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彦回到家时已过七点。亲戚和警察已经离去,家里总算安静下来,可以好好吃顿饭了。亚耶子要晃彦夫妇今晚一起吃饭,所以美佐子也在主屋的餐厅里,弘昌也放学在家。瓜生家很久不曾全员到齐吃饭了。
晃彦绷着脸,坐在餐桌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不过,亚耶子问起须贝家的事,他还是答道:“亲戚们几乎都去了,家里也全是公司的同事。记者听到消息,来了一大堆。俊和是回家了,可我想他一个人要应付一群人太辛苦,就帮他打电话到处联系。”
“辛苦了。”亚耶子说。
“到底是谁做出那种事情呢?”弘昌谨慎地开口。或许命案令他颇受打击,他几乎没什么胃口,早早就放下了刀叉,光是喝水。
“再过不久就会水落石出了,警方没那么没用。”晃彦不停地转动脖子以消除疲劳。
“刑警先生好像在怀疑今天到家里来的亲戚。”园子说。
“不可能的。”亚耶子看着女儿,像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犯人用的好像是我们家的十字弓,警方只是想弄清十字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
“可是小偷不仅限于从外面进来的人吧?”园子毫不退让,“屋里的人要偷不是更简单?”
“你的意思是哪个亲戚偷的喽?偷了要做什么?阿姨她们可是一步都没踏出这栋房子。”
“也可以偷走之后再交给其他人啊。白天家里来了一大堆阿姨,对吧?”
“园子!”亚耶子呵斥道,“你不要乱说!”
斥责对园子似乎不起作用。她闭上了嘴,微微上扬的纤细下颚却露出反抗的意味。
“不过……还真是厉害。”隔了一会儿,弘昌说道,“居然真有人用那把十字弓杀人。说不定是有人昨天看到了那把十字弓,灵机一动想到的。”
“弘昌……”亚耶子这次却没有出声喝止。
的确就像弘昌所言,凶手可能是昨天看到十字弓,才起了行凶的念头——凶手就在亲戚当中。
美佐子瞄了晃彦一眼。她的丈夫默默地嚼着食物,仿佛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那晚上床后,晃彦依然沉默。他闭着眼睛,但从呼吸的频率可知他还醒着。不管发生什么麻烦,他总是独自思考,在妻子还不知情时就把问题解决了。
美佐子关掉床头灯,向晃彦道晚安,他也用唇语回了一声。
美佐子在一片漆黑中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次承受太多打击让人身心俱疲,但这种疲劳感反而令人无法入睡。不过,她睡不着的真正原因却不是正清遇害,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两名刑警之一。
和仓勇作!
美佐子至今仍深深记得他的名字,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美佐子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当时她还在念高中。三月中旬,父亲壮介发生意外,住进上原脑神经外科医院。医院里的樱花正含苞待放。她几乎每天放学回家都顺道去医院探望父亲。壮介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必要时时去探望,但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也很无聊,她反而喜欢在四周绿意盎然的红砖医院里散步。
她在院子里总会遇到一位青年。对方身穿黑色学生制服,在树木问信步而行。他的五官有些粗犷,有种忧郁的气质。刚开始,美佐子总是避免和他四目相对,快步错身而过。渐渐地,她开始用眼神向他致意。不久,她便期待与他见面。偶尔一两次不见他的身影,美佐子就会在院内绕圈寻找。
他先向美佐子搭话。两人一如往常地点头致意后,他问美佐子:“你家人住院了?”
美佐子当时好像回答“我父亲住院,但没什么大碍”,然后两人找了一张椅子并肩而坐,互相自我介绍。
他说:“我叫和仓勇作,在县立高中读三年级。”那所高中在全县是排前几名的明星学校。
“那你四月之后就是大学生了?”
美佐子一问,他自嘲地笑了。“我也希望如此,但很遗憾,我得重考。我只报了一所大学,落榜了。”
“哦……”美佐子想,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念的是所好学校,但不见得一定会考上大学。“你家有谁住院了吗?”
美佐子想改变话题。
他摇摇头。“没有。只不过这家医院对我而言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所以放学后我经常过来。”
“这样啊……什么样的回忆呢?”
“呃……”和仓勇作微微蹙眉,似在思考对复杂的事情该怎么解释才好。
美佐子有些不忍心,便对他说:“如果不方便讲就算了。”
“不是。其实,我很久以前喜欢过一个在这里住院的女人,那时经常到这里来玩。可是那女人后来去世了……”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落寞的笑,“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美佐子点头。他的话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她觉得不好进一步深究。更何况,那天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后来,两人几乎天天在医院的院子里碰面。两人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他们对音乐的喜好几乎默契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他们互相倾诉未来的梦想,感受到一种以前和朋友聊天时不曾有过的兴奋。美佐子和勇作的家庭都不富裕,他们和一般的高中生一样,从流行及演艺圈的话题聊到了未来。
“我明年一定会考上!”毕业典礼结束后,勇作高举双臂说。他右手握着装有毕业证书的圆筒。
“你明年还考统和医科大学吗?”美佐子问。
“当然!”他断然道。美佐子已从勇作口中得知,他梦想成为医生。
大概是因为美佐子那段时间心情很好,母亲波江和同学都有所察觉。亲近的好友更是观察入微,揶揄道:“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呀?”美佐子笑着否认,但“男朋友”三个字却带给她一种新鲜感。
美佐子的父亲出院后,她与勇作展开了非常一般的约会模式,在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或到咖啡店坐坐,有时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勇作是重考生,应该没空玩,但三日不见美佐子他就万分思念。
勇作常常打电话到美佐子家,她父母不久就知道了两人在交往。美佐子邀他到家里来过一次,介绍给波江。波江对他的印象似乎不坏,因为他学医的理想掩盖了重考生这个缺憾。勇作的父亲是警官,也令波江放心。
“你们要适可而止。”勇作回家之后,波江叮咛美佐子。
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依旧进展顺利。夏天时,他们去了海边游泳。那天,时间有点晚了,勇作送美佐子回家。路经一个小公园时,美佐子看到勇作停了下来,也跟着站定。她有种预感。果然,勇作吻上了她的唇。美佐子感觉像在做梦,却还是想着“手腕被他抓得好痛”之类的现实。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初吻。
两人在甜蜜中度过夏日。秋去冬来,圣诞节那天,美佐子提议两人暂时不要见面。
“我希望你集中精神准备考试嘛。”她说。
“你别看不起我,我才不会连续落榜两次。”
话虽如此,勇作还是答应了。
美佐子丝毫不担心勇作会考不上大学,反而是自己不久就要升入高三,该将心神放在考试上。她坚信勇作一定能考上统和医科大学。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霉运,正好让当时的勇作遇上了。
考试那天早上,父亲因为脑溢血倒下了,昏睡了几个小时,勇作始终在厨房里守护,直到医生到来。勇作认为不动父亲比较安全,他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
他父亲是因高血压而昏倒的,据说是轻微的脑溢血,但醒来后,身体的右半边几乎瘫痪,话也说不清楚了。这件事使勇作失去了第二次应考的机会。
“人生真是讽刺啊!”这场风波平静后,美佐子和他见了面,当时他皱着眉这么说道,“我希望进入医学系念脑外科,没想到却因为父亲脑溢血而粉碎了这个梦想。”
“你可以明年再考呀。”美佐子说,“因为这点小事就垂头丧气,真不像你。”
勇作定定地盯着她的脸,苦笑道:“居然沦落到要你替我加油打气。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只不过,我不能再像去年那样逍遥了。毕竟,我父亲几乎不可能再回去工作了。”
勇作的母亲已不在了,只能由他照顾父亲。
“我能帮上忙就好了。”
“放心,我会想办法。你今年也要忙着准备考试,不用担心我。”勇作开朗地说,然后补上一句,“谢谢你。”
但实际上,勇作无计可施。他从四月起开始打工,过着白天工作晚上念书的生活,此外还得抽空照顾父亲,忙得连和美佐子见面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他会在周末夜里打电话给美佐子,但从话筒中传来的声音明显比以前缺少精神。每当美佐子问“你很累吗”,勇作就会回答“有一点”。以前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很累。
到了夏天,两人相隔很久再次相见时,美佐子差点认不出他来。他晒得比体育社员还黑,瘦了好几圈。或许因为睡眠不足,他双眼通红。
两人在百货公司顶楼的一个小游乐场碰面,坐在椅子上看着许多孩子玩耍,舔着冰激凌。
“书念得如何?”他问。
“念是念了,但不知道会怎样。”
“美佐子一定没问题。”勇作中气十足地说,盯着她的眼睛,“加油!”
“嗯,我会的,我们要一起加油哦!”
他闻声应道“好”,然后将目光转向在玩耍的孩子。
美佐子事后才意识到他的想法,他当时来见美佐子,肯定已下定决心,却只字未提,这当然是为她着想。
次年三月,他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当时两人见面,是因为美佐子想告诉勇作,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约会的地点是两人第一次邂逅的地方——红砖医院。
“恭喜你。”他第一句话就是祝贺她考上。
“谢谢,接下来就等你发榜了。后天吗?”
美佐子说完,勇作低下头,再抬起来看她。“其实,已经发榜了。”
“咦?”她侧首不解,心中闪过一抹莫名的不安。
“我四月要去念警校,我要当警察。”
“警察……”美佐子复诵一遍却不解其意。她一心以为,勇作报考了统和医科大学,正在等发榜结果。
“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只是认为不能影响你考试,才瞒到现在。”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去年,考试是在秋天。我父亲变成那样,我只好去工作。我也想不到其他工作。”
“你好过分,至少要跟我商量呀……”美佐子心中涌上一股热流,泪水夺眶而出,勇作的脸渐渐模糊。
“对不起,我不想影响你的心情。”
美佐子摇摇头。“本以为我们可以一起上大学的。”
“是啊,我也想。”勇作稍顿后又道,“今后我们要分道扬镳了。”
美佐子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是不能再见面了。”勇作点点头,“我必须受训很久,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警察,得住在宿舍里好几个月。而且……我们将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我不想离开你!”美佐子握住勇作的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说:“要不要走一走?”
两人离开医院,在附近散步,经过公园、商店街,来到堤防。一路上美佐子一直握着勇作的手,生怕一放手,他将就此离去,永不回头。她眼含泪水,擦身而过的人纷纷回头侧目。勇作却似乎毫不在意路人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勇作家门前。勇作回头对美佐子说:“今天我爸不在家。他去了一个亲戚家,那亲戚在我读警校期间会照顾我。”
他强调道:“现在家里没人。”
美佐子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家里很乱……”他回答。
美佐子第一次到他家。勇作的房里有他的味道,书桌,书柜、音响和海报等摆设都和一般学生的房间没两样,然而,他却得踏上另一条道路。
“喝点什么?”勇作问。
“不用了。”
“那我去拿苹果。”
美佐子对着要起身的勇作说:“不要走。拜托你待在我身边。”
勇作咬住嘴唇,好像在忍耐着什么,然后看着美佐子,慢慢搂住她的肩。
放开美佐子,他从壁橱里拿出被子,让她躺在上面,熄灯拉上窗帘,房里依旧有充足的光线。美佐子看到勇作开始脱衣服。她用被子蒙住头,脱掉裙子和衬衫。褪下丝袜。
不久,他钻进被子,几乎一丝不挂。美佐子抚摸着他弹性十足的身体,想,如果能这样面临世界末日该多好。
花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勇作才顺利地进入了。他浑身是汗,美佐子痛得差点晕过去。
“对不起,很痛吧?”他问。
“有一点。”
“可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美佐子又哭了。
勇作再次抱紧她,说道:“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为了我们俩好。”
四月五日,在大学入学典礼结束后,美佐子直接前往勇作家。那天也是他成行的日子,她想见他最后一面。
然而,和仓家空无一人,大门深锁,木板套窗紧闭。
美佐子从他家走到红砖医院,坐在和他约会时坐过的椅子上,双眼含泪。
美佐子在漆黑的房里想,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恋情。她不曾对丈夫晃彦有过那样的情感。即使是此刻,她只要一想起白天见到的和仓,心里就悸动不已。
美佐子带那名叫织田的警察与和仓到客厅。主要发问者是织田。和仓与他的年龄相去不远,地位却有高低之分。看来,没有大学学历对和仓的升迁还是产生了影响。
问话的内容是关于从今早起进出家里的人、十字弓,以及不知是否和这起命案相关的线索。美佐子一边竭尽所能地回答,一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和仓的身影。
说不定调查期间还有机会见到他。
这个想象令她心旌摇荡。她就像发现了遗忘已久的宝物一般,心情澎湃激昂。不过,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必须按捺这股激动的心情。
美佐子翻了个身,面向晃彦,他宽阔的背影就在眼前。
和这个男人结婚,在我的人生中有什么意义呢?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有心事也不对我说,大概认为只要让我过着安稳的日子,我就会满足吧。他或许永远不会了解,我不单单想守着家庭,也希望在人情世事上助他一臂之力。
美佐子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的情景——那个从后门离去的人影。
仅仅只是一瞥,她不敢肯定,但是……那个背影难道不是晃彦吗?
美佐子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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