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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帕吉家的晚餐

        “她就住在那儿。”一个过路人停下来说道,他此刻正站在缪斯山上,面前那幢玫瑰红的别墅像毛皮上一件不雅的珍宝似的透过阴暗的橡树丛呈现在众人眼前。

        是别墅吗?还不如说是一座宫殿呢。这半带幻想半带讽刺的声音是由一个运动员发出的,因为他长着一头短发,人们自然这样认为。

        “要想得到这样一座房子,那她可真得有个大屁股才行啊!”他那个也是运动员的伙伴说道。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不难发现他们的讽刺中饱含嫉妒之情。他们才刚20出头,在这一年龄段的人已经不再满意见到不同性别的乌合之众相混在一起,但还没到关心做兔肉的调料甚于关心兔肉的年纪。总而言之,如果一切可能的话,他们倒是十分愿意能被邀请去这家做客,但事实上,没有介绍信的话谁也进不了这家门。这可不是那种比雷埃夫斯的水手出入的妓院,在那儿人们总会去浴室前先做点什么;这儿可是住着一个高级妓女,晚餐总是做得精致无比。而且,这两个过路人可是听说一顿六人份的晚餐在这儿得花上一个金斯塔特尔。而他们,就跟其他运动员一样,尽管不是奉承她就是对她慷慨送礼,每月到这儿来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她现在可不收礼了。”一个年轻人说道,“这几年她都跟伯利克里生活在一起。你想想她可不会在家中再邀请一大帮言谈粗俗的家伙,因为我们的第一将军在那儿呀!”

        “我还以为他们都结婚了呢……”

        “确实是这样,他和他妻子间达成协议可以休妻。前妻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而这个女人为他生了第三个。”

        “他的大儿子叫粘西比(举个例子说,这就像法语中的多米尼克,男性女性的名字都是一样,只不过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吧,是吗?”

        “是的,你认识?”

        “他可是个暴躁的家伙。他往窗户外扔钱还自认为是伯利克里的儿子。”

        他们笑了起来……

        这座位于南弗斯山上的两层楼房是贵族优雅性的首要体现:虽然只是一座简单的建筑物,但内部却有两根立柱,台阶也由七级组成。这种比例正是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它的精确和雅致极受那些不爱奢华排场的新贵们的青睐。

        “有两位妇女继承了它。”青年中的一位说道,“我想我可以说服我认识的某个人让他邀请我们进去。”

        “谁?”

        “亚西比德的一位朋友。”

        “等一下,我可不需要他来追求那些男孩。”

        “这不关男孩的事,他照样也追求女人。”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窗口,她狠狠地向这两个走远的过路人瞪了一眼。

        一个小时以后,当一小部分紫色的天空被染成了金黄色时,伯利克里终于拖着疲倦的脚步来了,他只带了两个随从,这两人在花园门口停了下来,花园里夹竹桃树随风摇曳。伯利克里独自一人向几步之遥的台阶走去。

        她在门槛处等着他。他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庞,几年来仍然依稀呈现椭圆状。她的褐色大眼睛柔情似水,小巧的嘴微微带笑,在他们共同相处的18年里她几乎不曾有改变……他将手放在她肩上。

        “劳累的一天,是吧?”她对他说。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洗澡水放好了,佣人已经在等你了。”这所房子惟一的一个男仆是服侍将军洗澡的。他40多岁,有着厚实的后背肉,手腕既柔软又有力,满身的肌肉能将疲劳、年龄和烦恼一并排出。伯利克里下了三级台阶便到了那放满香薰水的大理石池旁。佣人跟随主人一同走下,他的大拇指顺着浸湿的三角肌方向不停地擦着,接着揉了揉颈部使其活动开来。两只手搓着大腿,将他的脚弯成弧形又拉了拉脚趾以便放松他的脚腱。伯利克里轻松地长嘘了一口气,让佣人将他的全身涂满柏树香油,然后他换上了干净的长袍,穿上了轻便的拖鞋,穿过那种满了茉莉的院子,走上平台来到了她的身旁。

        平台中央摆放着一张放有日晷的方桌,此时阴影部分已占了一大半;房子正面架着一个葡萄架,上面爬满了紫藤花,就在它散发的圣洁的芳香下坐着这房屋的女主人,她正弹着竖琴。

        一个年轻的男子背靠着栏杆,带着庄严的表情仔细地欣赏着这琴声,他长得和伯利克里一样英俊非凡。他转向将军,那双眼睛长得与那演奏竖琴者一样。他向他跑去,满脸微笑,他们拥抱在了一起。“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伯利克里问道。

        “就跟平常一样。前几小时在综合教师(这是公元前5世纪时在雅典开始盛行的给近8岁孩子的教育课程,一般来说它包括三个部分:文学,在综合教师家上课;音乐,由奇特拉琴师授课,被认为会对孩子的性格与思想都产生深刻的影响;还有体操)家里,我让他教我论证学,但他却告诉我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学科范围。”

        “我会同苏格拉底说一声的。”伯利克里说道,“那么你在健身房里做了些什么?”

        “我跑步了,”年轻人回答道,“老师说我是所有学生里最出色的!”

        “好,好。”伯利克里说。然后,他转向了那个少妇。

        “阿斯帕吉,帮我们叫一些酒来,今天要为伯利克里的成绩干上一杯庆祝庆祝。”

        这个年轻人叫伯利克里,就像他父亲一样。至于阿斯帕吉……去问问海尔米普,那个喜剧诗人,他会这样告诉你说:“那是个20年前从米莱来的妓女。就像所有次亚大陆来的人一样,她十分狡猾,她知道怎样用骗术获得自己无法用实力获得的东西。她野心很大,而且家中的钱又满足不了她,于是就在雅典定居了下来。在雅典,她开了一家客店,还准备些精致的晚餐。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她常邀请些肯为她说话的人来:比如诗人、戏剧家、诡辩家,总之是些多嘴多舌的人。还没算那些贵族和权力家呢。对我们来说不幸的是,她还会看书,记忆力也不错。于是她就把那些最喜欢的诗烂记于心,在她的小舞蹈者们向客人露屁股的时候背出来给他们听。这些天真汉真的把她当作是有学问的人,但您去看看她到底有多么狡猾:她很快就迷住了第一将军,伯利克里。她本来很想和他结婚的,但无奈他已经结过婚了,而且,正是他18年前亲自制定的法律禁止雅典人与外国人通婚。她只好为他生了个孩子。她对伯利克里的影响很大,而且我敢肯定,就是听了阿斯帕吉的建议伯利克里才投身进与伯罗奔尼撒的战争中去的。她用感情拴住了他,但就像许多男人一样,如果伯利克里要求改变,她也会为他提供其他的女人。这是我们赫丘利的新奥穆法尔!”海尔米普,实际上,还没这么奇怪。他对阿斯帕吉心怀憎恶,两年前,对这个女人他就以有伤公共风化罪向公民法庭提起过诉讼。是伯利克里本人维护了她,是他含着眼泪要求法官们对她从轻处理。阿格拉广场为此事在几星期内一直讨论不休。海尔米普在法庭前诉讼失败,但却在民众面前赢得了支持:对雅典人来说,城邦的英雄首先带了夫妻间不忠诚的坏头是相当不合适的,而且他竟然还与一个富绰的妓女同居更是让人不能容忍。于是城中就开始投海尔米普的赞成票,而对伯利克里与他的情妇报以同样严厉的指责。

        对此,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耸了耸肩膀说:“如果伯利克里只是个陌生人,你们就不会问同样的问题了。是因为你们把他当成了英雄,你们认为英雄就应该与其他男人不同。但如果他连男人都不是,那他怎么成为英雄呢?你们对阿斯帕吉的憎恶充斥着中庸思想的痕迹。是她点缀了雅典,她的名声早已超越了国界。”

        这天晚上,伯利克里便把普罗泰戈拉邀请去吃晚餐。将军希望他的儿子听听他说的话;他甚至期望普罗泰戈拉能收他做学生。

        前厅里回响着说话声。所有的客人都准时到了:他们是两位律师,李奥克里特和帕尔达洛斯,将军会的议员,40来岁,大腹便便,面色红润;阿莱特,脸上总带着嘲讽表情的富有船主;建筑师梅希克莱斯,是个脑袋长得像白鼬的瘦子,他为普罗比利斯做过伟大的设计,附带还设计过阿斯帕吉的别墅;他年轻的助手阿里斯提,人很甜美,头发也被精心梳理过;希波达奥斯,一个50来岁的诗人,虽秃了顶但气色不错,他向阿斯帕吉表示了祝贺;最后是普罗泰戈拉,他长得很高大,灰色的胡子被精心梳整过,头发也一样,他有着一双非常敏锐的眼睛,看上去有时像在幻想,有时却像在挖苦。苏格拉底也在那儿,他是以将军会议员的身份出席的,但也是因为想秘密窥探普罗泰戈拉的智慧。他们将房间装饰满香料,有玫瑰、紫罗兰和水仙,以此证明他们是刚走出浴池不久。

        仆人们为他们脱去大衣和鞋子,然后给每人送上了一杯鲜酒。晚餐在餐厅供应,那儿的窗户都面朝大海。宾客们的眼睛向四周环顾,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第一次被邀请来此。我们可以猜想一下他们预计到了这样的穷奢极侈。阿斯帕吉知道普罗泰戈拉不喜欢过分的奢华,她的直觉肯定地告诉她今天晚上应该选择些朴素的东西。于是白褐相间的房间里,花饰被去得一干二净。壁画被白色的床单遮盖了起来,其中有几幅还被认为画得十分放荡。剩下惟一的华丽之物就是壁炉了,里头燃烧的是香桃木的小树枝。宾客在架在马蹄铁的床上两两坐下,伯利克里和他的儿子坐在普罗泰戈拉、李奥克里特一组和阿莱特、帕尔达洛斯一组中间。阿斯帕吉当然也参加了晚宴,但她坐在分开的一张小桌前。

        仆人们穿着朴素,他们都很年轻而且讨人喜欢。两名律师是带着自己的奴隶来的,他们向女孩们大献殷勤,想的是能抓住一次机会也好。宾客们发出了惊叹:餐桌上铺着带刺绣的桌布,上面摆放着莴苣沙拉,上头还淋着一层野浆果酱,为的是使其冷却和开胃。浸泡在鱼精中的鳗鱼片上涂有大蒜乳和香油。还有油炸鱼,包着香叶烘烤制成的鲈鱼和用禽肉、畜肉炖的蔬菜浓汤。一道道菜之间还放满了红色或蓝色的鲜花,餐盘都是银质的,因为如果只是用上釉的餐盘的话会被当成是一种虚伪的谦虚:这些餐具被阿斯帕吉称为是“小小的服务”。伯利克里又一次称赞了女主人的高尚品位,而她像是一位贞节的妇女般点了点头,这也是她最喜欢的动作之一。

        “我们的哲学家说什么了?”阿莱特指着普罗泰戈拉问道。

        “换一种方式问:那位值得敬重的船主想要些什么呢?”普罗泰戈拉反驳道。

        “从普罗泰戈拉嘴里掉出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应该像食品一样好好储藏,否则以后的日子我们连看它一眼的荣幸都没有了。”阿莱特显得不慌不忙。

        “这样的恭维会使你身价倍增的,我亲爱的阿莱特。”普罗泰戈拉回答说,“你知道,实际上我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既然你那么富有而又对我的话充满了渴望,那我们俩晚饭后就小谈一会儿好了。”

        小伯利克里笑了起来,接着所有的人也跟着摹仿他。“那么,”普罗泰戈拉继续道,“我猜想我应该显得高兴才对,不是吗?我受到因为美丽和智慧而名声远扬的女主人的邀请参加这次晚宴,我还坐在雅典最伟大、最富有的人身边,就是你,我亲爱的阿莱特,还有你们这些我们社会里最受人尊敬的精英代表:梅希克莱斯,他知道怎样为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赋予生命,李奥克里特和帕尔达洛斯,他们知道怎样将一个个词整合起来然后使其混乱法官的思想,希波达奥斯,这个诗人却懂得怎样混乱妇女们的思想。我绝对没有忘了苏格拉底,大家可是都对我说他对公共事务的辨别有着非常敏锐的嗅觉。

        “看吧,像我这样一个只有辩理这一晦涩技能的人今天是多么荣幸能享用如此精美的菜肴、美酒和这般优雅的奴仆。在市场上,我见不到运动员的身影,那帮人就像烟灰一样令人厌恶。

        “这儿的空气中充溢着薰香的味道,温和的气候正适合于我这种老头啊。”“然后呢?”伯利克里觉得他的话逗人发笑。

        “然后,伯利克里觉得我的思考只会带来灾祸,但是,思考者总会连续不断地倾向于往坏的方向想,这也正是他惟一思考的内容。他总是理想地认为总有一天自己将会代表现实,不幸的是,他所想的其实跟现实毫无联系。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他的理想总是永久地建立在过去的画面之上。所以,他总是感到沮丧。如果你允许我向你提建议的话,伯利克里,你应该将所有会思考的人驱逐出境,并且要将苏格拉底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他们这些人充满忧伤,心头永远愁云密布,而且很明显心怀歹意。”

        伯利克里和苏格拉底一起大笑了起来。小伯利克里,他也笑了,而且充满好奇。阿斯帕吉,塞了满满一口食物,腮帮子鼓鼓的,因为偷偷笑而左右摇摆。其他人都在嘲笑着这有时像是滑轮吱嘎声有时又像驴的嘈杂声。只有普罗泰戈拉一人,也许是意识到了刚刚那番话的后果,显得神情严肃。

        “我亲爱的普罗泰戈拉,”梅希克莱斯微笑着回答说,“如果要我驱逐那些给都利奥城定宪法的人的话,别人会认为我考虑事务不周全的。可能你的思想不适合强制管束,但正是你这种自由才体现了你的价值。”

        为了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严肃,接下来恭维的话语显得句句真诚。大家都明白将军以高薪聘请哲学家做他的议员而普罗泰戈拉虽满口奉承却拒绝了这一职位。

        “既然你没能保护到阿纳克萨格拉斯,我希望你能更好地保护我。”普罗泰戈拉说道。

        这句话引来了一片寂静,小伯利克里冒失地问道:“阿纳克萨格拉斯是谁?”

        “年轻人,”哲学家回答说,“阿纳克萨格拉斯和我的处境差不多。他是艾奥尼亚人,有着崇高的美德,他教会了我们在对一件事物断然下定义之前先要仔细观察。他还指明了日食月食现象的真正原因:它们可不是大家一致认为的超自然现象,它们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在月亮挡住太阳或太阳挡住月亮时产生的。除了这些真理以外,他还宣布太阳不是神,而是一个大火球,可能比伯罗奔尼撒也大不了多少。我们城市的那些上层思想家们对此则显得十分恼火并心存歹意,他们抨击他亵渎了神灵并起诉他要将他驱逐出境。他教授你的父亲雄辩术,而且你也可以凭你的能力判断出来,因为我们的第一将军保护了他,使他免于受放逐的苦刑。”

        “但为什么他还是走了?”年轻人坚持要问个水落石出。

        “因为,小伯利克里,雅典人享有很高的名誉,但与此相反,他们既不喜欢哲学家也不喜欢自由的思想。”普罗泰戈拉大声说道,“因为他是你父亲的朋友,所以那些你父亲的敌人就将他强制赶出了城。他在兰萨克德米莱安顿下来,自由之民在那儿可受欢迎多了。”

        “你显得很沮丧啊,普罗泰戈拉。”船主说道。

        “你想象一下我的诚实吧,阿莱特,”哲学家回答道,“我会事先告诉你,我会给你送上苦草来代替沙拉。”

        “不管怎样,今天晚上你都受到了我的热情款待。只要你愿意,我们家随时欢迎你!如果你想喂我吃苦草,我也会吞下去的,因为我知道你是出于对我的友谊才会这么做的!”

        “我们家也随时欢迎你!”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普罗泰戈拉转向阿斯帕吉,显出一副痛心的样子说:“阿斯帕吉!这就是你对我的热情款待吗?你邀请我来吃晚餐,为我准备了美味佳肴,我张嘴说话,但我听到了什么?这些人想要让我沦为奴隶!我身上的惟一优点便是我的谈论自由,但却要我放弃它!你笑什么,阿斯帕吉?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些人向我提供晚餐和房间,为的是控制我的言行!啊!我的命运怎会如此!只有索福克莱斯会给我公正啊……”

        阿斯帕吉控制住了自己的笑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普罗泰戈拉?他们邀请你正是为了你的谈话自由啊,就像我一样,也正如伯利克里对你说的,如果剥夺了你这方面的权力那他们实在是考虑得太不周全了。”

        普罗泰戈拉靠向她,胡子向着艾奥尼亚人的方向翘了翘。

        “想象一下某一天晚上我会对他们说出我的真实想法!说他们的菜肴是何等的丰富,而他们的话语是何等的平庸。说他们理论上说的是一套但行动上却没有丝毫改变,说他们的思想已经迟缓得如同一个长期卧床不起的老人了。你想象得到他们会向我投来何种目光吗?你真的认为第二天我还是照样受欢迎吗?如果我想吃,那我的话就再不能咄咄逼人,但即使我做的遂他们所愿,或至少能让他们觉得愉快,那么我也就丧失自由了。”

        一下子,宾客们都变得严肃了起来。伯利克里问道:“普罗泰戈拉,你是想说哲学家都是城邦的敌人吗?”

        “将军,我并没有那么说过,其实城邦才是他们的敌人。”

        “你对此作何解释?”

        “因为城邦中确立的习俗要求适用于大众,这就是我们所称之为的虔诚。还因为思想活动再一次提出抗议,正是如此,那第一位到来的占卜者就显得比你还要强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梅希克莱斯满脸狐疑地问道。

        “你可能忘了那个叫迪奥佩特斯的占卜家,梅希克莱斯,”普罗泰戈拉耸了耸眉毛继续说道,“他掌控着内心的灵魂,尽管他对雅典的贡献不及伯利克里十万分之一,但毕竟他是个占卜家啊。也就是说他招摇撞骗,心术不正,还使得议会选举产生了一项法令,依照它我们可以以破坏城邦罪追捕那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和那些教授上天教理的人。是不是以这部法令之名才使得阿纳克萨格拉斯被捕的?阿纳克萨格拉斯与这座城市是多么不相容啊!”哲学家为此勃然大怒。但每个人都清楚,这部法令其实正是伯利克里同迪奥佩特斯的正面交锋啊!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阿斯帕吉温柔地说道。

        “我们应该将占卜者看成是城邦的敌人并禁止他们再出来活动了。”哲学家说道。

        “如果要废除神灵的话,”伯利克里忧心忡忡地说道,“那再建这些神庙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些没有占卜者的神庙。”阿莱特建议道。

        “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们要在占卜者和哲学家中间选一个,”普罗泰戈拉说道,“将军,正是由您来决定这两者中谁对城邦更有用一些。”

        “但是在我看来,尽管有占卜者的存在,雅典可是不缺哲学家的。”伯利克里反对道,“事实上,你在这件事上也不是那么倒霉。”

        “那是因为我时时小心没有使自己卷进城邦的诸多事务中去。我只关心那些实在的东西。”

        “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让哲学家为城邦出点力吗?”伯利克里坚持道。

        “这很困难,将军,因为当我们思考的时候,我们是独自一人。我们是自由的,但当我们与民众在一起,我们就不能自由地表达出我们的思想。民众可不愿宽恕我们与其不同的想法。

        “哲学家们的话语在他们听来完全不异于山雀音乐会上乌鸦的呱呱叫声。我再跟你重复一遍,正是因为我维护自己的言论所以才不融于雅典。”

        “你到底想说什么?”

        普罗泰戈拉凝视了一会儿伯利克里,他的目光是那样沉重,那样坚定。

        “将军,你用一样建筑的杰作代替了被波斯人损毁的帕台农神庙,难道这一做法没有招来指责吗?更甚者,这一杰作是雅典最为渴求的建筑师菲迪亚斯所为,他可是能将石头变为肉体,还能激起贵族情感的人啊。难道没有人控诉你私自挪用我们盟国本来用于奖赏雅典卫城那出色建筑群的财产吗?”

        “你说得没错,”伯利克里对这一质问显得很不快,但也只好承认说,“那又怎样呢?”

        “如果我真的能对你的敌人们说出我想说的话,如果我对他们说那有着令人厌恶的华美外表的只不过是些低等生物,是他们这些平民使人民丧失名誉,并且还不知廉耻地自吹自擂,难道你还相信我接下来的命运会比阿纳克萨格拉斯要更令人羡慕吗?”

        伯利克里吸了口冷气。

        “可能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最后承认道。

        “任何人,”普罗泰戈拉继续说道,“如果他们出来反对那些定论、那些习俗,那么最终就会以亵渎神灵罪被起诉。阿纳克萨格拉斯就是这样问我们大家‘上帝’这个词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它本身并没有任何罪过。对一个理性的人来说,对未知的东西大加崇拜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呢?但对于他的说法我们并没有给予宽容。由此我推断只要在大众面前提出一个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就足以将他以亵渎神灵罪论处。”

        伯利克里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民主,普罗泰戈拉。是人民判决了阿纳克萨格拉斯。他是我们的朋友,而且我也曾尽我所能保护过他。”

        “所以,人民是反对言论自由的。”普罗泰戈拉反驳道,“他们甚至都不清楚他们选举了怎样的政府。我们美其名曰的‘民主’也只不过是大部分人对少数有思想人的专制。”

        苏格拉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看吧,这就是最为叛乱的言论啊。”律师中的一个李奥克里特突然用一种愉快的语调说道。

        “你看,”普罗泰戈拉第一次微笑着说,“我只是简单地概述了一下雅典生活中的一些问题就有人要将我驱逐出境了。”

        “你可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驱逐了,哲学家!”伯利克里一边笑一边说道,“起码不会是因为你那些发自内心的话。”

        “我感谢你,将军。我感到阿斯帕吉待客的热情与她的名声真是相得益彰。”

        接着他转向了律师:“但是,李奥克里特,如果当将军要驱逐我的时候你愿意为我辩护的话,那么就谢谢你,我不需要。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保护自己。必要时,你可以凭你的才能为将军出份力。”

        “我为什么就需要李奥克里特的帮助呢?”伯利克里用一种听上去毫不担心的语调问道。

        “你不知道吗,将军?”律师反驳说,“你成了民主的人质,而且你已经不是个专制君主了!”

        阿斯帕吉笑出声来,但这笑声似乎太响了些。小伯利克里在他的座上开始显得坐立不安了。

        显然,他完全忽视了刚才所提的所有问题而是急于想问些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刚才并没有问出口。

        “每一分钟,将军,你都对城邦中发生的事负有责任,即使你并不是负有直接责任。”

        “你想说什么?”伯利克里激动地喊起来,但马上他又对自己当时的失态后悔了。

        “伯利克里,”普罗泰戈拉简单地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在雅典,菲迪亚斯作为你身边最著名的红人已有7年了。他完成了他那俯临城市的代表作,他指挥着工程的实施,尤其是,你也知道,是他来监督雅典娜帕尔特诺斯雕像的完工。他是你的朋友,他与你分享着同样的梦想,那就是要赋予雅典最卓绝的建筑物来显示它的实力、它的富有和它的才能。你们比两兄弟还要亲。但一些人对他恶言相加说他在这建筑上为自己保留了一小块黄金,而这部分黄金是可以拆卸的。于是他就命令将那部分黄金拆下,结果证实他并没有偷窃任何黄金。所以他的罪行也随之洗清了。是这样吗?”

        “是的。”“于是公众中又传出了另一条对他的指控:他将代替你,而且出现在女神盾牌上作为代表的将是他。这就犯了亵渎神灵罪了,但大家都明白这种断言毫无根据。人们可以在很多人物的盾牌上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然而,菲迪亚斯,伟大的菲迪亚斯,他还是被流放了,只是因为那些对他心怀妒意,不安好心的说闲话者指控他有罪,而你又没能保护他。你因此很痛苦,不是吗?”伯利克里点了点头。

        “是这样,但我希望你不是来这儿赞颂专制的伟大的。”阿斯帕吉插话道。

        “不,美丽的阿斯帕吉。即使我这样想我也绝不会在你的屋檐下这样做的。”哲学家回答道,“我只是想说要对美化民主加以提防,因为它包含了那么丰富的民主,那么丰富的披着民主外衣的可怕的民主。”

        梅希克莱斯的脸色显得阴沉可怖。伯利克里则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抬眼看了看普罗泰戈拉:“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对那些不公平的现象负有责任喽,不是吗?”

        普罗泰戈拉点了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个仆人急忙为他加满。

        “值得肯定的是,”帕尔达洛斯律师说道,“像你这样精明的头脑,普罗泰戈拉,一定是在影射某一种很明确的不公正现象。”

        “说说,普罗泰戈拉。”伯利克里说道。

        “我是想说薛尼亚德儿子菲利皮季的谋杀案。”哲学家说,“此刻,他可能正在地下,但谣言,却像地狱的怒火一般从墓穴中升起,而且不久就将覆盖整座城市。因为这些谣言本身不能出庭指证谁是凶手,所以它们会像大群的胡蜂一样围绕着执掌权力者嗡嗡作响。”

        “那我能怎么做呢?”伯利克里疲惫地问道。

        “总之他们不会指控是我父亲杀了菲利皮季的!”小伯利克里满脸涨得通红地喊道。

        “对,小伯利克里。”普罗泰戈拉回答说,“但人们会指控他企图维护阿尔奇梅奥尼德斯家族的亲戚或成员的。你应该知道,他父亲的第一位妻子与亚西比德的母亲是姐妹关系。而你父亲的母亲,阿加里斯特,是同一个梅加克莱斯的姐妹。”

        这时女仆过来为宾客们送上了装有醋水的小碗和毛巾,供他们清洗手指所用。然后她们搬走了桌子,另一些女仆则端来了甜点:有配有碎面包的无花果蛋糕、埃及糖渍无花果和精制蜂蜜蛋糕,因为太精致的缘故,它们看上去已显得半透明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收我的儿子做学生呢,普罗泰戈拉?”阿斯帕吉问道,目的是想转变一下话题。

        年轻人停下了手中正准备吃的蛋糕。

        “美丽的阿斯帕吉,我十分荣幸。”哲学家回答说,“但我的学生只是那些不管在怎样的危险中都跟随我听我说话的人。而且,我恐怕不能教好你的儿子将来有一天怎样治理好城邦。

        “既然你付我钱要我教育你的儿子,那肯定是因为你希望我的教育对他有用。”

        “但你可是有一位非常著名而且忠实的学生,就是那位特奥多尔。”伯利克里说,“难道你会说你对他的教育将来有一天会使他对城邦变得毫无用处吗?”

        普罗泰戈拉微笑了。“特奥多尔可不是我的学生,他是我的伙伴。他不付钱给我;他只是帮我赶走孤独。如果有一天城邦在某桩事务上要征求他的意见,我想他一定会用自己惯有的聪明才智给出建议的。但这些意见可不是城邦某一天也会向你儿子征求的:你的儿子只要下命令就行了。恐怕哲学正是教会人不要下命令,因为在它被智慧制定出来后并没有被大众所理解。民众只是一群猛兽,但却是一群特殊的猛兽。他们只对利刃和雄辩低头。所以我很遗憾,小伯利克里,我无法使你所拥有的知识更加完美,只能拒绝你父母本想给我的一万银币报酬。”“那就请你教我雄辩术吧!”年轻人大声喊道。

        “雄辩术?在这方面我可不是最优秀的教师。你应该去向索福克莱斯请教才对。”

        伯利克里用肘推了儿子一把;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那么我呢?”苏格拉底第一次开口问道。

        普罗泰戈拉用逗弄的眼神看了这位从军的贵族子弟一会儿,回答道:“来,苏格拉底,就是你了,你浪费自己的智慧来付钱向我请教?再有,我可不相信你有必要让我做你的敌人……”

        苏格拉底咯咯地笑了。

        阿斯帕吉向女仆主管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位年轻的舞者走进了大厅,她身后跟着个年轻的男孩;两人穿得都很单薄,那是为了尽量适应宾客们的口味。男孩臂上挂着许多串小铁环,手上还拿着笛子。他开始演奏起他的乐器来,既明快又节奏分明。女孩则跳起了第一步舞。

        男孩用一只手演奏了一会儿后,便将自己臂上的三个铁环抛给了女孩。她开始边跳舞边玩起了杂耍。男孩又向她抛出剩下的铁环,一只接一只,最后,女孩一个人耍起了一打铁环,但却从未将一只掉在地上。

        最后,她还与男孩共舞了一段,后者则还是不间断地吹着笛子。节目末了,掌声四起。船主大声叫道:“如果照我今晚听到的来看,我的朋友,我想这个姑娘应该做将军才对!”

        全场爆发出一阵笑声,其中甚至包括伯利克里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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