尤洛斯了解世上的很多事。紧接着赫拉又问道:“那么你又是做什么的?”

        他大笑起来。一见他笑,赫拉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向他求了婚。他笑得像个肮脏的顽童,像那些在偷窃家禽时被人拧住了手腕或是幸运地被赏了一只鸡腿的小偷一样。

        “那么至少你是雅典人吧?我家可不欢迎外国佬。”

        “我是雅典人,我有自己的房子。”

        “但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哲学家。”

        “哲学家?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再一次大笑起来,解释说哲学是一门科学或是一门艺术——人们以前从不知道它存在两个支派。其一是诡辩学,目的在于说服对方。其二是智慧学,使人了解怎样说服自己。他本人,教授的正是智慧学。

        “这可真是复杂。”赫拉评价道。

        同时,注意到这位求婚者身着旧长袍,她便另加了一句:“你看上去可不像收了很多学生的样子……”

        这一次,他俩一起笑出了声。

        “喝一杯吗?”

        “十分愿意。”他回答道。

        他们相互碰杯之后,她便起身去拿面包和存于盐水碗中的橄榄。

        “我们家并不富裕,”她用一种激将的口吻说道,“如果你的目的是入赘我家并从我这儿得到一笔丰厚的嫁妆,你一定会失望的。”

        “我知道,光是看看就知道了。”他半带微笑地答道,“但我并不需要入赘,而且她的嫁妆将永远是她的财产。”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的每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早上起床,有朋友过来向我请教问题并请我吃午餐。然后我又碰到另一些人,他们也需要我给予建议。午后,我须向那些投身城邦事业的年轻人教授推理学。然后被邀请吃晚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一番解释使赫拉放了心,并还隐约记起确实曾听人说起过在离斯托阿果蔬市场不远的广场上常有一位有声望的学者向人们提供建议的事。然而她还是斟酌了一番这个男人周围是否真有那么多年轻人。仅此而已。

        “粘西比,你是见过了吧?”她问道,话中饱含弦外之音。

        “我见过她了。现在她是丑了点儿,但也许明天就会变美的。谁知道呢?难道你认为我是来娶阿弗狄洛特的不成?我来是为了娶一个老婆。”

        “那为什么选她呢?”

        “恰恰是因为她不漂亮。像这样,没有人对她会有别的什么想法的。我其实也很丑。她穷,我也如此。我们真的很般配。”

        “实际上,你真是明智的。”看着这位求婚者的眼睛,赫拉承认说,“这就是说你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女人那样来爱,而是当作一位妻子。”

        她把粘西比叫到了身边,女儿的神情极不愉快,还隐约显露着傲慢之气。她只看了一眼这个陌生人,便已明白母亲已把自己卖给了他。

        “怎么了?”她低声咕哝道。

        “这位先生来向你求婚,我已替你做了主。他叫苏格拉底。”

        没过多久,粘西比便一下子发觉她母亲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尽管如此,她表面上还故作矜持。他那张略带轻浮的脸庞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尤其是那双蓝眼睛,眼球微显突出,目光却饱含了游戏人间的意味。他应该笑啊,这个调皮的家伙!在那些静待闺中的日子里,她看过的男人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神情愉悦且亲切,就算这亲切只是她的假想也好。他,微笑着;而她,则发觉他那穿过金黄胡须的厚嘴唇犹如一连串灌木中的覆盆子一样令人心醉。

        “那婚礼的开销怎么办?”赫拉问道。

        “需要花多少钱呢?”苏格拉底回答道,他对这些只有些模糊的想法而已。

        “确切地说,起码也得要3个斯塔特尔吧。”

        “3个斯塔特尔!”

        但他说3个斯塔特尔时就像在说3个小石子似的,显然,他对钱没有任何概念。

        “人只结一次婚,苏格拉底。”

        “那好吧,我给。或者倒不如说,我的朋友和学生们会给的。”

        “你是说过你有房子吧?”

        “是的,在埃隆街,林内区。”

        “真是个好地方!”赫拉惊呼起来,“是在缪斯山上吧?”

        “是的。”

        “是你继承的吗?”

        “不是,是别人送的。”

        听到这些,赫拉觉得有这么多阔绰的朋友能在那个区送他一座房子,这样的女婿还不赖。而看到粘西比对能在林内区生活早已两眼放光了,她便又问询房子是大是小。

        “挺大的。她的闺房可以有3间屋。”

        “3间!这样的话真是座宫殿!”

        于是粘西比和她母亲便过去瞧个究竟。房子有2普赖特尔(1普赖特尔约30米)长,面对着埃隆街。有八扇窗,一层还带有木质阳台,这就意味着此处的主人还得为这奢侈品缴税。地面面积至少也有5阿尔邦(1阿尔邦相当于70平方米)。此时正是伯利克里著名政权时代。5年后,粘西比为苏格拉底生了两个漂亮的孩子,那么作为交换,她又得到了什么呢?是结婚时那场世界性的演出。那个狡猾的家伙当初向她求婚时可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其实他还是伯利克里雅典十将军会议员之一,是民主党首领和城主。爱加冬贝翁月(大约是七月。此月的希腊名可以解释为每年在巴纳特内节时向雅典娜女神献上上百只牲畜作为祭品)中旬的第五日,埃隆街上,当开始经历婚姻的粘西比在晚餐时得知此事后,她大为惊讶。像她一样的妇女,永远都不可能见到,哪怕是远远地望一眼这样的一群人。起码有两百多人,他们均身着缀有金子和宝石的紫色长袍,头发被考究地整理过,而这些在千真万确进入她的眼帘之前竟一直被忽视了。这些优雅的男士们,他们能清楚地嗅到权力的气息,一如嗅到身上的香油味般容易。还有那些奢华的礼品:伯利克里本人送来了一个精工制作的小牛头般大的银碗,当然还有盘子,同样也是精雕细琢。另一些人送来了整罐整罐的好酒,大块的猪肉、禽肉……光是装酒就用了14个大瓮!原本应是她的父亲主持献祭并宣布典礼开始的,但牧羊人消失踪影已经很久了,也许是被流放到了某个小岛上或是在哪儿死了。所以这一任务就交到了粘西比一个兄弟的手上。他在母亲和最小的妹妹粘西比面前向家中的神坛献上了一只鸽子,这意味着粘西比与家庭的分离。新嫁娘的头发被考究地整理过并抹了香桃香,显得熠熠发亮。她化了从未化过的妆,胆怯地不敢去碰她雪白的长裙。她差不多可以用漂亮一词来形容了。她显得那么焦虑不安,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门口:他会来,还是不会来?他终于来了,粘西比立马笑逐颜开。她向他伸出手去,跨过了那道已不再属于她的门槛。

        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是婚礼组织者,正在街上等着这对新人,一人手中还拿着婚礼的火炬。

        他们口中唱着宗教的赞歌,簇拥着这对未来的夫妻朝埃隆街走去。到了家中,苏格拉底用强有力的臂膀灵活地抱起了粘西比,小心地跨过门槛,为的是不让她碰上。已有一大群人在里头等待了。一位尊者引领新娘来到祭坛前,他洒了圣水然后要求新娘去碰炉床。她将手置于滚烫的石头之上,那人见状便向火中倾倒酒与牛奶。这以后,他将一小块圆面包交于苏格拉底手中,新郎将它一分为二并把其中的一半给了粘西比,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两人默默地将自己的那一份吃完。欢呼声随即而发,人们向他俩献上了鲜花,赞美与祝福之声不绝于耳。舞会可以开始了。

        粘西比落了单,这样她便有足够的闲暇进行思考。如果她还像那些独身者一样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那至少她还有智慧。总而言之,她从不对自己说那些关于性事的空话。

        正因如此,当婚礼的夜晚降临时,她心中的新鲜感远甚于激动之情。不管怎样,当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看着苏格拉底褪去长裤时,还是着实被他身上特有器官的尺寸吓了一跳。她从未真正看过一个男人裸体,她对男性这一器官的所有了解仅限于对雕塑模型的观察而已。然而,雅典人在看待男性生殖器的问题上有一奇特惯例:尺寸小的才叫美。因此所有的雕塑家都赋予男性神灵及成年男子一个在现实生活中看上去是未成年的男孩才该有的阴茎(此惯例被历史学家广泛确立并解释了一些为今人所不认同的希腊艺术作品)。

        这便直接引发了粘西比的恐惧。她在心中疑惑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不是个怪兽,正如她还惧怕他那希勒诺斯人的脸庞一样。

        “噢,不!”看见他的一只膝盖已经放上了床,她竟大叫起来。

        年轻的丈夫只好用尽他的一切巧辩术说服妻子自己并不是怪物,而且也不该拿那些大理石的雕像与真正男人的肉体相混淆。

        是真的,她感到了兴奋,这一切足以补偿她的忍耐与失贞的痛楚。但当夜色越来越深,粘西比最终发现爱比性更能赋予她快乐,而且她轻而易举地证实了苏格拉底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感受。

        首次尝试了拥抱的滋味后,粘西比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她开始扪心自问她用她的整个人究竟交换到了什么。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对那些可观的女性塑像和对爱情的肤浅知识以外,自己还是回到了一般妇女的行列:她是女佣,是奴隶,是丈夫的邻居。平日的生活与往昔实在大同小异:洗菜、剖鱼、过滤那些瓶瓶罐罐中的饮用水、晒衣服……只有一样是全新的:晾晒卧具和拍打那置于冰凉床上的草褥。而苏格拉底,不管有多少次晚归,总是在天蒙蒙亮时又一次溜走。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终于有一天早晨,他告诉他的妻子自己将要出发去征战。

        “去打仗?”

        “我们要去围攻伯蒂德。”

        他本来甚至可以对她说自己是要去月球攻打厄利尼斯人的。

        “伯蒂德?”

        “在夏尔西迪克。”

        她并不知道夏尔西迪克到底是在哪儿。

        “你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因为伯蒂德背叛了我们。”

        她觉得自己已然成为了寡妇。一阵凛冽的风吹过灰暗的天空。已经到了冬天了,时值安特斯特立翁1月初(差不多是在二月)。

        她询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伯蒂德投降。”

        他给了她一小袋银币。

        “这么多钱,”她说道,“你打算走很久吗?”

        “我不知道,但这些钱够了。”

        够什么?是够她过寡妇生活了吗?她哭了起来。他抱紧她,她愈加抽泣了起来。他放开她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她看见他将腿裹好,手持长矛和盾牌,还有一个小包裹——可能里头放有换洗的衣物。他走过来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告别。她追他至门口,街上已有十来个和他同样装束的男人在等待着他了。不久这支小小的军队就在街的拐角处消失了。

        她整整哭了三天,期间许多妇女都过来看望她。她等待着。

        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她正煮着浓汤,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声响。她过去瞧个究竟,一个男人立在那儿,她几乎没把他给认出来。他是那么苍白消瘦,头发也蓬乱无章。当他见到她时,他将一个小包裹放到了地上并露出了初次见面时那熟悉的微笑。她冲上前去,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而她则抽泣起来。

        “你们战胜伯蒂德了吗?”她尽量哽咽着说了几句话。

        “没有,他们还在抵抗。但他们马上就要投降了。”

        “能对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我会的。”

        “来,让你看样东西。”她说。

        她把他引到了内室,在那儿有一个用木质直角形架支着——她用柳条编成并挂有细绳的摇篮。

        他弯下身朝里看,紧接着他喊了出来:“粘西比!是个男孩!”

        他将这个与自己长的差不多的小家伙轻轻抱在了怀中。

        “是你母亲斐纳莱特将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她说,“你应该是她最后的分娩吧。”

        他向妻子转过身去,对她刚刚说那句话时用的方式和语气大为惊讶。

        “斐纳莱特……她死了。”她说。

        苏格拉底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个男人,他哭了。他看着孩子。

        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了另一个人,他同意地点点头。

        “我等着你给他取个好名字呢。”粘西比说。

        “就叫他索夫洛尼斯克吧。”他决定道。

        他将男孩重新放回摇篮中,温柔得像个乳娘,然后将妻子揽入怀中。

        在人一生中有很多幸福的时刻。也就是说有一些时刻粘西比还有意识要做一位好妻子,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位受人尊敬、知识渊博的丈夫,一位贴心的丈夫。

        两年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男孩,伊昂!但此时苏格拉底已经被雅典的诸多事务所缠身,而她见他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他在前线展现他的无畏精神,同时被人们当成英雄和哲学家看待。

        他又出去打了两回仗,一回对阵德利昂人,一回对阵昂弗波利斯人。像以前一样,粘西比接连几星期都想象着自己会成为寡妇。但必须要保护雅典,而不能让那些想毁灭它的人得逞。

        于是,她开始把世界看成一群男人征服另一群男人的战争。而她自己,则创造着男人。

        她的男人,总是见不着面。以前他们夫妻二人曾一起出发去法莱尔海湾,他们带着装着西瓜的篮子、面包、白奶酪和一小罐酒来到港口那边。他们在沙滩上休息,或者脱去衣服在水中嬉戏。她看着她长着希勒诺斯人面庞的丈夫变成了梭尾螺在水中蛙泳,一会儿又靠近她将她满身溅湿。有时,他们也做做爱,因为没有人看见所以两人都心情愉快。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苏格拉底实际上并不愿意出雅典的城门。他心中的高山大海,其实就是他的城市。他的城市一点点地吞噬了他。直到最后,雅典人民只有了一个真正的妻子,那便是这座雅典城。

        也有几天,她会问自己:她是嫁给了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物?苏格拉底的脾气一如往常,他在她眼中已变得越来越抽象了:一张面具、一个名字、一种名望还有许多孩子,这些并不能构成一个男人。那么热情呢?

        “这不会阻止我思考,但我也不会禁止你的感情。”他微笑着回答。

        这永远贪婪的、嘲弄的微笑!

        “那么野心呢?”

        “什么野心?”

        “我不知道……比如说,变得富有?”

        “你以为我在一张镶满珍珠白银的床上会睡得更好吗?”

        “那么我呢?”

        “你会想要一张青铜桌和一把配套的椅子的……”

        “权力呢?你总对伯利克里和别的什么人充满了信心……”

        “权力,”他严肃地回答道,“就是做那些命令我们的人的奴隶,而有时甚至是他们的牺牲品。我的野心就是保持我的自由。”

        她思考了一会儿。还未到40岁,他就拥有了那么多的智慧和距离感……

        “我知道,你是太好了。”她重又拾起话题。

        “好?”他惊讶地重复道。

        “是的,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必须知道怎样变得残忍些。”

        他耸了耸肩。

        “仁慈是危险的,粘西比,因为有太多的人把这种感情当成是一种优势。至于残忍,每个人都明白那是对懦弱的坦诚。”

        她温和了下来。对他是又敬重,又怀疑,又困惑。她不再继续询问他了。从此以后,当她必须同他讨论家庭问题时,粘西比就会到他卧室门口喊他的名字,因为在得到允许之前她是不许进入那间屋子的。有时,他也会邀请她进来,或者他出来到院子里。

        粘西比很清楚为什么他不让她进他的房间;那是因为他从不是独身一人。他在房间里经常会就城邦问题来向他咨询的人,而关于这些问题他们是不愿在公众面前讨论的;他们为此向他支付薪金,这样他咨询办公室的面积便大大超过了他作为伯利克里第一大将军所享有的办公面积。但有时那些来访者也会宿夜不归,这便不难猜出他们所进行的谈话内容有多么的深刻。而所有这些使得粘西比更坚信苏格拉底不会因为另一个女人而弃她而去。苏格拉底十分尊重雅典的传统风尚,他认为有女人在身边只会使男人软弱,因此他更愿意跟男人呆在一起,但避免情感。对这一切她早就了如指掌:情感离不开愉悦,因此她认为,男人们对自己妻子的忠诚与对妓女的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一般的惯例总是要求男人在长出胡子之前不许有任何情人,因此我们可以断言,两个自由的男人是成为不了情侣的,否则的话则必须要求其中的一个处于被动地位。无稽之谈!自由的男人们可以互相取乐,只要经常去竞技场海域看看就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粘西比对此几乎感到满意,但她也想知道既然男人的身体是相似的,那他们在床上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出于天真,她将一切都与母亲说了。母亲的回答既简单又令人信服,以至于粘西比大为吃惊且气愤不已。

        “但……”她咕哝道,“那样岂不是不舒服?”

        “你这样认为吗?”她母亲面带微笑回答道,“男人身后也可以说有女人的那个部位,两者虽不等同但作用相当。他们从后面也一样会获得我们从前面所得到的感觉。而且,这样不会生出孩子。像那样,他们还能避免子孙过多而分割财产呢。”

        “不管怎么说,我是决不会这样的!”粘西比大声说。

        一件事物的物理层面,正如人们所说,都十分清晰可见。于是粘西比又一次问自己,她丈夫的男性恋人又是哪些人呢?她养成了偷窥的习惯,终于有一次被她撞见一个男人大清早从她家离开:那是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矫健男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护送着一条名贵犬。一切简单明了。那条犬是条猎兔犬,身上长着长长的金色卷毛,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尽管粘西比对权贵知之甚少,但最后她也能猜到那绝不是一条牧羊人所能拥有的犬。她去向经常往来于富人家的邻居——一位女裁缝还有一位女理发师讨教,结果理发师告诉她像那样一条犬最高能值5个斯塔特尔。5个斯塔特尔啊!粘西比想想都觉得气喘。从另一些邻居滔滔陈述的细节中她可以描绘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富有且有名的年轻人拥有着那样一条犬;他成为所有谈话的中心人物,他叫亚西比德。他是阿尔梅奥尼德人,所以也是伟大的伯利克里第一大将军的远亲。粘西比暗自猜测那天她看见的清早离开她家的美男是不是就是这个亚西比德。既然苏格拉底是伯利克里的议臣,而且这是他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她的怀疑也就慢慢变成了肯定。

        这样她便对那些埃隆街的夜间来访者心存细微的宽容。

        一天天、一月月的过去,她对这个亚西比德越来越反感。她不仅常瞥见他的身影,而且在某一天或某两天的夜晚还能听见那条著名的猎犬从她丈夫那里发出的吠声。她最后先是取笑苏格拉底的孩子们,然后又只好祝愿苏格拉底能找到一位既深情又忠诚的男伴。但是,对一个牧羊人的女儿来说,一个会向窗外扔那么多钱的男子,那样一个没头脑的家伙不会是一个和善的人。要知道,那些钱可以买一条犬,买一条值5个斯塔特尔的犬啊!她去找她母亲说知心话。那是一天清晨,她母亲正在缝补一件旧长衣。

        “不管怎么样,”赫拉像只乌龟那样皱起眼睛对她说,“我们不会了解男人,更不会了解丈夫。几句话、几个成员、几把剑,这便是男人。”

        她将针插在衣物上,然后呆呆地望着粘西比说:“关于亚西比德,我的女儿,你有时应该听听外面的谣传。那个据说俊美异常的男孩曾经跟你的丈夫一起打过仗。”

        粘西比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这就是秘密所在啊。她用了点时间消化了一下刚刚得到的信息,然而不同于她丈夫哲学的是,她决定在忽视中寻求幸福。她的父亲,那个牧羊人有时说过:“那些你不能改变的东西,就忽略它们吧。”但人们总认为牧羊人与哲学是沾不上边的。

        一天早上,天气不错,她的耳边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她开始不安起来。她跑出去看个究竟。就像以前一样,孩子们在小巷里玩球。突然,他们全跑了回来,哥哥对她说:“妈妈,街上有个死人。”

        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那是个死人呢?她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扔在一边出去看看,没错,是有一具死尸。他的姿势像坐在大衣上,背靠着屋墙,目光紧锁一处。她看了看这是不是哪个死了几天的女人,离得远远的,因为没有什么比死尸更不洁净的了。那是一个30来岁的男子,很英俊。深色金黄的卷发柔软光滑,像是在早上刮风时应该还活着。当她将他的手臂轻轻抬起并放下时,还依然很柔软,看来他死了并没有多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失去光泽。她大着胆子将它们合上,心却因为希望和恐惧这一对矛盾的感觉怦怦直跳;如果他是亚西比德呢?他的长衣已被乌黑的血弄脏了,不难看出致命的是插在左胸上的一把匕首。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不,她并不认识他。她只是有印象曾在哪儿见过他,但也可能是搞错了。

        他本应死在战场上的,但现在却死在了街上。这是怎样的差别啊?

        苏格拉底此时早已去见伯利克里了。她派奴隶去叫他然后去通知邻居们。他们过来争先恐后地重复着同样几句话:“他真英俊!但他是谁呢?”粘西比的心情很沉闷,这一发现似乎是某种不好的先兆。一只死去的鸟已然不是什么好预兆了,何况是一个死人呢……

        两个钟头后,士兵们过来把尸体载上独轮车运走了。人们把他放在了宙斯斯托阿广场上,就在迪比隆门旁。这是处理无名尸体的一般风俗,为的是好让他的家人过来认领。事实上,一小时后,死者的父亲和几位近亲辨认出他正是菲利皮季,薛尼亚德的大儿子,是500人议会(本页涉及的雅典的主要民主行政机构:500人议会,500人分别由10个部落选出,每个部落50人——是最高的合法权威组织;10将军会,由每年重新选出的10位议员组成,每个部落1人——由它确定帝国的对内对外以及军事政策并对官员进行监督,其职责相当于今天的民主行政机关。阿雷奥帕奇是民主雅典的私人法庭,只断谋杀案及亵渎神灵案)成员之一,与伯利克里同住于肖拉尔戈斯区镇。粘西比刚从集市回来,人们便认出了她,说她正是发现被害者的人,并围过来安慰她。至少有30个妇女还流了泪。不管发生何种情况,人们总是蜂拥而上,粘西比对此异常地反感。

        一位金色头发的瘦小男孩注视了她好久,终于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问:“这是为什么?”

        “这孩子叫菲利普,是菲利皮季的儿子,”一位长舌妇告诉粘西比说,“他的母亲死在了床上,这回他可成了真正的孤儿了。除了爷爷,他的亲人只剩下姨妈和奶奶了。”

        粘西比看着孩子的蓝眼睛,眼眶渐渐红了,里头满是泪水。她从他那儿看到了面对不公的痛苦,觉得十分震撼。

        “我不知道,菲利普。”她温和地说。

        话音刚落她又马上改变了主意:不知道其实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受害。也许自己的丈夫所寻求解决的正是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但苏格拉底,他要解决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在同一时刻,穆塞翁这一富人区一座别墅的二层楼上,熟睡者才刚刚苏醒。其中有一人,一位有着金黄头发和大下巴的年轻男子茫然若失地瞧了一眼绘有阿拉伯花饰的天花板,紧接着又看了看床。上面躺着两个人,一位年轻女孩和一位年轻男子,他们仍在沉睡着。他看了看那个女孩,耸了耸眉。女孩脸上的脂粉经过一夜已经完全褪去,要想辨认出她是谁着实有些困难。而那个男子仍在打着鼾。

        金头发男子弯下身去,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夜壶放在身前准备小解,目光落在了他放在地上的那把剑上。他将剑捡起并置于附近的一张圆桌上。接着他走到窗户那里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向外张望。窗外明媚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花园。

        他又重新回到床边,绕开床仔细观察着熟睡者那一侧的地板。一个杯子被打翻了,许多金币银币从一个钱包里滚了出来,其中还有一把短剑。他拿起短剑,将它拔出并仔细地检查了起来。他似乎在护手处发现了什么,就用指甲去刮。接着他嗅了嗅刀刃,然后若有所思地将剑插入鞘中,穿上外衣光着脚便离开了房间。一条睡在门边的大狗起身向他探了探湿漉漉的鼻子并摇了摇它那条像鸵鸟羽毛般长的尾巴。男子用手拍了拍它。在平台值勤的两个奴隶向他问了好,他点了点头要了一份面包和一杯鲜杏仁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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