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几个月以来一直怀着忧伤的情绪。随着战败变得不可避免。究竟是雅典还是民主会逐渐衰落?他没有解释,因为,不管怎么样,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雷多问过,粘西比回答说:“他的朋友都远离他了。他感到孤独。”索夫洛尼斯克和伊昂在接受了步兵的军事训练(古希腊青年必须参加的军事训练)之后双双回到了家里,有一天向他们的父亲询问:“那么现在呢?”
“您想说然后。我们现在是民主制的帝国。我猜测有一天我们会变成有君王统治的城邦。或者是一个独裁者。”
“如果民主制将我们引向了灾难,那是不是因为它是混乱无序的呢?”索夫洛尼斯克问。
“并不是民主制将我们引向了灾难,是强权主义。在我们进行这场循环战争之前,我们曾是希腊、斯巴达、阿尔戈斯或者奥林匹亚的主人。然后我们就希望整个希腊成为雅典,我们变成独裁者。”
过去的40年在他眼中如同一瞬,但是他如此大胆地判断过去,以至于他收敛了笑容。他就是这样讲述生活的!他的儿子们在他面前跷着二郎腿,不知道如何抓住父亲言语的要点,他们的父亲被称做雅典最有智慧的人,经验防止孩子重犯他们父亲犯过的错误。他凝视他们片刻,如同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在他们的年龄,性格开始改变,甚至面孔也发生变化。他再一次地努力练习像所有的父亲那样体察他们每一个和他相似的特点以及与粘西比相似的。但是他在索夫洛尼斯克身上发现更多的他自己父亲的特质而不是他的,在伊昂身上看到了他母亲粘西比的影子。他们在船队的经历为他们铸造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他们在那里学会了粗犷的表达方式,走路迈大步,这使他很不开心。那么,他们迟早要学会用文明的方式行走的。
“民主派会成为专制统治吗?”伊昂问道。
“所有的权力都可能变得专制,”苏格拉底笑着说,“雄辩可以吸引人群,花言巧语能够牵制人的思想,美丽能使心灵甘愿为奴。他没有天才,没有美德,没有欢乐,没有痛苦就不可能成为专制者。”
过了片刻,他补充道:“情感是专制的。”
“我们的祖国是雅典还是希腊?”
这些男孩提出尖锐的问题。
“自由所在之处即祖国!”
“如何抵抗专制?”
“等待专制过分发展,教会年轻人对内对外如何与它作斗争。”
他看得很清楚,他的回答并不能使他们满意:利桑德作为雅典以及所有曾经是雅典人的至高无上的主人,他难道不是专制者吗?那么应该如何反对他?“无能为力。暂时他拥有军队的指挥权,我们的实力和他相比实在太渺小了。相反,你们的死关系不到任何人。像通常一样,对权力的狂热追求也许会缩短他的任职期。”
一天苏格拉底和儿子们前往阿格拉,议会的成员发现了他,急忙告诉他寡头政治派重又抬头,从昨天起,他们公开发起运动扬言废除宪法,苏格拉底几乎无法抑制他们的愤怒。他们在废墟中又获重生了!“去和他们谈判!”他们要求他。
“你们知道我不是议会的成员。”他说。
“请你还是要去!”
最后,与政客交谈不是他的职业。普罗泰戈拉所说很有道理:试图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就是妄想不用鞭子就能够驯服野兽。
他在鬈发人家等待着议会商议的结果,他的儿子们和两个新进门下的信徒,其中一个贵族名叫柏拉图,和他的哥哥——将军阿得芒多斯。柏拉图曾经宽恕过利桑德;这是两个健壮的人,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双腿。他们等了很长时间。在太阳西斜之前,一些议员前来通知他们,商议陷入僵局。议会既不想废除也不想更改宪法,寡头政治派也不想固执己见。大家一致同意征求利桑德的看法。
第二天两派的意见书递交到了比利埃夫斯征求那个斯巴达人的意见。利桑德下令废除民主制,如同在一栋房子表面重刷泥灰浆,他将签署的协议交给三十个人,这毫无疑问是寡头政治派的建议,从今以后将由他们统治雅典。第二天两派的意见被张贴在议会门口:一派要求废除宪法并建立一个临时政府,另一派提供了一份名单,政府由上面选举出的30位公民领导。
苏格拉底在名单前面仔细辨认,当他看到他的两位信徒克里底亚和查米德斯榜上有名的时候,不禁一阵颤抖。
“你认识他们,是吧。”索夫洛尼斯克问道。
“是的。”他语气慵懒地回答。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人们会谴责我接近专制主义的。”
“我们会保护你的!”
这三十个人没用多久就重复了四百人议会所犯的过失。从上台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派人逮捕并处决了民主派的告密者,当然是由他们自己的告密者揭发的。在随后的日子里,肆意的逮捕、随意的处决、驱逐外国侨民、将他们的财产充公,相继而来,三十个人无耻地侵吞这些财产,甚至不和他们的同伙分赃就将之据为己有。然后三十个人煽动他们中的一个,特拉芒斯,公布一个三千人的名单,只有他们才有公民的权利,允许离开城邦。其他人甚至没有司法上的保障!
“但是他们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一天晚上苏格拉底叫道。
很显然,什么也没有。查米德斯甚至有一天早晨无礼地问他希望逮捕哪个人。哲学家装作很惊奇。他回答说不认识一个敌人。
“你错了,敌人是一直存在的。”
他们开始窃取或者变卖公共物品,雕像和家具都被他们私吞。暗杀清单上的人名不断扩大,苏格拉底担心儿子们的狂热和迷恋会招来这个盗匪一般的制度对他们的迫害,他送他们安顿在肖勒戈斯的菲利普家。特拉芒斯在四百人专制统治期间曾经相信通过节制可以勉强度日。
他希望重新恢复索伦的宪法。但是没有人能够记得起这部宪法的内容;作为寡头政治的敌人,已经被毁掉了。“我没有见过讲话冠冕堂皇的人为人比他们的老师还要糟糕的!”他大声说。
克里底亚让别人将他的名字从三千人当中删除,然后一个晚上,他和特拉芒斯发生了争执,并把他当作敌人。特拉芒斯企图为自己辩护,但是克里底亚的怒气越来越大。
“特拉芒斯受到惊吓,跑到埃斯底亚的祭坛寻求庇护去了。”他给苏格拉底带来一个证据。
“克里底亚、撒底罗斯和他们一伙的人一直把他追赶到那里!他们敢无视神圣的禁忌!撒底罗斯在女祭坛抓住了他,又把他送进了监狱。在监狱里,他们强迫他喝下毒芹汁!”
苏格拉底听着,一双睁大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不仅仅是渎神,仇恨的力量同样令他吃惊。后来他努力使自己不再听进任何东西。民主派逃跑了。他们天真地相信比雷埃夫斯可以成为他们的避难所;然而他们被追杀,有一大批人被抓捕,几个人被杀。他们于是就跑得更远,去了底比斯、迈加拉,最后是色雷斯。
抓住特拉芒斯的撒底罗斯一天对苏格拉底说,他的语气就像无知的人在无意中流露出的傲慢:“苏格拉底,克里底亚说你应该逮捕侨民雷昂和他的家属。今晚你要直接将他们送进监狱。”
苏格拉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脸色红润粗俗,一双小眼睛里充满着傲慢和自大。
“你听说的?”
“我听说的。”
克里底亚把他看作谁呢?啊,一个信徒!当撒底罗斯转过身时,苏格拉底撇撇嘴向雷昂家走去。很长时间没有人回应他的敲门声,终于一个仆人来开门了。
“我要和你的主人说话。”苏格拉底说。
雷昂颤抖地走出来,当他看到是苏格拉底一个人的时候,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雷昂,”苏格拉底说,“整理好所有你的东西,立刻和你的家眷离开这里。你从马拉松出城门。那里的监控最少。”
第二天,还是撒底罗斯问他:“雷昂呢?你没有去逮捕他吗?监狱里面没有他。”
“我去过了,他不在家里。看样子他已经逃跑了。”
撒底罗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鬈发人的小酒吧,曾经见证过太多的嬉笑怒骂,最近几个月变得像船首一样,雅典人在那里监视着一场无名国内战争的看不见的硝烟。各种消息都在那里汇集。告密者在那里聚集,他们既注意说话人的词汇又留心他们的语法。一天晚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酒吧里,一个陌生人走过来说逃跑的民主派又重新集结起来了,他们已经占领了非勒——雅典北部帕尔纳山区的一个据点。
三十僭主次日出发夺取非勒。可是凭借什么呢?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士兵去战斗,拥有的只是几支暗杀的队伍。他们捉襟见肘。为了对他们表示轻蔑,民主派向他们投掷鸡骨和变质的沙拉。出于对失败的恐惧,担心被包围,三十僭主跑到最近的城邦艾勒西斯去了。那里的民众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沉湎于谋杀,在神秘城中闭门不出,不敢再回到雅典。接着色拉西布洛斯,几年前他在萨摩斯发动过一场民主派起义,重新集结起一批流放者、外国侨民和奴隶,甚至还有贱民,他占领了比雷埃夫斯的一个小镇穆尼提亚。
几个身着宽松长裤的居民来到雅典通报一条消息,他们自然是来自鬈发人的小酒吧。人们请求报信者声音小一些,说得快一些——要是他们还想活命的话。如果三十僭主被监禁在艾勒西斯,雅典在事实上就是被他们死心塌地的效忠者三千人议会控制。三千人议会派一些代表从水路前往艾勒西斯,目的是恳求三十僭主。因为雅典的政权有重新落入民主派之手的危险,三千人议会届时将成为过去。
有人再一次地等在鬈发人的小酒吧里。在这期间,利桑德,权力的欲望极度膨胀,他和斯巴达的亲信到比雷埃夫斯赴宴,一定忘记了曾经带给他们力量的节俭,他们甚至学会了挥霍。有人向他询问,他嘴巴和胡子上挂满油脂,回答说雅典人自己和自己打仗,太好了,雅典的势力会越来越弱!
第二天下午克里底亚和三十僭主的几个成员决定从艾勒西斯的牢房逃跑,去比雷埃夫斯重新夺回穆尼提亚。难道他们低估了民主派的实力?或是低估了他们的愤怒?贵族克里底亚被一个奴隶全身从上到下捅破,其他大多数人,其中有亚西比德的双亲和查米德斯,他们的结局是相似的。苏格拉底两个最有名气的信徒当天晚上充当鲨鱼晚餐。脱险的人聚集在利桑德在比雷埃夫斯的家中,请求他的介入。利桑德再一次地嘲笑他们。
在雅典,夜幕低沉时三千人议会就关起门来。几个胆大的冒险在门外偷听的人在门口不远处被杀掉了。
苏格拉底顺从了粘西比的恳求:他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白天可以听到足够多的消息。
除了在比雷埃夫斯附近鲨鱼大量繁殖之外,几天之内没有其他消息,人们将大量的尸体投向海水中。三十僭主中曾经在穆尼提亚的屠杀中幸存的人逃到了斯巴达。
苏格拉底正嘴里嚼着一颗橄榄,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人在说:“是被长矛戳穿的。利桑德唆使别人干的……”
他转向正在说话的那几个人:“谁被长矛戳穿了?”
“啊!苏格拉底,我刚才没有看见你。”一个人回答说,样子很尴尬。
“谁被长矛戳穿了?”
“亚西比德。”
他把橄榄从嘴里取出来。
“在哪儿?”
“在梅里沙,弗里吉亚。”
“什么时候?”
“两三个星期之前。”
“你们说是利桑德派人暗杀了他?”
“事实上,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是菲尔纳贝兹总督派他的兄弟巴戈奥斯和他的叔叔索撒米特斯,带着一群人……据说可能是利桑德的命令。”
他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信使身上,他们继续说道:“他进行了自卫……他被远处的一支长矛击中了。”
“他是一个人?”
“不,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个……第芒达。”
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利桑德这样做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啊?”
“人们说他本来是企图将波斯和亚西比德同时了结的。”
就这样胜利者利桑德要求从此以后人们为他搭建祭坛,公开地为他唱赞歌,但他仍然担心那个金头发的人的放逐!
“那女人厚葬了他。”
厚葬……第芒达她清楚她埋葬的是什么吗?
苏格拉底感到全身无力。他喝下一口酒,漠然地听着其他人说着斯巴达的国王保桑尼亚来到了雅典。他希望他的心脏在这里停止跳动。但是事情总是不如人愿的。保桑尼亚结束了寡头政治,重新建立了民主制,但是他不想要严格的条例,他要的是温和的民主制。民主制,寡头政治,人们使用的这些词啊!严格的条例!人们从没有在生活中尝试的,不正是严格的条例吗!
“苏格拉底,你不舒服吗?”柏拉图扶住他。
“你的脸色苍白……”
“有一点累。”
巨大的疲劳,事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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